第十五章
找了一處較為空蕩的河岸,慕天首先幫著慕雲點燃河燈內的蠟燭,然後一手握著他的肩膀以防他跌落,一手扶著河燈同慕雲一起將它放入河中,看著水流將燈帶走,一路飄向不知名的遠方,那曾經糾纏在心頭的最後一絲怨恨和不甘似乎也被一起帶走了,徹底帶走……
雨蓮也放走了她的河燈,她並沒有馬上起身,而是靜靜地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口中念著經文。
「哥哥,我能到那邊看看嗎?」慕雲指著河燈飄向的下遊說道:「我想看著河燈飄到海里。」
「嗯,去吧。」慕天沒有告訴慕雲其實濟陽離海選很遠,他頂多只能看到河燈飄出城門,「別走太遠了。」
他向在一旁侍奉的平安使了眼色,看著他牽著慕雲鑽入人群,但是並沒有注意到暗處還有另一雙眼睛,也在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我們往那邊走走嗎?」此時兩蓮已經誦完經站起了身,慕天指向人群較少的上游,無疑地他是有私心的,雖然這段時間以來他們同進同出,但總有慕雲或僕人跟在左右,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相處,他希望這樣的時間能更純久一些。
「那盞燈,是為了陸伯伯祈福的嗎?」他們並肩走在河道邊,不時有孩童從身邊嬉鬧而過。
「嗯,是的。」雨蓮低著頭,攏了攏側邊垂落的頭髮。
「陸伯伯……他走的時候還安詳吧。」當年,雨蓮是為了照顧久病不愈的老人,才不肯和他私奔的,而她這樣細心體貼的人兒,一定能將老人侍奉得非常周到吧。
雨蓮停住了腳步,當慕天轉過頭時發現她別開了臉,手緊緊地攥著衣襟,就好像那日,他問起她身上的疤痕時一樣的表情。
「雨蓮……」他的心怦怦地越跳越快,一萬種不好的猜測在腦海中旋轉而過。
「他本來應該,他本應該……」他本應該是安然辭世的,即使飽受疾病的困擾,但他依然應該帶著眾人的愛戴離開,而非因為她這個不孝的女兒,承受了那樣的難堪和嘲笑,甚至是那樣痛苦的死亡。
「告訴我,好嗎?雨蓮,告訴我陸伯伯的事情。」慕天循序誘導著。
他明白自己不該緊逼,但是一看到雨蓮這樣的表情,他就忍不住想要追問,他想要分擔雨蓮曾經經受過的痛苦。
雨蓮的目光望向了閃動著點點銀光的河道,如果今天父親遊盪到人間的亡魂,能夠聽見她真心的懺悔,是否也能就此安息超渡呢?
「你走後的第二年,老莊主想將我許配給一戶朱姓人家……他們是西北的望族,莊主想要通過他們發展西北的生意。」
此時的慕天已經不再埋怨父親的所作所為,他相信老人之所以會不顧他和雨蓮的威情,將她另嫁他人一定是受繼母的慫恿,而且至少他為雨蓮安排了一門好親事。
「我不肯,因為我已經是你的人了,我怎麼能……」那日的場景依然歷歷在目,她長跪在院內請求莊主收回成命,瑞琪夫人在一旁的冷言冷語,以及父親惱羞成怒的責罵,「於是瑞琪夫人命人把我關進了柴房,說無論如何婚禮還是會照常舉行,不是完璧之身的我,大不了給朱家做妾……當時的我只想一死。」
雨蓮轉頭看向慕天,眼底似乎還有當時的絕望,「我趁別人給我送飯的時候,故意打翻了蠟燭,我當時只想……」她只想在被迫承受一個陌生男人的染指之前,結束自己的生命,「火燒得很快,我以為很快就能解脫,但是沒有料到……沒料到我爹他……」
原來她的父親就在門外,默默地偷看屋內的情況,希望能確認她沒事,「他衝進了火海,護著我,把我拉了出來……結果我只是燒傷而已,但是我爹卻……」
老人本就身體不好,火灼和濃煙讓他沒能挨過當晚,而當時的她也因燒傷卧床不起,以至於入殮時,都不能親自侍奉左右。
「後來呢?」慕天感到自己的喉管不斷縮緊,第一次,他如此真心強烈地希望雨蓮的故事裡,有一個什麼人能給她幸福、撫平她的傷痛,讓她的這十年不僅僅只有苦澀。
「後來因為我的傷,也因為這件事情鬧得太大,婚事作罷了,也沒人再敢提親。」
「雨蓮。」慕天上前一步緊緊地抱住了眼前的人兒,他真想狠狠揍自己一頓,為什麼當年那麼輕易地就為聽到的傳言續寫了結局,為什麼這麼久以來,都沒有回去證實一下事情的真相。
「我並不是因為你……」雨蓮伸手擋在自己胸前,想要將他推開,她不想被當成貞潔烈女,因為她根本不是,說出自己當年的經歷,也不是為了讓慕天感到內疚,「那個時候的我太過年輕了,對未來充滿恐懼和絕望,所以才不敢活下去!說真的,我對你絕望了……因為你不曾有任何音信;我也對我爹絕望,他總是那麼嚴厲,我一直很怕他,覺得他也會逼我嫁人,但是我錯了,原來……原來他那麼愛我。」
愛到願意為她付出生命,可是她卻在他死後,才真正明白父親深沉的感情,那個愚蠢的、膽怯的自己,這才是令她不堪回首的地方。
「我理解,雨蓮,我明白你的感受。」慕天卻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緊緊將她環在胸前,「我是一個更蠢的笨蛋,我直到最近才明白我爹他……他是愛我的,他從來都沒有放棄過我。」
如果當初他能和父親有更好的溝通,如果當初他沒有不告而別,而是挺身據實爭辯,如果他之後能夠放下固執,回去幫助落難的父親……那麼多如果.都不會改變他連父親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的事實。
「慕天,你……你已經原諒莊主了?」雨蓮抬起頭望進那雙烏黑但卻清澈的眼睛,儘管他已和慕雲相處融洽,但這卻是第一次主動提起他對老莊主的感情。
「我怎麼能怨恨一個亡者呢?何況是直到死前依然都想著自己的亡者。」慕天輕撫著手下絲滑的秀髮,「父母總是希望孩子們能幸福,所以你爹他用自己的生命,換你能更堅強地活下去,而我爹,他為我送來了你和慕雲。」
如果沒有雨蓮和慕雲的出現,他的世界將波瀾不驚卻也漆黑一片,老人期望他能照顧年幼的孩子和柔弱的女人,同時也一定已經想到他能在他們身上,找到這十年來自己缺失的東西,那就是愛。
「慕天。」是啊,過往的坎坷,都將他們塑造成了現在不一樣的自己,但或許那些缺慷並不一定意味著將來亦會不幸。
河岸邊,兩人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河燈點點的光亮,帶走了人們過往的哀傷,也點亮了他們對於未來的期望,然而河燈並不會一路漂往大海,在半途它就會被巨浪打翻,最終葬身河底。
「有消息了嗎?」
幸福總是稍縱即逝,所以才應該更被珍惜,他們的溫馨在回到山莊,卻發現慕雲和平安沒有回來,慕天派出了庄中三分之二的人手外出尋找,仍依然沒有消息,不祥的預感逐漸燃起。
「你先去休息吧,一有消息我就讓秦管家通知你。」慕天難得柔和下來的面龐此刻更加緊繃。
「我想守在這裡,求你了!讓我陪在你身邊。」雨蓮拉著他的手苦苦哀求。
撫著她冰冷的指尖,慕天想或許讓她獨自一人也不是個好主意,於是讓僕人準備錦被,兩人並肩倚在書房的榻上。
這一晚,兩人相對無書,交握的手從來都沒有分開過。
「莊主。」終於,在雞啼時分傳來了消息,「有人在黃家橋邊發現了平安,還活著但是昏了過去。」
「慕雲呢?小少爺怎麼樣了?」雨蓮焦急地詢問道。
「沒有發現小少爺,但是發現了這封信。」管家將寫著尉遲慕天四字的信函雙手奉上。
「讓大夫去看看平安,一定要讓他儘快清醒。」一邊拆侰慕天一邊吩咐道,信紙上簡短的話語讓他的臉色更陰沉了幾分。
「三日內,準備紋銀十萬,如若報官,這孩子將為董家陪葬。」
「董家?」雨蓮將視線從信紙移到了男人的臉上,在慕天和掌柜的變談中,她曾經多次聽到過董家的名號,他們似乎是慕天在商場上的對手,可是,店鋪和店鋪的競爭不該是比真材實料的嗎?為什麼他們要對一個無辜的小孩下手。
「秦管家,先把派出去的人全都叫回來,召集所有掌柜來山莊待命,去尹府問問尹爺回來了嗎?回來的話也請他速速前來。」慕天將手中的紙揉成一團轉身向管家下達了一連串地命令,然後才扭頭看向雨蓮,「你先回房休息。」
雨蓮想要再次說要留下,她想知道慕天會怎麼應對,她想要確保慕雲會安然無事,但是慕天深不見底的雙眸告訴她,如果留下她會知道一些自己從未想像過的黑暗。
「你會救慕雲的,對嗎?你不會棄他不顧。」此刻她能祈求的只是一個空口的承諾,然而慕天卻還是沒有回答。
雨蓮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南苑,一踏進自己的房間便看到了牆上觀音菩薩的畫像。
「雨蓮從不敢奢望當什麼尉遲山莊的主母,縱然我今生已無緣再服侍少主,那願以這破敗不凈之身常伴孤燈服侍佛祖。」
「菩薩,若小少爺能平平安安活到娶妻生子,雨蓮餘生定侍奉座下,絕不再有任何推脫。」
這是懲罰,懲戒她居然又再次偷偷期待能和慕天長相廝守。
「菩薩。」撲通一聲,雨蓮跪在了畫像面前,「菩薩,雨蓮知錯了,雨蓮不該沉溺於男女私情,一再忘記曾經所許下的誓言,請菩薩懲罰我吧!不要再讓小少爺經歷劫難,所有的罪孽都讓我一個人承擔吧!」
「我的人已經查到,洛琳前些日子將自己的兒子送去了歙縣。」
「洛琳只是個愚蠢的棋子,威脅她沒有任何意義。」消息一定是洛琳走漏的,說不定主意也是她出的,但是現在並不是和她算帳的時候,「我聽說董立三最寵愛的兒媳婦,不久就要分娩了,孕婦走不太遠,一定藏在濟陽的哪個角落裡,想辦法把她……」一臉陰霾的慕天給了尹延龍一個不用言明的眼神,而另一個男人則瞭然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該怎麼做。」
「莊主。」秦管家在一旁稟報道:「聽丫鬟說雨蓮姑娘今天一整天都沒吃飯,甚至連水都沒喝。」
「怎麼會這樣!」慕天怒斥:「這群人是怎麼照料的!」
「雨蓮姑娘說她要靜心為小少爺祈福,不讓旁人打攪。」秦管家也已經去勸過,可是雨蓮卻像吃了秤砣一樣,除了誦經一句話都不同他們說了。
慕天的雙眸比此時窗外的夜色更加深沉。
「你去看看吧。」一旁的尹延龍建議道。
「延龍,你是知道的,最開始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夠照顧她。」慕天的聲音中有著掩不住的自責。
「你一直都是這麼做的。」尹延龍安慰道:「從當時在鳳凰鎮第一次見到他們時,你就這麼做了。」
慕天摸向自己的懷中,那曾經分隔兩地的兩塊玉佩此刻正相互依偎,破鏡要重圓簡單,但是如何能保證不會再次碎裂呢?「可是他們卻也因為我而深陷危險。」
「慕天!」
「你知道,慕雲現在可能已經不在了,他的身體……」說到這裡,慕天的眼睛有些酸澀,「如果這樣,我該怎麼告訴雨蓮?她承受得住嗎?她是那麼愛那個孩子,而這一切都因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