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弄春樓。

隆昌縣第一大妓院的三樓包廂中,一樁關係著全縣百姓未來三年命運的談判正在進行——

「柯老,我們當家的意思,是希望一切照舊。」一名唇上蓄著兩撇鼠須的中年男人道。

「照舊?」被尊稱作「柯老」的柯祖德把眼一瞪。「什麽照舊?」

「新任縣令每年十萬兩,貴上三十萬兩。」

「不成。」

「在下出來前,當家的特別交代,全縣兄弟的生計不能不顧。」

「許三,你既說到『生計』,就該知道這些年我家主人出了多少力。若非我家主人,你們這些撈偏門的還能在本地生存下去?」

許三沉默了一會兒。「不然,貴上三十二萬兩。」

多出來的這兩萬兩,自然是從新縣令的孝敬中撥出。莫要怪他們延陵幫欺生,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還是條尾巴能盤上京師的長蛇。

「你當我家主人是要飯的?」柯祖德不屑。「這兩萬兩你拿去施捨叫化子,延陵幫季德興大約還能得個善人之名。」

「柯老,請勿直呼我當家的名諱。」許三不悅。

「名字取了,不就是讓人叫的?」柯祖德一臉輕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酒杯再放到桌上時,侍女上前重新斟滿,又退了下去。

「柯老,請稱呼我當家的一聲『幫主』。」許三堅持,身後的四名幫眾也面露不豫之色。

柯祖德「嘿嘿」一笑。「不過就是個稱呼,用得著這麽橫眉豎目的?」轉頭對剛剛上前斟酒的侍女道:「你過來。」

穿著一身湖水綠羅裙的侍女面上罩著綠色紗巾,輕移蓮步,走到柯祖德面前。在弄春樓中,不陪酒不賣笑的丫鬟全著湖水綠羅裙,以紗巾遮面,以免被色慾薰心的嫖客看上,引起糾紛,壞了規矩。

「丫頭,你說說,這隆昌縣最大的是誰?」柯祖德道。

「自然是縣令大人。」話聲清脆,如冰霜落地。

柯祖德微露冷笑,似是笑她見識淺薄。「丫頭,你不知道這隆昌縣就要變天了麽?」

「先皇龍馭賓天,新皇登基,變天的又豈只隆昌縣而已?」語氣從容,不慌不忙。

兩派人馬聞言俱是一怔,看這侍女始終低垂著頭,似乎有幾分膽怯,想不到竟說出這麽幾句話來。

「那依你說,隆昌縣的未來掌握在誰手裡?」柯祖德露出感興趣的神情。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隆昌縣當然還是聖上的隆昌縣。」侍女不疾不徐地回答。

在座眾人,包括弄春樓的姑娘們俱皆一怔;在這被前國丈視為自家後院的隆昌縣,竟還有人心向新皇。

「你沒聽過『天高皇帝遠』這句話嗎?」柯祖德又問。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聖上任命新科狀元溫達生為隆昌縣縣令,正是要令他代行天子職權,撫慰隆昌縣百姓。」

所有人心頭俱是一驚。這丫頭在前國丈外甥昌寧侯佘昌緒的人馬前公然提到新縣令之名,是存心討打嗎?果見柯祖德面色一沉——

「丫頭,你是新來的吧?『上有庾老,下有隆昌』這句話你沒聽過麽?」

侍女馬上以手摀耳,似是聽聞了什麽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老人家快別這麽說,這兩句話,簡直就是大逆不道。」

延陵幫眾聞言,差點笑出來。佘昌緒過去一直仗著自己的表姊是皇妃,舅舅庾載是皇妃之父,在隆昌縣翻雲覆雨、貪贓收賄強取豪奪,人人皆是敢怒而不敢言;今天這小小侍女卻敢當著佘府總管柯祖德面前直斥其非,心中俱是大快。

柯祖德面色陰沉。「照你的說法,今日我就該推出午門斬首了。」

「倒也不用。執法者貴在毋枉毋縱,總是要等縣令大人審判過後,再按律處置。不過上天有好生之德,老人家應不致為了一句話,就丟了吃飯的傢伙。」

延陵幫眾又驚又喜,既為這丫頭擔心,又為了她的話興奮。許三想,若等下柯祖德惱羞成怒,那他怎麽也得救上這丫頭一救。

果見柯祖德怒極反笑,對侍女上上下下打量。「很好。丫頭,你可知你面前的人是誰?」

「是誰?」話一問出口,侍女即抬頭直視柯祖德。

柯祖德一見這侍女模樣,心中一跳。

侍女雖罩著面紗掩去大半面目,但光是露在面紗外的一雙眸子就清亮異常,目動眄流間神光內蘊,一看即知絕非尋常之輩。

「你是誰?」柯祖德脫口而出。

「老人家不是正要說自己麽?」侍女眉眼帶笑。

「你到底是誰?」柯祖德再問一遍,拿起桌上酒杯,準備擲杯為號。

「小女子是聖明天子治下一個微不足道的百姓。」

「還有?」柯祖德神色轉沉,手中酒杯蓄勢待發。

「隆昌縣縣人。」

「還有?」

「老人家以為還有什麽?」

「你是何時進『弄春樓』的?」柯祖德陰惻惻發問。

「今日。」

話聲剛落,柯祖德手中酒杯猛地砸下——

酒杯未落地,佘府眾人已一片唉叫,全都坐倒在地。

許三張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剛剛那一瞬間,侍女接住酒杯,反手擲出,砸得柯祖德頭破血流;佘府打手愣怔間,全被一隻穿著綠色繡鞋的纖足踢倒在地。侍女將柯祖德從卧榻上拽下,一腳踏上他胸口。

「女俠饒命……」剛剛還滿臉驕矜之色的柯祖德立時變了嘴臉,求饒。

「放心,在下知法守法,絕不會將閣下就地正法。」侍女應得豪爽。

聽到「在下」二字,許三心中一跳。一般姑娘自稱不外乎「小女子」、「奴家」、「妾身」,哪有女子自稱「在下的」?除非……

「你是應……」許三面色一青,掣刀在手,延陵幫眾一見,也立刻拉開陣式,原來在屋內陪酒陪笑的姑娘們早已嚇得花容失色,全躲到了角落。

「許三,需要這麽激動麽?」侍女輕笑,黑如點漆的眸子定在許三臉上,無視合圍眾人,話聲朗朗:「自首從寬,抗拒從嚴,大局已定,何須再做困獸之鬥?」

「應大捕頭,你要抓在下,總要有理由,」許三沉住氣。「在下犯了哪一條律法?」

許三話一出口,房中人俱皆大驚——眼前這嬌嫩如花朵般的「姑娘」,竟是本縣總捕應則陽?

早聽說應則陽不男不女,今日一見,果然……

「意圖賄賂縣官,動搖朝廷根本。」應則陽朗聲道,話聲仍是清脆悅耳。除了許三之外的所有人,均忍不住對他瞧了又瞧。

「有證據……」許三用話拖延,趁機伸手去取攤在桌上的契約文書,冷不防一枚銅錢朝文書打來,許三的手因此被阻了一下;但就只這一下,契約文書便已到了應則陽手中。

「人證物證俱在。」應則陽笑道。手握契約文書,纖足重新踏上柯祖德胸口,方才挪了一下身子似有脫逃意圖的柯祖德立刻殺豬似地大叫起來。

應則陽隨手將契約文書塞進胸口。他真不懂這些壞蛋心裡都在想什麽,將彼此不可告人的交易白紙黑字記下,是讓人來抓把柄的麽?

房內所有人均目瞪口呆。剛剛還對柯祖德怒目相向的延陵幫眾人,此時看向柯祖德的眼光中已多了幾分同情,見他額頭滲出冷汗,應則陽這一腳怕是已踩斷他幾根肋骨;再把眼光移向那隻纖足,只覺詭異之極,忍不住一陣哆嗦。

這麽嬌美的一隻腳……唉!

「應則陽,任憑你身手了得,但雙拳難敵四手,延陵幫與官府一向井河不犯,只要你交出契約,大家仍是朋友。」許三話鋒一轉:「何況昌寧侯及庾國公,即使是新任縣令,也是得罪不起的。」

「這些廢話,你等上堂同溫大人說吧。」應則陽冷聲道。

新科狀元溫達生,今年不過二十有二,一路從鄉試、會試到殿試連中三元,是今朝首屈一指的人才。他出生貧苦,背後無權無勢,應則陽想,以這樣的背景出仕,必定更能了解民間疾苦。

當然,十載寒窗苦讀,一朝得享富貴就忘卻本心的亦不乏其人,正因如此,他才務必要趕在新縣令到任前,將所有會將他清白染色的誘惑全部拔除。一接到線報,得知縣內第一大幫延陵幫要與前國丈人馬在弄春樓商議新縣令的孝敬成數問題,他立刻扮作丫鬟混了進來。

現在人證、物證俱在他手,溫縣令必得處置。想到未來三年隆昌縣百姓將免於橫徵暴斂,應則陽心中一陣快慰。

大刀雙刀流星錘滿場亂飛,應則陽不慌不忙,頃刻間即踢翻眾人。

混戰中,包廂的門被踹開,副總捕古友直帶領幾名捕快衝了進來。

「頭兒,都解決了?」匆匆趕來的古友直,看著滿地唉叫的男人們,怔住。

「嗯。」應則陽向古友直身後捕快下令:「全部綁回去。」又問古友直:「你怎麽會來?溫大人那兒……」

古友直俯首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神色轉為凝重。

「我這就回去。」應則陽抿了抿唇,眉心攏了攏。

應則陽換回一身總捕服色,戴上面具。面具是青銅打造,刻畫出一張充滿英氣的男子面孔——

這是他最最喜歡,也最最崇敬的一張臉。

應則陽行至縣衙公堂前站定。新縣令果然不負他的期望,一到隆昌縣還未休息,就先來公衙坐堂,果真是個勤政愛民的……

嗯,是好官嗎?

勤政愛民的溫縣令,第一個要審的犯人……

是他?

這中間,必有些誤會。勤政愛民的好官,遇上忠直義勇的血性男兒漢,應該是一拍即合。

既是誤會,解釋清楚就好了。應則陽抬頭挺胸,不慌不忙步進公堂。

「大人……」

啪!驚堂木一響。

「威武——」站堂役訓練有素地配合演出。

應則陽雙手才剛抱拳,話聲就被驚堂木截斷。不死心,續道:「大人……」

啪!驚堂木再響。

「威武——」站堂役克盡厥職。

應則陽抱拳的手僵在那裡,懷著幾分疑惑將目光投向高坐堂上的那位新任縣令狀元公——

狀元公有一張堪稱俊秀的臉龐,之所以說「堪稱」,乃因此刻他的眉眼鼻唇正以相當不和諧的姿態排列在臉上……

劍眉倒豎、鳳眸蘊怒、鼻孔翕張、臉筋抽動……

如果他理解無誤,狀元公這副表情,應該叫憤怒?

如果不是他多心,狀元公發作的對象,是他?

他們有深仇大恨麽?

應則陽默默地收回目光。

「堂下何人?」堂上大人開口喝問。

「屬下本縣總捕應則陽。」應則陽恭謹道。

「見到本官為何不跪?」大人又道。

應則陽一頭霧水。「屬下分屬官差,上堂從來不跪。」

「大膽刁民!」驚堂木再響,待「威武——」結束,溫大人怒道:「自恃官差身分,就不將本官放在眼裡!」

「屬下不敢。」應則陽雙手抱拳,向新大人解釋:「官差上堂,原是聽大人號令行事,這是本朝律法,府縣一體遵行,非隆昌縣獨然。」

「大膽!」驚堂木又一響,衙役繼續「威武——」。

應則陽愣住,他又說錯什麽了?

「你以為本官新官上任,就不懂皇朝律法了?你既知你是隆昌縣官差,那今日本縣令到任,你為何不來縣外迎接?你瞧本官不起麽?」

原來是為了這事……應則陽無奈,心裡嘆了口氣。

剛才聽古友直說大人一到縣就問起他,恐怕對他心有不滿,要他提防,他還跟友直說沒事,大人年輕有為,想法必不同於流俗……沒想到是他想錯。也罷,應則陽自我寬解,大人傳他上堂,總是給他一個分辯的機會,他好好解釋就是。

「屬下絕無此意。」應則陽面色不改,平心靜氣:「屬下有公務在身,怠慢了大人,還望大人恕罪。」

溫大人的目光在他面上溜了一圈,似乎想確知他的話是否出自真心。應則陽垂下眼眸,加意恭謹。一會兒之後,溫大人開口:

「事有輕重緩急,本官亦非不通情理之人……」

應則陽隱在面具下的嘴角微揚。他果然沒看錯溫大人,只要把話說清楚,溫大人必不致怪罪;卻聽溫大人話鋒一轉——

「不過,縣官到任下屬親迎是皇朝律法,也是禮制。你怠忽職守,是為不敬;忤慢長上,其心不恭;身為官差,於國不忠。如此不忠不恭不敬之徒,竟還奢望本官恕罪?」

應則陽下巴差點掉下來。「大人……」這帽子會不會扣得太大了?

「來人——」驚堂木加上「威武」。「把應則陽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溫達生下令。

應則陽傻住,還不及分辯,幾名漢子已經急匆匆闖進公堂——

「大人恕罪!」帶頭的是古友直。「頭兒絕無輕視大人之意,還望大人手下留情。」語氣有點急。

「好啊!你們要反了。」溫達生語帶譏誚,心下惋惜。隆昌縣官差不失血性,但欲將昌寧侯繩之以法,非憑血氣之勇就能成事。

「友直,快帶兄弟們出去。」應則陽沉聲道。

「不,頭兒,不能讓您受這種委屈。」古友直著急,又對著堂上喊:「大人——」

「你喚誰『頭兒』?」溫達生俊眉一挑。他若不能在第一時間收服快班,只怕他們又要做出輕率之舉。

「隆昌縣只有一名頭兒,就是縣令大人。」應則陽立刻輸誠,不願眾兄弟被他連累。

應則陽知情識趣,溫達生見好就收,於是對古友直等幾名捕快道:「本官海量汪涵,體諒你們兄弟義氣,今日就不究你們擅闖公堂之罪。應則陽,出去領罰吧!」

「謝大人。」應則陽抱拳,欲轉身邁步,卻被古友直拉住。古友直雙膝一屈,向堂上跪倒。「大人,請允許屬下代頭……應總捕受刑。」

「友直你幹嘛你……」應則陽拉他起來,才拉起,古友直又跪了下去。溫達生有點頭痛,古友直不知應則陽今日捅了多大樓子,挨這二十板是為他解套。不得已,只得再扮次昏官:「唷,真是兄弟情深。」

「大人……」古友直直挺挺地跪著,任憑應則陽怎麽拉都不動一下。

「古友直,虧你還是副總捕,竟想替人頂罪,你想代應則陽受刑,是想害本官蒙上『昏官』之名麽?」溫達生雖是譏諷語氣,一番教誨心意已在其中。

「屬下不敢。」古友直卻只接收到大人陰陽怪氣的語調,心裡發急。「只是總捕他身子……身子嬌弱,二十大板打下去,屬下、屬下……」

「是了,本官竟忘了,」溫達生看著裹在官差服下應則陽瘦弱的身形,黑眸中蘊著精光。「本官在京時,就聽聞『還魂名捕』的傳說,隆昌縣總捕應則陽,在捉拿女飛賊連漪時墜落山崖。連漪已死,應則陽下落不明;半年後應則陽出現,魂魄卻已附在一名女子身上……」

古友直用力點頭。溫達生又道:「此事本來荒誕不經,但該名女子無論言談、舉止、武功路數都與應則陽若合符節,對應則陽過往經歷和承辦案件亦如數家珍,不由得人不信。是以上任郭縣令破格任用了據說是應則陽魂魄附身的這名女子繼任總捕之位。當時那名女子好像年方十七……」

「是,大人見多識廣。」古友直接著道:「那大人應該知道,應總捕是男兒心女兒身……」

「女兒身啊……」溫達生的眼光重新掃過應則陽的身子。看著溫達生的眼光,應則陽忽然有種發毛的感覺。在郭大人確認他的身分後,就再也沒人敢質疑他的來歷;沒想到今日新官上任,冷飯又得熱炒一次。

「大人,屬下有錯,理當受罰。」應則陽朗聲道。比起被溫縣令放著異光的眼睛掃視,他寧可皮肉受苦。

「我怕你兄弟不許,挑了縣衙呢!」溫達生用話激他。古友直這直腸子,只怕還是得由他來勸。

「絕無此事。兄弟們只是一時心急,大人勿怪。」果然,應則陽雙膝一屈跪在古友直面前,捉住他的手,殷殷勸慰:「友直,聽大哥的話。」又從懷中取出契約文書。「等下務必要將文書交到大人手裡。只要隆昌縣百姓能有好日子過,我們當差的就算吃點苦,心裡也是甜的。」

「頭兒……」

「聽話。」

……

溫達生看著比古友直矮了半個頭的應則陽一副大哥樣安慰古友直,差點忍俊不住。

皇上交給他的,原是一件艱鉅的任務,本來他是抱著戒慎之心前來,卻在見到「還魂名捕」之後,心境意外地有了些改變。

他想,有這樣的「還魂名捕」,他在隆昌縣的日子,應該不會太難過。

酉時剛過,門上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誰?」受了杖刑的應則陽上身趴在枕頭上,正讀著「忠臣傳」。

「是我,友直。」古友直在門外小聲道。

「進來吧。」應則陽隨手取來面具,罩在臉上。

「頭兒,您還好嗎?」古友直一進來就一臉憂心,往床緣一坐。

「還好,十大板而已。」應則陽爽朗一笑。「要謝謝友直幫我求情,讓大人減了十板。」

古友直臉色微紅。「頭兒別這麽說,這是兄弟該做的。」又一臉遺憾。「偏偏大人不讓友直代頭兒受刑。」

「友直真是好兄弟,友直的好,哥哥記在心裡,總有一天會回報。」應則陽抽出一隻手,拍了拍古友直的手背。

古友直的臉更紅。「頭兒別說什麽報答不報答的,太見外了。」

他發現頭兒回來之後和以前有點不一樣。以前的頭兒一樣很重義氣,但都只做不說,十足的男兒漢肝膽相照;現在的頭兒,情感似乎比較外露。他有時候會想,是不是因為頭兒附在女子身上,所以染上了一些女子習氣?

不過無論如何,他對頭兒都是一樣……當然,現在的頭兒,需要他更多一點的……嗯,憐惜。

古友直想著,臉不知不覺又紅了。頭兒現在如花似玉的相貌,他只見過那麽一次半次;不過光是那一次半次,就讓他心裡像有一群小螞蟻在亂爬。

為了避免他心癢,壞了他們的兄弟情誼,頭兒還是戴著面具好些。

古友直自我開導,悄悄地吞了一口口水,點了點頭。

「對了,友直,契約文書你交給大人了麽?」應則陽道。

「交了。」古友直回神。「在頭兒出去之後,我就交給大人了。」

「大人看了嗎?」應則陽期待。

古友直搖頭,微慍。「溫大人那時一心都在頭兒身上,想聽頭兒哀號……」

「那我肯定讓他失望了。」應則陽嘴角一挑,冷笑。這是哪門子大人啊?

「頭兒硬氣,絕對不可能向人求饒。」古友直與應則陽一鼻孔出氣:「溫大人太小看頭兒了。」

應則陽尋思片刻。「友直,你覺得溫大人真的是為了我沒有去迎他而打我?」

「不是麽?」古友直氣憤。「溫大人年紀輕輕,竟也在乎這些虛文。搞了半天,他這飽讀詩書的狀元公,跟那個不讀書的郭老頭也沒什麽兩樣……」

「友直,不可如此說話。」應則陽打斷了他。

「是,是。」他們頭兒一向赤膽忠心,知禮守法,尤其不會在背後議論上司。古友直有些訕訕:「我是替頭兒抱屈。」

「你將兩位大人相提並論,有失公允。」應則陽又道。

「是,溫大人三元及第,是好人才……」古友直連忙改口。

應則陽卻搖頭,口吻鄭重:「你將郭大人與溫大人相比,是辱沒了郭大人。」

古友直一怔,隨即咧嘴笑開懷。「頭兒,您說得對。郭大人再不濟,至少還倚重頭兒;這溫大人……溫大人……」

「根本就是個忠奸不分的。」應則陽替他下結論。

古友直連連點頭,覺得解氣。

這也是頭兒和以前不同的地方。以前的頭兒,斷不許他們批評上司的。

「頭兒,您說得對,溫大人就是個忠奸不分的。」古友直心頭一爽,實話從舌尖溜了下來:「頭兒,您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您都不許我們說這些的……」

應則陽一聽卻是一怔,像三魂七魄忽然回竅。「友直,我說了什麽?」

「您說溫大人忠奸不分……」古友直咧開的嘴巴突然僵住,他小心地覷著應則陽露在面具後的一雙眼睛,覺得不妙,該不會……

「忘掉忘掉!」

果然。

「溫大人是我們的頂頭上司,是我們隆昌縣的父母官,我們要戮力盡忠。」應則陽又道。

古友直的嘴巴僵硬地闔上,眼前發黑,等待——

「友直,你有空也要讀讀『忠臣傳』。」

果然……

「像這裡面有一段話,我說給你聽……」

應則陽把書翻到前面,古友直的頭筋開始緊繃。

「使生死終始若一,一足以為人願,是先王之道、忠臣孝子之極也。」應則陽念完,又為古友直解說:「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我們要盡心效忠大人,即使犧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這樣就是最大的忠臣。」

「嗯。」古友直乖乖點頭。「我會效忠大人。」希望頭兒能滿意,放他自由。

「嗯,我們一起效忠大人。」應則陽認真地道,似在立誓,隨即陷入沉思。

古友直覷準時機,準備開溜——這也是頭兒和以前不一樣的地方,總是要很努力地拿「忠臣傳」勉勵他……更有點像是勉勵頭兒自己,去效忠知縣大人。

其實他覺得頭兒真的不必如此,頭兒一直都是忠臣義士。

他真的打從心裡欽佩頭兒的所作所為,也打從心裡欽佩頭兒能抄出這麽大一本忠臣傳,只是頭兒的這個興趣……

古友直悄悄將重心移到另一條腿上,儘可能小心,不打斷頭兒的沉思——

「友直,還有這一句……」應則陽忽然又回神了。

「哦……哪一句?」前功盡棄,古友直認命。

「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這句好!」

「是什麽意思?」

……

一男一女相互勉勵要對新任大人效忠的聲音就這樣透過官舍的紙窗傳了出去,一個興緻勃勃,一個萬般無奈。

房外,月華如練,在銀輝流布的庭院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頎長的身影。月光映在這人的月白色長衫上,使他添了幾分清華高雅,一洗白日的庸腐之氣。

整個隆昌縣衙,包括在房內宣誓效忠的兩人,都未察覺他們立誓效忠的新任縣令大人此時就站在庭院中。

「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溫達生跟著房中之人輕輕念著,感覺一股溫暖流過心頭。

身子嬌弱的還魂名捕挨了他十下板子,他擔心他承受不起,是以特地到此來探看,沒想到卻讓他遇著這真情流露的一幕。

今日他在公堂上的一番做作,全是為了維護這還魂名捕。一到隆昌縣聽古友直說應則陽去弄春樓蒐證,他既驚又喜。驚的是他的奮不顧身,喜的是他的忠直義勇。他說什麽都要為隆昌縣保住這忠義漢子。

忠義「漢子」……是麽?

溫達生面上浮起淡淡笑意。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很快就會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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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魂名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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