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紅色鑲金的華麗請柬攤開放在我的面前,不用想也知道那是當朝丞相的壽帖,只是有些奇怪,這老兒素來是瞧不起我,怎會想到給我送什麼請柬?
「大人,姓張的老匹夫向來是跟您水火不容,依我看宴無好宴,您還是找個託辭打發了他吧。」說話的是我的隨身家僕木言,什麼都好,就是人如其名,腦子木了些。
含笑看了他一眼:「又不是鴻門宴,有什麼好怕?我若是不去,豈不讓老兒笑話,以為我好欺負?從此以後,你見了張家那眼睛朝天的俏廚娘,只怕都要矮上一截呢。」
這一句恐嚇倒是達到了效果,木言頓時皺起黑黑的濃眉,一拍胸脯,雄赳赳氣昂昂地道:「那好,咱們去!」
我不答,只是含笑看他,很快在我的注視之下他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失儀,挺得高高的胸膛又癟了回去:「大人,您拿主意。」
我微微一笑:「吩咐,備轎。」
一個人若是正處在權利的巔峰,身邊自然而然就會圍繞著許多人,這些人之中,可能有真心真意的追隨者,有阿諛奉承的投機者,自然,還有別有用心的覬覦者。而我,其實只是想做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罷了。然而不幸的是,真正想躲在一旁的往往會被捲入暴風圈之內,正如真正想進去的永遠進不去一樣。
相府門前稱得上是車水馬龍,一派喜氣洋洋的氣象。細想起來,我這是第二次到相府來,第一次的印象已經淡忘的差不多了,這一回倒真是著眼打量了一番,只覺得跟尋常的官家府第沒什麼兩樣。嘿嘿,相爺,到底也不過是一介凡人而已。
「你看這相府如何?」我低聲問身邊的木言。
木言撇撇嘴:「氣派倒是夠氣派,可也比不得咱們府上。您就瞧這門上的匾,烏里烏塗,咱們家那可是漆金的。」
我們主僕說話間,早已有人迎了上來:「原來是黎大人,光臨寒舍真是蓬壁生輝。請進,請進。」
來人是個二十左右的青年,我曾見過他一面,認得是張丞相的小兒子張景川,雖是依仗老子的蔭庇作了官,倒也有些才名。他看我的時候,臉上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恭敬模樣,可眼神中的輕蔑卻也毫不掩飾。
說實話,我到並不生氣,這樣的眼神我是見得多了。黎夢卿是什麼人,靠什麼發的家,大家心裡都很清楚。我甚至有些懷疑,這些人是不是已經認為,如果不對我投以輕蔑的眼神,就不能顯出他們清高的風骨來了?
「張公子也太謙了,相府若是也叫『寒舍』,京城之內就沒有大宅了。依我看,這相府比去年我隨皇上打獵到過的行宮還強得多呢。」不用看我也知道張景川這時的臉色必定好看的緊,這世上哪有人敢跟皇家攀比?傳上去就是個罪名。
「黎大人,這是什麼意思?」張景川的臉沉下來了,語氣中夾帶質問。
質問我?質問當朝的一品大臣?這位少爺大概是被人捧慣了,張老兒的家教不成功呢。我在心裡冷笑,面上卻裝作渾然不知,訝然道:「張公子何出此言?我在誇讚相府氣派呢,是不是呀,木言?」
我把話茬丟給一旁的木言,意外的發現他沒有在一旁幫腔,回頭一瞧,只見他正眼巴巴盯著西南方向瞧,如果我所料不錯,那裡定是張家廚房的方向了,真是知仆莫若主呢,只是這般痴相,著實給我丟臉。悄悄落後一步,鞋跟故意在他腳面上一碾,他立刻露出痛楚的神情,卻不敢呼痛出聲,只是哀怨的看了我一眼。我一笑,悠悠然在張小公子不敢不願的帶領之下到了壽堂。
我想我的出現一定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因為他們看我的眼神跟吃驚。沒有直接看到張丞相,雖然一進門就有人大聲向裡面通報我的名字,但他卻沒有出來迎接。這其實也暗示著,我是個不受歡迎的客人。哼,既然不歡迎,又為何送請柬?莫怪我看不起張老兒,行事之間透著小氣,不知他這丞相是怎麼當的。
但我還是保持著一貫的笑容,向訥訥向前參拜的賀客們點頭寒暄。我看見大廳正中排放著一面桌子,不少人圍在那裡,其中就有張丞相。我們兩個視線相對,這一次他總算看見我了,大笑著道:「黎大人快來,看看周大學士的這幅字如何?」
朝中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讓我看書法是什麼意思?我走上前去,只見大紅紙上龍飛鳳舞寫著個「壽」字,是草書,卻明顯拘泥於章法,功力雖深,瀟洒狂放卻嫌不足,夠不上名家手筆。我略略一掃,只見自張老兒開始,每個人的眼中都流露出嘲弄的神色,顯然是等著看我的笑話。眾望所歸,豈忍拂逆?
我配合著笑道:「周大學士的字朝野聞名,自然是好的,只是這上面寫的什麼,我可認不得了。」一句話說完,果然不少人臉上露出笑意。我冷眼旁觀,你們在這裡笑我,可知我更在心裡笑你們呢。
張丞相捋著他那把半黑不白的鬍子,故作驚異地道:「不會吧,黎大人可是翰林院大學士,皇上欽點的春闈主考官,怎會連個壽字也不認得的?」
原來如此,張老兒是不忿我成為科舉主考官,於是將我叫來這裡嘲諷戲弄一番。「原來這是個『壽』字,嘿嘿,寫的太過……我還當是個『喪』字,一時間也不太敢說。幸好沒說,幸好沒說。」
偷眼看去,周大學士的臉都綠了,張丞相也被噎得半天說不上話,我更是偷笑不已。
一眾面色尷尬的人當中,有人輕咳一聲站將出來,先是向我一揖:「黎大學士,晚生唐英路,久聞大學士的英明,今日一見,幸何如之!晚生身邊恰好有不久前完成的畫稿一幅,還要煩請大學士指點一二。」
又來一個不怕死的!這小子面生得很,又口口聲聲「晚生、晚生」,想來尚未得取功名,是張老兒家中養的清客。也罷,倒要看看他搞什麼鬼,我只管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了。「好啊,好啊,實不相瞞,作畫我是筆杆子也拿不穩,說到賞畫嘛,這又有何難?」
唐英路臉上閃過一絲詭笑,小心翼翼掏出一軸畫捲來,我俯身一看,只見上面栩栩如生的畫著一隻猴子,頭戴高冠,身披錦袍,似模似樣的坐在一把檀木椅上。單就畫工而論,還是不錯的,可惜用意太露,落款上標著日期,正是我拜主考官那天,這不是分明在笑我「沐猴而冠」么?
人群中已有人哧笑出來。唐英露一臉得意,笑道:「大學士,請看晚生畫得如何?」
我黎夢卿向來的原則是:你當我是傻子,我便是傻子,由你去耍,看誰最後進了套子。
「好,好。」我拍手大讚,「唐先生好本事,當真是畫什麼象什麼,這猴兒畫得好啊。只是他為何學人穿衣著帽?著實令人猜想不透,猜想不透。」這話一出,一干人笑得更是得意,唐英路顯然等的就是我這一句,詭笑道:「黎大人此言甚是,是猊猻輩,就該躲入山中,與狐群狗黨為伴,縱然穿了人的衣帽,始終難脫畜生道,登不了大雅之堂。」
我不理他的話茬,只盯著畫猛瞧,等他說夠了,這才插嘴:「不過唐先生呀,你這幅畫里的猴兒著的這一身似乎是一品大員的服飾,嘿嘿,一隻猴子能夠如此,本事倒也不小,天下不知多少自命為人的終生也坐不到這個位置,當真是連畜生都不如呢。」借著觀賞畫卷,我偷眼瞧去,果見人人臉上變色,火上添油的又加上一句:「說到一品大員,張相爺,這堂中似乎只有你我可當得上了。今日又是你作壽,難道這畫便是唐先生送與相爺的賀禮?」眾人相顧失色。
唐英路一臉氣急敗壞,抖聲道:「黎大人這是什麼話?」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變化萬千,煞是好看。
我故作無知指著那猴兒圖:「好畫(話),好畫呀。」
***
「木言,停轎。」紅呢轎子停在路邊,我一個箭步衝出轎門,兩三下來到一條幽僻小巷子里,再也按捺不住狂笑起來,直笑到肚子痛了,彎了腰蹲在地上。木言在一旁守著我,不時東張西望,直拿袖子擦冷汗:「大人,別笑了,回頭再把狼招來。」
「哈哈,木言,你看見適才那些傢伙的蠢樣沒有?一個個呆若木雞,簡直笑死人了。哼,就這點道行,也想來整我,笑話,真是笑話!」
相較於我的得意,木言卻是一臉憂色:「大人,這樣好嗎?張丞相怎麼說也是堂堂宰相,一人之上,萬人之下……」
我糾正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是,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百呼一應的……」我再次插口:「是一呼百應,『百呼一應』的那個是你。」
「就算是一呼百應。大人,你別老打斷我的話好不好。你得罪了張丞相,氣得他臉跟豬肝一般顏色,難道就不怕他報復你?」
拍拍他的肩膀:「傻小子,你當我不理他,他便不找我的麻煩了?算一算,自我得幸以來,他呈在皇上面前彈劾我的摺子可有多少?當著朝臣的面直言譏諷於我的更是數也數不清了。似他這般科舉出身的臣子,自然看不起我這樣的『旁門左道』。何況還如此得寵,早就被他歸在佞幸之流了。」我仍在笑,只是笑得有幾分凄涼。
「大人,我知道你心裡的苦,既然這官這麼難當,咱不當了,行不行?收拾東西,咱們回老家去。反正,不管你到哪裡,木言總是跟著的。」
老家?我慘笑:「木言,老家裡已經沒人了,還回去做什麼?再說,你當這官場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么?」夜風吹過來,透著涼意,我忍不住瑟縮了下。
「大人,回去吧。轎子還等著呢。」
「難得今晚月色這好,我想一個人看看月亮,你先回去吧。」月上枝頭,明如鏡,清如水,那遙遠的月宮之中,不知是否真有嫦娥在,若真能飛升而上,遠離這人間紛擾,該有多好?「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大人……」木言的叫聲從身後傳來。
我擺了擺手,緩步而去。一路前行,不知不覺來到小河邊上,遠遠的只見一間小小的酒僚坐落河水之上,幾竿垂柳之下,兩個印著「酒」字的燈籠挑得高高的,燈光中酒旗迎風招展,似在迎人。如此良宵美景,怎能少了美酒助興?我要了壺酒,又點了幾個清淡的小菜。清風明月之下,自斟自飲,到還真是別有一番風味。
入夜時分,酒僚里的客人寥寥無幾,只有東南角桌子上坐著兩個書生打扮的青年人。如今春闈已近,各地考生紛紛上京,這兩人聽口音不是本地人,想來也是應試的舉子了。意識到這一點,我也不怎麼在意。
一口酒尚未入喉,只聽那其中一個書生叫道:「那邊的不是葉兄?進來坐坐吧!」
「安兄、馬兄,二位真是好雅興呀。」腳步聲響,一個人邁步走上木閣。我打量了一眼,只見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也作儒生打扮,他發現我在看他,便向我點了點頭,隨即落座在那兩人的席上。只是驚鴻一瞥,他那雙溫潤的眸子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直聽那姓安的道:「葉兄的雅興可也不小,一個人在河邊賞月,風雅得很呢。」那姓葉的道:「說來慚愧,小弟本是要溫書的,卻怎麼也集中不了精神,只好到月下散散心。說到風雅,怎比得上二位把酒臨風的瀟洒?如今科場在即,二位想來是成竹在胸了吧?」
「呵呵,不敢當,不敢當,不是小弟誇口。說道天下才子,江北一帶,首推葉兄,若說江南,舍我二人其誰?」口氣張狂,渾然不將天下人放在眼裡,我暗自撇嘴,心想吹得好大的氣,你若當了官,只怕也是和張老兒一路的貨色。
「安兄此言差矣,天下之大,卧虎藏龍,你我幾人不過是有些虛名而已,怎能將他人都小瞧了?」
他是好意相勸,別人卻全不領情,那姓馬的冷冷的道:「葉兄這話,說自己則可,我們兄弟的名聲可無半點虛妄。」
好啊,要吵起來了。這白撿來的熱鬧可不能不看,我支起耳朵,等那姓葉的如何作答。
那姓安的大概也是看出局面要僵,忙道:「說到名聲,那是他人給的,誰有多少本事,發了榜就都知道了,也沒什麼好辯。只是小弟前日打聽到一個消息,可委實令人擔憂。」
他頓了頓,道:「葉兄可知本次春闈的主考官是何人?」
嘿嘿,在說我了,我聽得更加仔細。
那姓周的道:「聽說是黎大學士黎夢卿。」
「你可知他是什麼人品出身?」
「這……在下還真是不曾耳聞。」
其實不能怪這姓葉的孤陋寡聞,我官位雖高,但政績不顯,惡跡不彰,他遠在江北,不知也不希奇。
那姓安的冷笑道:「這位黎大學士原本是梨園出身,據說是進宮唱戲的時候,也不知怎麼討得龍顏大悅,從此後平步青雲,節節高升。」
那姓馬的介面道:「我還聽說他本是大字不識,寫個奏章也要人代筆,朝中暗地裡都叫他白字大學士。嘿嘿,夢情,夢卿,聽這名字便不脫梨園風月!要個戲子來品評天下文士,皇上這道聖旨還真是『別出心裁』呢。只怕真正有才學如你我者,要被拒之門外了。」
這話我也聽得多了,比這更難聽十倍的都有,若在平時也就由他去說,只是今晚不知為什麼,竟然無法忍受,忍不住冷笑三聲。
「好笑呀好笑。」
那姓馬第一個按捺不住,喝道:「你笑什麼?」
冷冷看了他一眼:「我笑我的,關閣下何事?」
「我話才說完,你便一臉不屑,難道不是心中不服?」
「我只是想到來時路上遇見的一件趣事,故而發笑罷了。」
那姓馬得還沒意識到上了我的套,愣愣的問:「什麼趣事?」
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正色道:「也沒什麼。我來的時候經過一眼枯井,聽的井中有蛙鳴之聲,忍不住俯身去看,只見三隻青蛙蹲在井底爭吵,一個說道『咱們整日在這井裡,還是應該想個辦法出去瞧瞧』,不料另兩個卻說『出去有什麼好瞧,你看這天也不過才有井口一般大,還是在井裡最好了……』」
我話未說完,只聽一聲大響,卻是姓馬的拍案而起:「你嘲笑我們是井底之蛙!」
「我可沒這麼說,不過,如果你硬要這般想也只能由得你了。」
姓馬的氣的全身發抖,想來找我理論,卻被另兩人攔住,那姓安的走到我跟前拱了拱手:「在下安之良,這位是江北才子葉嘉穎葉兄,這位是馬少蘭馬兄,與在下並稱江南雙傑。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我心想黎夢卿這名字是不能說的,於是道:「敝姓李,單名一個青字。」
「原來是李兄,觀李兄的話語神氣,似乎對我等頗不以為然,想來李兄定然是飽讀群書、才華蓋世。在下不才,還想向李兄討教一二。」前面說的還象句人話,後面狐狸尾巴可就露出來了。
也罷,什麼江南雙傑、江北才子的,我也不至怕了你們。「討教不敢當,大家切磋一下。」
「依我說,作詩太費精神,咱們對句如何?七步為限,對不上來的就算輸,怎樣?」
我笑道:「當年曹子建七步已成詩一首,不過是對個對子,照我說三步就行了。」
「好,三步就三步,誰先出題?」
「幾位遠來是客,自然先請。」
「那好,我先來。」姓馬的又沖了上來,看樣子是存心要給我些顏色看,「聽好了,我的上聯是:兩猿截木山中,問猴兒如何對鋸(句)?」
怎麼又是猴兒?這些人一併商量好的么?我真的是惱了!馬少蘭見我皺起了眉,只當我是被難住了正在冥思苦想,臉上頓時泛起得意的笑容:「怎樣,李公子,對得上么?我可要走了。」
說著抬起腳邁了一步,回頭道:「一步了。」
我佯裝著急,搓著手道:「這可有些為難。」
「兩步了。」
那個葉嘉穎倒是個厚道人,說道:「這題目實在定的苛刻,不如還是七步吧。」
「不可不成!是他自己硬要改成三步的。」馬少蘭存心要看我出醜,怎肯放過機會?優雅的抬起大腳丫子,在半空晃了晃,「李兄,行不行?我這第三步又要邁出去了。」
「有了!」我忽然大叫一聲,嚇了他一跳,這腳就沒落下去。
「我的下句是:匹馬陷身泥里,看畜生怎樣收蹄(題)。」
馬少蘭怒道:「你又在罵人了!」
「哎,我說『看畜生怎麼收蹄』,怎麼能是罵馬兄你呢?」說這「收蹄」二字的時候,我刻意盯著他懸在半空的腳,提醒他只消腳一落地,那便是『畜生收蹄』了。
我笑吟吟的靠在椅背上,拿出隨身帶著的描金摺扇輕輕扇了幾下,瀟洒悠閑已極,等著看姓馬的「如何收蹄」。只見馬之蘭一腳抬在半空,另一腳費力的撐著,身子搖搖晃晃,一張臉則如熟透的蝦子般漲的通紅,當真可笑至極。
「馬才子,我對得如何呀?」
那姓安的見狀,連忙一把將馬之蘭按到椅上坐下:「馬兄,你且歇歇,讓小弟來會會他。」冷冷掃了我一眼,張口吟道,「穿冬衣,搖夏扇,不分春秋。」
時逢初春,天氣還頗冷,我身上的厚衣裳還沒有脫,拿著把扇子,確實有些不倫不類,想不到他竟拿這個來做文章。不過說到揶揄別人,哪有人及得上我?當即反唇相譏:「走南郡,到北都,什麼東西!」
「你……」
不容他發難,我把摺扇一合,沉下臉:「來而不往非禮也,也該我出上句了吧?」
「你說!」
我偏不著急,緩緩端起酒杯,滿滿引下一大口,將杯子一翻,幾點剩下的酒水滿滿地落在桌面上,一滴、兩滴、三滴——揚眉一笑:「聽好了,我這上聯是:氷冷酒,一點、兩點、三點。」
這原是個析字對,三個字正好對應著這三點。那三人一聽,都不由皺起了眉頭。我自然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笑道:「如何呀?安『才子』、馬『才子』?」只見兩人頭上汗珠涔涔而下,適才的狂傲之氣一掃而空。
「這樣吧,三步的條件太苛,我吃些虧,給兩位七步好了。」料想他們便是一千步也想不出來,我樂得大方。我正在得意,只見那一直站在一旁的葉嘉穎忽然走上前來向我抱拳:「李兄高才,在下佩服,不知道在下能不能代替安、馬二兄來對此對?」
大概是由於他那雙溫潤的眼眸,對這個人我是有些莫名的好感,態度也就好的多了:「請便。」
「若是在下贏了,不知可否請李兄答應我一個條件?」
哪有這麼羅嗦!我耐住性子:「請說。」
葉嘉穎回頭看了安、馬兩人一眼:「若是在下僥倖對得上來,這場比試能否作罷?學問之道,不過是娛情自修,若是一味逞才鬥氣,可就招人笑話了。何況大家五湖四海相聚於此,也是一場緣分,如此良夜,把酒論交豈不更好?」
想做和事佬,也要有些本事才行。「先說說你的下聯。」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我這下聯是:丁香花,百頭、千頭、萬頭。」
我這「絕對」想不到這麼快便被人對上來了,不禁一呆,又細細打量了他一眼。只不過是顯得比一般人清秀些罷了,只有那雙眼睛晶瑩剔透,所有的光華盡現於此。我大聲道:「一點兩點三點氷冷酒,酒冷心暖。」
他眉也不眨,介面道:「百頭千頭萬頭丁香花,花香夜長。」
「一點兩點三點氷冷酒,酒冷心暖,且喜逢良才。」
「百頭千頭萬頭丁香花,花香夜長,最宜論知交。」
我拱手:「請!」
他也拱手:「請!」我們兩個相互凝視,忽然哈哈一笑,手把著手一同落座。
葉嘉穎回頭招呼:「安兄、馬兄,一同來坐。」
那兩人哪還有臉同我們坐在一起?臉色難堪的拱了拱手,轉身去了。
我一把按住想要追出去的葉家穎,淡淡的道:「你就讓他們去吧,添了無趣之人,酒也變得無味了。」算那兩人識相,若他們也敢厚著臉皮坐下,我保證決不是下不來台這般簡單。我承認我這人有些刻薄,對討厭的人向來不留餘地。
說起來這個葉嘉穎倒是這些年來第一個還看的順眼的人,他問我是不是也來參加科舉,我含糊的點了點頭。這也不是騙他,科場我是要進的,只不過不是被考,而是考人。後來他向我描述他家鄉的風貌,我則是將京都習俗介紹給他,話題越扯越遠,酒越喝越多,我承認我是有點醉了。直到酒僚關門把我們轟出來,兀自坐在河邊的石墩上抱壇痛飲,好象我這一生中也沒喝過這麼多的酒,說過這麼多的話。
我們邊說,邊笑,我搖搖手,吃吃的笑:「不喝了,你醉了。」
他瞪起眼睛:「胡說,我才沒醉,不然我走幾步給你看看。」他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走了幾步,突然腳下一滑,俯身便倒。
「小心!」我起身去扶他,腳卻好像突然沒了力氣,不知怎麼的,就和他抱作一團倒在地上。那一瞬間,我們幾乎是面貼面,呼吸相聞,他看著我,渙散的眼神漸漸凝結在一處。
「葉兄?」我輕輕喚道,對這樣的氣氛覺得有些害怕。
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扶著我的臉頰,呵呵的笑起來:「李兄,原來你生的這般美,比我見過的姑娘都美。你要是個女子,我一定去你家求親。」
他一張嘴,熱氣就從嘴裡呼出來,吹的人脖子痒痒的,還帶著薰人的酒香,我忽然覺得嘴好乾。從他聚焦的眼瞳中,我看到了一個陌生的自己:散亂的髮絲、嫣紅的臉頰,透著幾分……嫵媚!這樣的自己我從不認識!我一驚,一把推開他,佯笑道:「我如是女子,求親的早就踏破了門檻,怎輪得到你?」
「也是。」他拍拍頭,又呵呵的笑了。
我抬頭看天,無意間看了眼天上的月亮,一時間怔住了。記憶中的月色從沒這麼美過,水一樣的月光灑下來,一半照在他身上,還有一半,照在我身上,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懷湧上心頭,讓我神迷目眩。
「李兄,我又想到了一個對子。」他指著河水,「何水能如河水清,如何?」
我的心神仍不離那片月亮,隨口道:「無月能似今夜圓。」
他搖搖頭:「不對,不對,對得不工整。」
「別插口。」我說,「你看著月色多美呀。」
月影倒影在水裡,天上一個月亮,江心一個白玉盤。我們兩個就這樣久久的站著,站在月之下,江之邊。過了不知多久,葉嘉穎忽然笑道:「我去,幫你把這月亮撈上來,帶回家裡慢慢賞玩。」
這人當真是喝醉了,我趕緊捂住他的口:「小聲,月亮聽到,嚇跑了怎麼辦?」
他點點頭,一隻手指放在唇邊:「對,小聲,小聲,嚇跑了就抓不到了。」
我們小心翼翼的來到江邊,他向我點點頭,撲通一聲,向著水中的月亮撲了過去。水花四濺,我看著十分好玩,便也跟著跳了下去。初春的河水,冰皮雖解了,還是頗冷的。被刺骨的冰水一浸,我的酒意頓時消了八分,掙扎著爬上岸邊,回頭看時,葉嘉穎也已爬了上來。彼此一望,都是衣服濕漉漉的落湯雞模樣,想來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又忍不住相對大笑起來。下一刻,又被一個寒噤打斷。
「還是回去吧,若染上了風寒,你這試也考不成了。」
他頭點點:「告辭。」走了幾步,又轉回來,「李兄,不知咱們能否再見?」
我也覺得意猶未盡,指指河邊兀自倒著的酒罈:「你若無恙,明晚再來把酒眼言歡。」
他立刻露出大喜過望的神色,伸出手來:「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我在他手上用力一拍,大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