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整整兩個星期,靈都在恆館的醫務室被順平「監禁」,過著他自認為非人的生活,就算萌天天來看他,他還是覺得無聊至極。
至於神海羲,在給了他病情一個含糊答案之後,便沒有再來過,這是很理所當的,他若再出現一次,靈才真的會覺得奇怪。
回到煉館房間的靈頓時如獲新生一樣,舒適地躺在床鋪上環視著他的小天地。
正當他想閉目養神時,三個細小的腳步聲自走廊傳來,不用看,他也能分辨雙腳的主人是誰。
萌與望,還有一個中年男子進入房間后,表情略感嚴肅地在桌子三邊坐下,一股默契讓靈明白他們的來意,他起身拉上窗帘,同樣跪坐於地。
每當這個男子出現,他就知道又有任務指派下來了。
大冢禾介,是最親近神海羲的人,主要負責洽談工作、傳遞訊息,他做事極講效率,又對神海羲忠心耿耿,因此也成為他重用的人之一。
接著,他將手上的一張紙攤平於桌面,清楚地道:「這是飯店的路線圖,地點在二十五樓,時間是五天後的凌晨二點,望會處理監控攝影機的問題,到時整個樓層放空,你只要準時進入房間完成任務就好,但前後只有四十五分鐘,二點四十五分萌的車子就會離開,你要拿捏好。」他一邊解說一邊指示著地圖上的位置。
「從逃生門離開到樓下搭電梯只需要十五秒,幾乎節省一半時間,當然,那邊的攝影機我也會處理掉。」望接續道。
將桌上的數據記在腦中,靈問道:「對象呢?」
「鄭勇權,台灣人,從事毒品買賣的工作,與大陸、歐美、日本、新加坡都有往來,可是一直找不到他犯罪的證據,讓台灣政府很頭痛。」大冢禾介翻開手上的資料遞給靈。
一如往常,靈仔細瀏覽著這次暗殺對象的檔案,照片上的男子長相還算俊,身材相當魁梧,與以往遇到的感覺有幾分不同,在瞥到他的經歷時,靈終於知道心中的疑問所為何來。
「他曾經是美國特種部隊的一員,受過的訓練我想不用多說你應該明白,況且他在台灣也擁有相當的勢力,這次的任務沒有這麼簡單,但主人認為只有你可以勝任。」將神海羲的話一字不漏地帶到,大冢禾介看了靈一眼。
「禾介,他有弱點嗎?假設在房裡跟他打起來,勢必會引起騷動,到時驚擾到飯店的人,靈也會有危險。」收起平常嘻笑的臉孔,提到任務時,萌的神情相當嚴肅。
「有。」他回答。
望好奇地問著:「什麼弱點?」
大冢禾介停頓了幾秒,這才開口跟他們說明鄭勇權的致命傷,以及當天執行任務的細節行程。
而當聽到答案后,靈這才明白,神海羲為什麼會說這個任務只有他能勝任……
***
「萌,隨便一件就可以了。」
午後,萌的房裡傳來靈平靜的聲音,然而,他的心情實際上是無奈。
一旁的萌背著靈,低頭猛翻著自己的衣櫃,不停從裡面丟出一件件女性洋裝、女性內衣褲、女性襯衫,她喊道:「你不要吵我啦!攸關任務,怎麼可以隨便!」
不消幾秒,房裡已經堆滿一堆衣服,靈的頭上還掛著一件小背心。
懶得再對萌的「熱心」提出異議,靈把飛落在頭上的小背心拿下,默默地幫她把散落一地的衣服折好,一層層迭起來,心裡卻仍是對神海羲將這次任務指派給他的原因耿耿於懷。
鄭勇權愛男人如痴,尤其對十幾歲的少年沒有抵抗力,私底下他包養許多男寵,個個絕色美艷,專供他玩樂縱慾之用。不僅如此,他常常要男寵換上不同的衣服,玩著角色扮演的遊戲,性生活可以說是十分淫靡。
此次受台灣政府所託,昊組接下了暗殺他與奪取販毒商數據的工作,靈是昊組裡最優秀的殺手,由他來執行這個任務再適合不過,但神海羲這次可不是因為他身手好、速度快才派他出任務,而是因為他有著一張像傀儡般的絕美臉孔。
不論再怎麼厲害的殺手,接近敵人時神情一定會有細微的變化,在動手的當下,更會有一股殺氣飄散出去,即便是刻意抑制也無法完全隱藏,面對像鄭勇權這種受過特殊訓練的人,很容易就會被察覺。
但是靈不同,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反應,若不是深入了解他的人,根本無法從他的表情察覺一絲喜怒哀樂;內心,他依舊純真地像當年那個七歲小孩,因為那過於純真的靈魂,使他打從心裡就認為自己不是殺人,只是讓對方長久地睡著罷了。
神海羲指定要靈執行任務不是沒有道理,單單以上幾點,就足以讓鄭勇權死在他手下,而且,心甘情願!
靈在心裡一笑,他並非不知道自己患了心病,只是他一直不願意承認,他想活得正常、活得自在,至少在昊組裡,他不要自己是特殊的,可事實呢?
如同神海羲說的,他是傀儡,一具沒有表情的傀儡,連聲音他都無法控制,比任何人都清楚這點的他,有什麼資格有意見,反正神海羲要他殺誰,他就殺誰,只要他能安全就好,至於鄭勇權,他自然不會讓他碰自己的。
但是……心裡頭那種不舒服,像是被利用、推上死刑台的感覺,讓靈很難細想下去,神海羲向來把人當工具,有利用價值的他留下,沒用的就好比垃圾,他一眼也不願多看,現在的他,是否就是剛好有那利用價值……
好煩!這問題太困難,他根本不會解,總之,他必須讓神海羲需要他,只要自己永遠有用處,那麼他便不會遺棄他!
「找到了!就是這件,實在是太完美了!」在萌丟完幾百件衣服,靈也收得差不多的情況下,她突然大叫,讓靈也跟著停下折衣服的動作,緩緩抬眸看向她。
「和服嗎?」怎麼不是繡花洋裝或窄身短裙?靈在心中甚感奇怪,平常他在萌的「調教」下,女裝他是穿慣了,可從來沒穿過和服。
一旁的萌眼神很詭異、很邪惡的轉向靈。「根據我的判斷,你穿起和服一定沒有人能抗拒得了,加上我一雙巧手為你上妝,到時鄭勇權那變態不僅會對你失去戒心,下場還會很凄慘,哈哈!」她仰頭大笑,任務真的很重要,只要出了點差錯靈可能連命都沒了,不過此刻她心裡想的是把靈妝點成娃娃的模樣一定很美。
靈不語,只是默默地收著衣服,對萌毫不矯作的樣子感到好笑,也勾起了一絲絲的……羨慕。
「萌,有空嗎?我想跟妳確認一下當天的細節……靈也在啊。」望走進來。
「只要是你就沒空。」萌把和服攤開,壓根兒沒抬頭看望。
「哎喲!不要這麼無情嘛!妳對我跟靈的態度差好多喔。」他隨地一坐,皺著一張臉向萌抱怨。
「啐!少在那邊裝可憐,你要是長得有靈一半可愛,我就會疼你。」萌白了他一眼,跟著揚起酸溜溜的笑。
「女人真是可怕又現實的生物,靈待在妳身邊真可憐。」望撇撇唇,跟萌鬥嘴似乎已經成了生活中理所當然的一環。
「你找死啊!」萌氣呼呼地迸出話。
「妳看妳看,才說妳一句就生氣了,這樣妳可要擔心自己嫁不出去喲。」望再度以自殺式的方法激怒她。
「喂!你現在是嫌活太久,要我幫你了結是不是?」萌從牆上抽出武士刀,美眸透出殺意。
「靈你看,這就是她的真面目,好可怕喔!」望不怕死地朝靈說道,身子也從地上躍起,準備逃命。
接著是兩人一前一後追逐的場景,這畫面本館的人已經看過不下百次了。他們吵鬧的聲音讓其它人都探出頭來,感到無奈又好笑,也因此出現了習慣性的對話。
「唉,望跟萌又吵架了。」甲傭人嘆氣道。
「他們不吵才真的很奇怪,別殺到我房裡來就行了。」乙殺手一副無關緊要的模樣。
「靈天天跟他們在一起也真是可憐,耳朵都不能清靜。」丙護士倒頗感同情。
其實靈一點也不會感到心煩,要老實說的話,他還滿樂在其中的,萌和望自然的作風能讓他覺得安心,應該說,他喜歡任何能讓他安心的東西。
靈自動把萌的衣服放回櫃中,這才離開房間。踏出本館,散步到另一個他時常去的地方。
本館後方的海邊,是靈第二個活動場所,偶爾,他會在這邊待上一下午,吹吹海風、看看夕陽,一直到萌找到他。
由於這裡是屬於神海羲的土地,因此平時不會有外人靠近,喜歡寧靜的靈自然是不會放過這裡。
靈在沙灘上屈膝環抱而坐,看著美麗的海景發獃,徐徐吹來的涼風吹得他一頭黑髮飛揚,拂過紅嫩的嘴唇、小巧的鼻子,最後落向白皙的頸子。
這樣一個美人,任誰看了都要心動的,可惜,他從不知道自己的外表有多麼勾人心魂,十年了吧……他有十年左右沒有照過鏡子了。
不知道是不是冬天的關係,風吹得他一陣濃烈睡意襲來,漸漸地,他合上眼睛,倚著兩手入眠,絲毫沒有察覺身邊有人靠近,還坐在他前面審視他。
在這裡遇見靈是個巧合,神海羲三不五時就會到這裡沉澱一下思緒、放鬆心情,只是沒想到,今天似乎有人的休閑活動跟他一樣,他盯著靈,臉上不自覺地泛起笑容。
神海羲知道靈長得絕色,儘管他的男性身分讓人感到可惜,卻無法抹滅他外在的美好。會選擇他進行這次的暗殺行動,自是有他的原因,眼前這個孩子從來沒讓他失望過,他的確是近乎完美的殺人工具,儘管他那多年來的病情依舊不見起色,可在工作上卻未曾出錯,因為他的過於優秀,也讓神海羲特別重用他,到醫務室探視,已經算他破天荒的關心了。
見自己待了這麼久靈都沒動靜,抑海羲故意抓起一手沙,製造出些微聲音。
他才一動作。靈就警覺地睜開眼睛,意識到有人接近自己,他飛快地掏出防身的匕首朝前方揮去,只是在清楚見到眼前的人時,他運勁而出的手倏然停下,停在男人的頸子邊。
是自己看錯了嗎?神海羲怎麼會在這裡?
靈心裡顯得相當驚訝,這讓他的手一直僵在原地忘記收回。
不過,神海羲非但沒有被嚇到,反倒對靈奇快的動作揚起滿意的笑容,他撥開他凌亂的髮絲,因他的呆愣感到有趣,調侃道:「怎麼?不動手殺我?」
靈這才完全清醒過來,他抽回手,誠實解釋:「靈不知道是主人,下意識便做踰矩的動作,請原諒。」自從上次發生了沒察覺萌到他房間的事情后,他的警覺性更高了,只要一點點風吹草動就能讓他醒過來。
「沒關係,你也不過是證明了我的眼光沒有錯。」神海羲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幽黑瞳眸緩緩飄向他。
「靈不懂。」老實說,他現在覺得很尷尬,這是十年來,他頭一次與主人這麼近距離對看,覺得有很大的壓迫感,可以的話,他比較喜歡獨自待在房間窗戶的那一小角,不會被發現,他覺得自然多了。
「很多事情你不必懂,知道之後,只為讓你更痛苦……」神海羲話中藏話,刻意不說明。靈太過純真,這並非壞事,但身為一個殺手若還保有如同孩子般的純真,就顯得太悲哀了。
「主人,你的話好深奧,能不能用比較簡單一些的說法,好比像萌那樣講話,一下子我就明白,否則我會以為你的表達上有些問題,或者我們有代溝。」他確實聽不懂神海羲在說些什麼,他會講多國語言,懂得多國歷史,這些從書本就可以學到,但是跟神海羲講話他就覺得自己愚笨,為何他說話總要拐彎抹角?
沒料到會從靈口中聽到這麼老實的回答,神海羲難得開心地朗聲縱笑。
竟然要他學習萌講話的方式?還以自己不認為是責怪的方式指出他可能表達方面出了問題?簡直是鬼扯,虧這孩子敢當著他的面說出口,有趣!
「很好笑嗎?」靈越來越搞不懂他了。
「這可不是笑話,至少……沒人敢對我這麼說話。」神海羲盯著他,神情倏然一沉,只因方才的一瞬間,他差點將靈當成一個女人。
他體格嬌小,厚重外套里的身子瘦弱得像個需要人保護的花朵,柔亮的烏緞秀髮看得出來不常整理,總是隨意地在後頭紮起辮子,其它垂下的青絲便會貼著他雪白的臉頰,教人忍不住想伸手撫摸。
一雙平靜的黑眸淡得不起漣漪,卻相當清澈晶瑩,燦如星月、魅如秋水,一股不染塵世的高雅氣質隨之散發,讓他美得像個天使。
打量的視線在靈將身子往後挪的動作下停住,神海羲觀察的眼光讓他覺得彆扭,他下意識地拉開一些距離。
把他的不自在看在眼底,神海羲淡瞇起幽瞳,悠然地扯動嘴角。「我讓你感到不安全?還是……男人始終令你覺得噁心。」再怎麼美,靈終究是個男人,他還不至於會欲求不滿到找上他。
「靈不知道,但主人並不會讓我覺得噁心,待在你身邊很安全。」他望進他眼裡,睜著一雙澄澈的眼眸。
神海羲沉默了幾秒,充滿興味地勾起笑痕。「難怪萌這麼喜歡找你,看來……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察覺靈後方奔來的人影,他但笑不語,始終將目光停在處於疑惑中的靈身上。
「你跑去哪兒了?找你很久了耶……咦?主人?」萌邊叫嚷邊跑來,直到眼睛看到神海羲,才驚愕地發出非常詫異的聲音。
她是又見鬼了嗎?居然看見主人跟靈一起出現在海邊,還靠這麼近講話!
「來找靈?」他挑眉睨著萌,神情倍顯慵懶。
只見萌用力點了點頭,結巴道:「是、是的,不過主人如果有話……要跟他講的話,我就、就先……」
「退下」二字還沒講出口,神海羲便揮手打斷她的話。
「我想靜一靜,你們兩個都離開吧。」他轉身面向大海,遣走他們兩人。
「是……」眼前的男人好可怕,光是聲音就可以控制一個人,連平常說話非常流利的萌都禁不住結巴,小心應對。
兩人隨即轉身離開。
「靈。」神海羲的聲音傳來,靈停下腳步,他沉穩說道:「四天後的任務,可別讓我失望了。」
「是的。」他當然不會失手,但就像是要對方記住很重要的事情般,他慎重地朝神海羲提醒:「主人,我會讓自己永遠都有用處,希望你也不要忘了曾經許過的承諾。」
很平靜的聲音,沒有一絲紊亂緊張,卻讓周圍氣氛瞬間冷凝。
站在旁邊的萌一聽到臉色立刻刷白,睜大眼睛盯著旁邊的靈,替他捏了一把冷汗,這傻小於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剛剛說的話代表什麼意思?
她真的很想幫靈解釋,不過神海羲沉默的背影實在是太教人害怕,她連空氣都不敢多吸一口,怎麼可能還會有能力說話,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壽命會因為靈的「不知死活」而驟減,甚至最後會引發心臟衰竭死亡。
表達完自己的意思,靈徑自離開現場,萌見狀趕忙跟上,獨留因為靈的一番話而感到有趣的神海羲。
「呵……」他開心朗笑,心情突然大好。
不知有多少年沒聽過有人敢在言語上威脅他了?而且那根本是沒有經過大腦思考就說出口的話,如小孩般無邪,卻又像刀一樣鋒利。
神海羲拂上額頭,喃喃笑道:「優秀的靈,你的意思是,若我敢讓你受到傷害,摧毀承諾,你便會殺了我嗎?」
三十幾年來,他還未曾像現在這樣受到手下如此直接的口頭威脅,畢竟,這種不要命的舉止,可不是正常人有膽子做的,他是影皇,支配世上所有的影子,但如今看來,似乎有個影子特立獨行,不畏恐懼地對上他,很好……
「就讓我看看你的用處吧,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