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凌烈說話算話,第二天打點好一切,一早就跟老獵戶進了山,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叫練無傷在床上好好將養,真將他當成病患了。
練無傷也不多說,只等他們走了,起身做自己的事。知道凌烈擔心,所以不去山上採藥,人卻是閑不住的,洗洗涮涮,劈柴做飯,也是一天。
初次打獵,當然不會有什麼收穫,但凌烈一點也不沮喪,回來興奮的告訴練無傷,原來打獵也是一門學問,有許多關竅,只說得手舞足蹈,滔滔不絕。
練無傷瞧他興高采烈的模樣,心裡卻早飄到了遠處──
凌烈,你真能輕易放棄一切,安安分分做個普通人嗎?
「無傷,你在聽我說嗎?」凌烈發現無論自己說什麼,練無傷始終無動於衷,不禁泄了氣。
「你不是說設陷阱很難嗎?」練無傷回神應道。
凌烈又高興起來:「放心,雖說難,可絕對難不到我,等過幾天咱們回家去,你就等著看我的本事吧。」他指的「家」是練無傷的竹舍。
練無傷淡淡一笑,也不答話。凌烈,你真覺得那是你的家嗎?你甘心一輩子躲在那裡?
日子這樣過下去,倒也平淡溫馨。這天,練無傷做好晚飯,在院子里劈柴,等那打獵的一老一小回來。
隱隱的,感到不遠處有兩道目光正凝視著他,停住手張望。
「無傷。」
站在竹籬后的男子見他注意到了自己,走上前來。
「啊。」不自覺地放下斧子,站起身。
來人是早該露面的任逍遙,然而對於他的出現,練無傷還是微微感到吃驚。不知所措的愣了愣,目光停在他的胸口:「你的傷……好了嗎?」
任逍遙摸摸胸口,苦笑:「已經結了痂,降龍堡的傷葯向來很靈的。」傷勢其實不輕,但以他的性子,自然不會讓別人有愧疚之感。
練無傷定定神,一揖到地:「我一時魯莽,誤傷了任兄,還望不要見怪。」
「別這樣!」任逍遙哪肯受他的大禮,搶上一步將他扶起。
兩人手掌碰觸,練無傷受驚般的縮了回去。
「啊,我失禮了。」自從和凌烈有過肌膚之親,他對肢體間的接觸格外敏感。可能是身體對那次的經歷還有餘悸,這甚至不是自我壓抑就能控制得了的。奇怪的是,對像若是換作凌烈,他又可以忍受。
這種感覺又來了!任逍遙暗暗皺起了眉。不知為什麼,這次見到練無傷,總覺得他和以前不同,明明人還是那個人,感覺就是不一樣,這也是他來了很久,卻始終沒有現身的原因。幾天不見,無傷似乎格外吸引他的目光,好像舉手投足之間,多了幾分……風致?對男子,能用這個詞嗎?
練無傷斂容道:「對了,我還沒謝你,若不是你的指引,我也不能在地牢里找到凌烈。」他事後回想,那晚在門外出現的黑衣人,顯然是故意將他引去地牢的。除了任逍遙,他想不到第二個人選。
哪知任逍遙卻道:「我不知道凌烈在地牢里呀。」
「那這黑衣人又是誰?」
練無傷把那晚情形說了,兩人都覺事有蹊蹺。
任逍遙沉吟道:「無論如何,此人應該是友非敵,不用太過擔憂。等我回去暗中查訪,說不定還能找到一個幫手……」
「無傷,我們回來了。打了好多獵物,有一隻山雞還是我親手抓的呢!」
愉快的聲音打斷兩人的談話,凌烈當先走來,後面跟著張獵戶。
「你……」見到任逍遙,凌烈有些吃驚,警戒的退後幾步。
練無傷連忙插到兩人中間:「凌烈,任公子是自己人,就是他讓張老爹照顧咱們。」
凌烈見是降龍堡的人,便以為是來抓他的,這時聽練無傷一說,又見任逍遙和老獵戶在一起寒暄,這才信了。
「別在外面站著,進屋吧。」老獵戶見了恩人格外高興,拉著任逍遙向里走。
這邊練無傷叮囑凌烈:「任公子對咱們有大恩,你以前跟他的那點恩怨也該放下了。」他一點也不擔心任逍遙,人家心胸寬闊,斷斷不會跟凌烈計較。
凌烈笑笑,湊到練無傷耳邊:「你可知我以前為何總要找他麻煩?」
料定他不知,凌烈接著公布答案:「因為那傢伙對你有非分之想,我討厭。」
練無傷愕然:「哪有此事!」
凌烈笑嘻嘻的也不辯駁,心想那傢伙雖然掩飾的很好,但眼神是騙不了人的。不怪無傷遲鈍,自己只是因為懷了同樣的心思,才格外敏感。
「你不要胡思亂想,待會兒進去,更不許胡說八道。」
「放心。以前我怕你被搶了去,才疑神疑鬼,如今你里裡外外都是我的了,還怕他做什麼?」一如偷了腥的貓,凌烈笑得又壞心又得意。
練無傷懶得聽他胡說八道,有這句保證就夠了。「進去吧。」
「等等。」凌烈拉住他的手,神神秘秘地道,「你看這個。」
他手上多了一個白布小包,打開后裡面是幾顆櫻桃大小的果子,晶瑩剔透惹人憐愛。「這是山上的野果,一棵樹上就這麼幾個熟透了的,我找了半天。來,嘗嘗。」
拿起一顆放進練無傷的嘴裡,一臉期待地問:「好不好吃?」
練無傷輕輕咬了下去,甘甜的味道就從舌尖蔓延開來,一直沁到心裡。笑著點點頭。
凌烈頓時高興起來:「那我包起來,晚上一起吃。咱們進去。」任逍遙望著練無傷臉上那抹淺笑,又失神了。
不是沒見過練無傷笑,禮貌的微笑,澀然的苦笑,噙著淚光感動的笑……卻獨獨沒見這樣的笑,彷彿心裡的蜜汁要從眼中溢出來,格外的甜美動人,讓人幾乎移不開視線。
凌烈重重咳了一聲,雙手抱拳:「任兄,小弟年少魯莽,以前有很多得罪之處,希望你不要介意。至於任老伯的事,小弟實是遭人陷害,還望兄台查明真相,不要與小弟為難。」
他這樣彬彬有禮的話,莫說任逍遙,就連練無傷也大出意料,不禁遞給他一個嘉許的眼神。
任逍遙道:「凌公子放心,事有蹊蹺,我也在著手調查,決不會冤枉無辜。只是,這些日子堡中人事巨變,許多事情頭緒甚多,一時間也不好處理。二位最好在這裡多逗留些時日,以免有變。」
練無傷問:「怎麼,連你也不能做主?」
任逍遙苦笑:「說來慚愧,我一直離家在外,堡中事務皆由兄長打理,難免有許多不通之處。再加上凌公子是你帶走,而你又是我的朋友,一些事情也不便插手。」這次回來才發現,兄長已暗中培養了相當大的勢力,現在又是堡主,有名有分,威信日隆。相形之下,他這二公子簡直成了空架子。若非那天被練無傷刺傷,說不定已被當成兇手一夥。就這樣還是受了監視,這次出來也費了好大週摺。
這樣一來,前途更加渺茫,練無傷擔心的看向凌烈,卻見他一臉坦然。
凌烈也很失望,只是他對這事早就不抱什麼希望,打定主意跟練無傷隱居山林,這時心裡反而更加踏實。
任逍遙道:「無論如何,我會儘力而為。就算不為你們,也為我爹爹。」不管真兇是誰,都要將他繩之以法!只是希望不要是自己猜測的那人,希望!
任逍遙怕露了行蹤,不敢多做耽擱,說了幾句便即告辭,練無傷送他出門。
「這是『火琉璃』煉製的葯。最近寒毒有發作嗎?」他把一個瓷瓶交給練無傷。
「還好。」練無傷滿懷感激。想不到發生這麼多事,任逍遙還掛記著自己。心中一動,凌烈說過他對自己有情,真的嗎?抬頭看向任逍遙至誠的眼眸,暗暗一嘆,不管怎麼說,這人的恩情,自己定要粉身碎骨相報。
但他也很清楚,任逍遙和凌烈,是完全不一樣的。
想到凌烈,心中一凜,正色道:「我有一件事想求你。」無傷最近很奇怪!凌烈一個人來到後山,腦子裡只想著這個問題。
自從有了肌膚之親,練無傷和凌烈之間的氣氛就很微妙,即親密又生疏。兩人都在小心翼翼的適應這一層新的關係,不敢打破這種平靜。
凌列對現狀很滿意,至少他已經得到無傷的肯定,不是嗎?這樣的幸福已是他以前做夢也不敢想的了。接下來就要用誠心去打動無傷,讓他漸漸依賴自己、信任自己,最終全心全意和自己在一起。
凌烈相信他的努力已經見了一些成效,以前總是冷冷淡淡的無傷,現在會微笑,會薄怒輕嗔,偶爾臉上還會現出一抹淡淡的紅暈,映著白皙的肌膚,格外嬌艷動人,每每引得凌烈心神蕩漾,只想撲上去將他抱住,又怕冒犯了他。
一切都在向令人滿意的方向發展,可這兩天,凌烈卻覺得練無傷有些反常,往往心不在焉,眉頭微蹙,不知在想什麼。
有時問他怎麼了,他就會如夢初醒一般回神,定定地看著自己,然後尋個話題岔開去。
無傷有心事,但他不肯對自己說!想到這裡,凌烈就感到被重重的挫敗了,難道他表現得還不夠好,不能讓無傷放心的與他分享心事嗎?
心頭一陣煩悶,如果自己還有武功的話,情形就會好得多吧?
隨手撿起一根樹枝,輕輕比劃。明明很熟的劍法,這時怎麼也無法讓它揮灑自如,手臂軟軟的沒力,樹枝自然也輕飄飄的不停擺布。果然,沒了內功,什麼都白搭!
懊惱的停下,泄憤似的用力一抽,樹枝斷成兩截。
「凌烈,你在做什麼?」練無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凌烈慌忙轉身,背著手將那半截樹枝甩了出去。
「沒什麼,我隨便走走。」
「是嗎?」練無傷眼角在地上一掃,有些瞭然,嘆了口氣,「凌烈,我有話對你說。」
「什麼?」
練無傷凝視著他:「你老實告訴我,你真的甘心做一個獵戶,遁隱山林嗎?」
凌烈一震:「怎麼這樣說?」
「記得我跟你說過,有一種武功……」
「好了,無傷。」凌烈趕忙打斷他的話,生怕有了一絲希望,自己不安分的心又死灰復燃。他拉住練無傷的手,「我不想聽。當初你一直不肯對我說有這門武功,想來不是失傳了就是極難得到,我們的麻煩已經夠多,我不想再冒險!我雖然失去武功,卻換來了你,這份交易很公平——如果失去了你,我才真的完了。所以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只想跟你找個清靜地方,平靜快活的過一輩子。」
什麼都不想了?那為何總聽你對著我的劍嘆氣?為何總看你一個人溜到這裡來舞弄樹枝?凌烈,我知道你現在懂得壓抑自己的意願,為別人考慮。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回到山上……
可是,你身上背負的血債,真能放得開嗎?碌碌無為過了一生,你在午夜夢回時不會責怪自己嗎?我不願你將來後悔!
「如果……我告訴你,我已經查到那本秘笈的下落呢?」練無傷記得很久以前,師父曾提到過一門「化蝶神功」。這門功夫的最特別之處就是,只有武功全失的人才能練就。
據說這「化蝶神功」是一位武林前輩鬼谷子所創。鬼谷子的獨生愛子愛武成痴,終因走火入魔武功盡廢,鬼谷子為兒子化了數十年心血摸索這套武功,好不容易功成,愛子卻早已鬱鬱而終。
那有人練過這門功夫嗎?當時一個師兄問道。
沒有。有誰願意廢掉幾十年苦練的心血,去學一門未被驗證過的武功,只因為據說很「厲害」?
另一個師兄道:那這功夫豈不沒用?
大夥都笑了起來,只當聽了個笑話,全沒放在心上,也就沒人追問它的下落。當練無傷前思後想要幫凌烈恢復武功時,卻不期然的想到這裡。
他怕刺激凌烈,不敢造次,只在暗中籌劃,幾天前更是托任逍遙去查訪,可怎麼也想不到答案竟令人吃驚!
「如果我告訴你,秘笈就在你外公手中,這是咱們昊天門的東西呢?」
凌烈張大了嘴難以置信:「竟有這樣巧的事?」
練無傷嘆了口氣:「本來我也不相信。」可任逍遙從降龍堡密庫中找來的老堡主親手寫的「武林志」卻不假,泛黃的紙頁上雖小卻很清楚的字跡也不假,由不得不信。
凌烈腦中一片混亂,不敢相信,隱隱的卻有個在聲音勸自己相信,因為這是最後的機會!半晌,他抬起頭:「無傷,我娘臨死前對我說了句話,我總覺得有什麼深意。她說,讓我有機會一定要到外公墳上去拜一拜。」
練無傷一呆:「難道寶藏竟藏在陵園之中?」
「我也這麼想,所以當初我下山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那裡察看,可惜一無所獲。」說到這裡,凌烈不禁有些泄氣。
練無傷沉吟了一下:「也許你當時探查的不夠仔細,既是唯一的線索,咱們不妨再去看看,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他很清楚西門無雙的為人,她在臨死前絕不會對兒子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這個女人,每做一件事,都必有用意。
凌烈的心早就蠢蠢欲動,聽練無傷這麼一說,信心頓時大增。心想這門功夫既是昊天門所有,自己身為少主萬萬沒有找不到之理。倘若外公在天有靈,也定然會幫自己達成心愿。大聲道:「好,咱們就去找找看!」
看著他容光煥發的臉,練無傷卻垂下眼帘,蓋住了眼中的擔憂。
次日凌晨,練無傷和凌烈拜別張獵戶,翻過後山,向信州出發。第二日傍晚,在落雁鎮與任逍遙會合。
任逍遙不放心這兩人的安危,執意要跟來。他借緝拿兇手之名出降龍堡,故意向反方向走,甩脫了盯梢,這才抄小道來到落雁鎮。
一來感動於他的誠意,二來也是想多個人多分力,練無傷便答應下來。凌烈雖不願意,但既然無傷應允了,只有乖乖聽話的份兒。心裡卻在抱怨,這任逍遙害他都不能跟無傷親匿!
不過凡事有任逍遙這個老江湖指引,一路上的確方便許多。風餐露宿,更是避去了不必要的麻煩。眼見再有一日,就要到達目的地了,凌烈和任逍遙都是喜形於色,只有練無傷眉間憂色日深。
「無傷,你不開心?」
這天早上,趁著任逍遙去附近的鎮,購買用品乾糧,凌烈偷偷地問——凡是與外界打交道的事,都由穩妥謹慎的任逍遙負責,練無傷和凌烈則為避人耳目守在野外。
怕見他洞悉的目光,練無傷別過臉。
「別不承認,你瞞不了我。事情這麼順利,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就是因為太順利了,才讓人感到不安!練無傷嘆了口氣,輕輕搖頭,回想這些日子發生的事。
先是得到陌生人的指引,找到了凌烈。然後他帶著凌烈逃亡,居然躲過了重重追捕!雖說有任逍遙的相助,可也太容易了些。接著他想幫凌烈恢復武功,更查到失傳的「化蝶神功」竟早是師父的囊中物!所有的事情都順利得好像冥冥中有老天保佑一樣!
「也許就是外公的在天之靈保佑,那些壞人註定難以得逞!無傷,等報了仇,咱們就回家去,我打獵,你採藥,過超凡脫俗的日子。」凌烈想想美好的前景,臉上的笑意再也收不住。從後面抱住練無傷,將頭靠在他肩上輕輕磨蹭。
這是又一個讓練無傷感到擔憂的地方。師徒關係被打破,練無傷的心態也漸漸發生了變化,對凌烈的依戀越來越深,當凌烈憧憬兩人的未來時,他也會由衷感到期待與滿足。
其實寡淡不是他天性。「心如止水」只是漫長歲月中孤獨沉積的結果。對人淡漠,也不過是受傷的心保護自己的手段。否則,當初大師兄刻意的溫柔,也不會輕易攻陷了他的心房。
如今,有人在這「寡淡」的壁壘上打下了缺口,所有的感情便跟著源源流出,不可遏抑。
打下缺口的這個人,就是凌烈。
練無傷很清楚,隱居山林是不得已的選擇,一旦凌烈恢復了武功,所有的宏圖大志也會跟著蘇醒。要報仇,要重振昊天門,要稱霸武林揚名天下!「歸隱」,終究是一句空話!
所以越接近目的地,他越擔心。既怕找不到寶藏,又怕……找到了。
拉開凌烈的手,練無傷轉過身,深深的凝視他。
凌烈被他看的耳根都紅了,手足無措的道:「無傷,你別這樣!你這樣看著我,讓我忍不住想……想親你。」嗚……無傷根本不知道,他的眼神有多麼惑人!
然而令凌烈吃驚的還在後面——
練無傷慢慢的靠近,伸手拉低他的頭,然後把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無傷在吻他,主動地吻他!
一瞬間,天旋地轉,凌烈昏頭脹腦地吻了下去。
沉浸在深吻中的兩人,誰也不曾聽到,遠處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有人慌張的揀起落地的東西,匆匆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