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齊家大宅位於深山之中,古緯廷很難想像有人會在這麼偏僻的地方投下數以億計的資金建造歐洲中古世紀式的城堡——廣場、花園、步道、噴水池等一應具全,雪白色的外牆磁禱亮得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到了!」卡爾的語氣平靜得聽不出一點回家的喜悅。對忙於公務的他來說,也許齊雲飯店還比較像他的「家」。
「好俗氣的設計。」古緯廷假意批評道;但是他心中實在喜愛那簡潔利落的設計和高雅莊嚴的雪白色建築物,沐浴在由外牆磁磚所反射出來的光線下,彷彿身心都被洗滌乾淨似的。
「雖然我不怎麼喜歡老家大宅,倒是第一次聽到有人以俗氣批評它。」卡爾淡淡地回應道,「幸運的是,你不必住在這棟槍俗的建築里。主宅的後方有左右兩所別館,一棟是給來訪的客人,另一棟則是給疏遠的親族長期居住——只有真正的齊家人才能走進主宅里。
初見齊家主宅,古緯廷雖然以惡毒的言詞不留情面地批評它,然而想到能入駐這棟高貴雅緻的建築,他的心情是雀躍、暗喜的;及至聽到卡爾說另外幫他安排了居所,臉色不覺微沉。
「你的意思是,就算我想四處參觀,也不能踏進主宅里一步?因為我不是齊家人?」古緯廷顯得有些難以置信。
「這是齊家的規矩,從來沒有任何例外。」卡爾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話中意涵卻表達得極為明確。
——即使是當家主最寵愛的奴隸也不能享有絲毫特權。
齊家人……古緯廷垂下眉梢,腦海里不停地思索著這三個字所代表的意義,心中百味雜陳。
他知道,「齊氏總裁的新奴隸」並不是一個上得了檯面的身份,也絕對稱不上是齊家的一份子,說穿了,是連邊都沾不著的;那棟美麗的大宅此刻是無緣拜見的了。他低下頭,難掩失落的神色。
「左別館向來是給較為親近的外族長住,右別館則是招待客人的主要場所,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左別館。」彷彿沒察覺古緯廷眼中的失落,卡爾徑自補充道。
「我們?你不回本館?」
「你才剛到齊家大宅,很多地方不熟悉,容易迷路。雖然我可以把你叫給風叔照顧,但是我不願讓任何人剝奪了我親自調教奴隸的樂趣。」卡爾溫和自得地微笑道。
古緯廷頓時羞紅了臉,不忿地頂撞回去,「我才不會被你馴養……」
「慢慢來,我並不著急。」卡爾依然不慍不火。
「你、你究竟要什麼?你已經擁有我了,不是嗎?」古緯廷的手指不覺握緊,兩手握拳故在膝上,微微發抖。
「我要你全部的愛情。」這是卡爾的回答。在古緯廷發問的那一瞬間,他的表情有幾分落寞,但是很快就恢復正常了。
說不出是厭惡或喜悅、也說不出期待或逃避,古緯廷覺得自己的身體和心靈似乎被一把無以名之的火焰燒灼著,折磨著,永無止境……
齊家主宅座落於這片廣陌大地的正中央,前方是一片遼闊、整齊的草地,花團錦簇,許多形態和顏色各異的花種交錯其間,似乎刺意在草地上勾勒出某種別具深意的的圖案。
古緯廷從事窗里望過去,思索著各色花種究竟形成了什麼樣的圖察,此時一陣晚風吹過中庭,花海隨之擺盪,線條也有如波浪般起伏流動……
「很美吧?」卡爾輕聲讚歎道。
「恩、恩!」古緯廷漫不經心地應了兩聲,草地太大了,要看出整體造型並不容易,只能約略看出部分界線。他指向右側前方,指尖在玻璃上輕點,「那裡看起來像是某種猛獸的後肢。」風吹葉搖,草莖隨風擺盪,腳趾前端就冒出利牙了!
卡爾點點頭,「你很聰明,觀察力也相當敏銳。這崖花園是依照齊家的家徽設計的,它象徵著齊氏的強大和繁衍生息……」
「這麼意義重大的設計,不方便透露給外人知情。」古緯廷打斷了他,心裡還記恨無法進入主館參觀的事,齊家人這個概念反覆地在腦海里繞來繞去。「而且,我對齊氏的源流一點興趣也沒有。畢竟我不是齊家人。」藏在心底的那根刺變成了一連串犀利的言詞,一迭連地冒了出來。
卡爾感到有些不以為然,但還是終止了這個話屬。「你的主人也是齊家的主人,你總該了解你將來生活的地方和周遭的人際關係。」
「如果我拒絕呢?」他冷笑。
「拒絕哪一項?拒絕了解,還是拒絕在這裡生活?」卡爾把兩手交疊在膝上,嘴角流露出殘酷而期待的微笑。「如果你總是記不住自己的身份,我很樂意以各種方試加強你的印象。」
古緯廷先是怔楞了一下,隨即垂下頸項,他的側臉顯得清郁而細緻,頸上驀然浮現兩朵紅暈。卡爾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加強他的印象,彼此都心裡有數!他能了解、也能忍受,卻不肯輕易低頭。「……我絕不把心交給你。」他以最後的底限防衛著自己的內心,這使他在面對處處占著優勢的卡爾之時,仍能鼓起勇氣保持。
「對你,我有耐心。」
看來馴養的過程會比想像中漫長而且痛苦許多……卡爾思忖著,緩緩閉上眼睛。
環狀道路圍著花園直抵主宅大門,但是目的地並不在這裡,轎車繼續行進,繞過主宅,兩棟典雅的建築特分列於後,別館之間還有步道互通,象徵著一個大家族的繁榮和聯繫。
下了車,古緯廷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卡爾身後,進入左別館。
一位身著鐵灰色西裝的老者肅立在門側,領著幾位漂亮的男女僕從,恭恭敬敬地迎接他們的少主人。
「少爺,歡迎你回來!」老者上前緊緊地握住卡爾的手!親昵的動作展現出兩人之間存在著超越主僕分際的情誼。
「風叔,好久不見,你還是這麼硬朗,真是老當益壯。」藍色的狼眼中有著隱約的欣喜神色。
姬長風和卡爾輕悄、簡短地交談幾句后,目光隨即轉移到佇立在一旁的古緯廷身上。當他見到這個狐狸般瘦長的男子之時,臉上竟然顯現出不尋常的驚詫之色,甚至幾近於恐懼了,笑容也在一瞬間收斂了些。
古緯廷不禁在心底打了個突,卡爾是怎麼向這位頭髮灰白的老者形容他的?
老者上前一步,盡量以他所能展現出來最熱情的言行表達歡迎之意:「親愛的孩子,歡迎你來到齊家。你比我想像的漂亮得多了!少爺真有福氣…」他朝卡爾讚許地點點頭,又給了古緯廷一個熱情的擁抱,「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有什麼需要,請儘管吩咐,不用客氣。」
老者前額垂落的幾縷白髮和那慈藹的神情讓古緯廷在一瞬間回想起自己的養父;在老人的熱烈歡迎下,他對這個地方的排斥感不覺減少許多,也就輕易地忽略老人眼中一閃而過的詭異神色了……
安頓好古緯廷后,卡爾走到樓下的廚房裡,親自準備熱水和茶具——雖然此處最不缺少的就是熟練的侍者。
好不容易逮到兩人獨處的機會,姬長風抓著他就是一陣叨念。「少爺,你到底在想什麼?我本來以為少爺已經很懂事了,想不到是我太過樂觀。聽到洛少爺提起你又有了一個新男妾的時候,我還不怎麼在意,不過就是少爺一時興起,包養了個玩樂的對象罷了……」
「風叔,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卡爾不經意地轉過身去,隨口答道,手上提著純白的骨磁茶壺,猜測古緯廷喜歡的溫度。
姬長風自顧自地嘆了一口氣,絲毫沒察覺兩人想法的歧異,「老實說;見到古先生的時候,我真是嚇了一跳;他和『那個人』實在是太像了,特別是眼神……嫵媚而寡情的狐狸眼……」
哐啷一聲,壺蓋跌到桌面上,重重摔下,幸好沒摔破;然而卡爾的神色卻一下子變得陰鬱了起來,甚至有些憤怒和激動……
「別再提起『那個人』的事!」卡爾全身發抖,語氣壓抑。
察覺卡爾壓抑許久的情緒一下子被觸發了,姬長風趕忙伸手拾回壺蓋,笨拙地想轉移話題,「……聽說古先生是一家經紀公司的負責人;到了夜裡就忙著他的副業了,而且還做得有聲有色……」
見姬長風態度有所轉變,卡爾的怒氣也和緩了下來,方才小小的趔趄不再佔據他的心房,很快地又和姬長風有說有笑了。
「是呀!他在副業上的成就可比事業輝煌得多。」卡爾思索趄了一下,又吩咐道,「他最近瘦得不成人形了,晚餐燉鍋麻油雞麵線,幫他補補身子。」
姬長風一面點頭,暗自捏了把冷汗,一面小心翼翼地追問,「……少爺,你…你喜歡他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自己也想知道。」
卡爾把茶具一一擺放在餐台上,又選了幾樣小點心,以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聲音回道。
「還有一件事,」姬長風遲疑地抿抿嘴角,「洛少爺也回來了,現下人在本館里。」
「唔!我知道了,我一會兒過去看看他……」卡爾應了一聲,沒往心裡頭去。
「……」姬長風幾經躊躇,深深吸了了口氣,「……和洛少爺一起回來的,還有孫少爺。」
那高大的身形不覺顛簸了一下,隨即站穩腳步,回頭低聲吩咐道,「……讓洛少爺到別館里來見我。」
望著卡爾的背影,姬長風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憂傷。當家主和繼承人之間的關係仍然如此冷淡,兩個人之間的心結到底有沒有化解的一天呢……
***
位於左別館三樓的客房十分乾淨寬敞,布置簡單而溫馨,壁磁和地板的基調柔和的米黃色,一張書桌,一張足以躺下兩個人的大型單人床,電視和音響等一應俱全;陽台向外突出了一大片,形成露天的空間,不論是晾晒衣物或俯瞰山景,都很適宜。
卡爾親自布置了喝茶的器具和場地,興至勃勃地開起午後茶會來了。
古緯廷端著熱紅茶,以警戒的目光望向卡爾。
「放心吧!我沒有在茶里下某些奇奇怪怪的藥物。」卡爾不覺莞爾道。
狐狸是多疑的動物,即使在被訓養后也不例外;何況這隻狐狸帶有野性呢!
「那倒不必。」古緯廷低下勝來輕啜一口,「你本身就是最大的雄性激素髮散體。」
「……你在勾引我嗎?」卡爾放下骨瓷杯。
「我只是陳述事實。」古緯廷搖搖頭,臉不紅氣不喘,「我沒那種興緻。我是你的奴隸,你隨時可以命令我陪你睡覺,但是要我勾引你?哈!」他冷冷地識誚道。
「你就不能說些讓我高興的話嗎?」卡爾垂下眼睫,顯得有些提不起精神來,彷彿正被某種情緒困擾著。
「什麼樣的話能讓你高興?說說看,也許我會考慮。」
「比如說你喜歡我。」
古緯廷福搖頭,斷然否決,「做你的春秋大夢!」
「或者說你同意和我約會。」卡爾做了讓步。
「想都別想!」
「……至少告訴我你喜不喜歡你的房間。」
「這裡嗎?」古緯廷環顧四周,「比起齊雲飯店是差了一點,但是還可以接受。」
一連串倔傲、輕蔑的言詞讓卡爾的情緒緊繃到最高點,他感到一股無可奈何的憤怒,他可以禁錮狐狸、命令狐狸為他做任何事,卻始終無法靠近狐狸的心。
「我遇上了很大的麻煩。本來我只想單獨和你一起悠閑地度過一個下午,喝喝茶,聊聊天,像一對普通的情侶……你是我唯一僅有的了!可是現在……」他站了起來,語氣森冷,「你慢慢享用吧!我還有事情要處理,先告辭了。」
「請。」古緯廷頭也不抬。
氣走卡爾後,古緯廷反而有些坐立不安了,想起卡爾慣常使用的懲罰手段,心裡就蕩漾著一股不明所以的情緒,像恐懼又像期盼,是懸念也是希冀——然而卻說不出口。
他自嘲地笑了笑;他在害怕什麼?荒淫、放蕩、無恥……這不就是最真實的自己嗎?他還有什麼矜持可言?
很快地,他發現自己笑得有點乾渴,有點勉強。卡爾沒出現,沒像往常一樣,天色一暗下來就擁著他需索狂歡,也不在他耳邊輕訴滿腔的熱情……
莫名的失落感席捲而至。
正當古緯廷開始陷入反覆的情緒之時,實心的桃木門不期然響了起來。
「喀、喀。」
他幾乎是反射性地跳起來應門;門外的人卻不是卡爾。
「打擾了,古先生。少爺要我過來探望你,問問可有什麼需求……」老管家慈藹的笑臉映入眼帘。
「沒什麼。」古緯廷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垂下雙肩,繼而想到這樣的說詞實在太失禮了,又改口道,「不忙的話,要不要進來坐一下,陪我聊聊天、喝杯茶?我也想多了解齊氏……和這所宅第的源流。茶具還沒收走……」
「那麼,打擾了!」老人微微一笑,接受了他的邀請。
***
「沒有人要求你做這樣的事!」卡爾驀地提高音量,洛少麒愕然抬頭,注視著那對因憤怒而顫抖、放大的藍色瞳孔。
「然後放著你們繼續仇視彼此,老死不相往來?」彷彿被擊中要害似地,洛少麒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
卡爾不覺怔愣了一下。
「過去十六年都都是如此,我看不出來有任何改變的必要。」
「不,『你們』必須改變。」洛少麒強調,「為了彼此,為了我……」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小麒竟然為了那孩子和他爭論起來了?這些日子以來小麒的異狀,在眼前一幕一幕地迅速開展;一個可怕的念頭逐漸在腦海里浮現、成形。
「小麒……你……」卡爾遲疑而乾渴地向道,「你愛上他了?」
洛少麒那張白玉般的臉蛋登時漲得通紅;他有些害羞地垂下頸子,輕輕點頭。
卡爾的大腦轟地一聲炸開了,兩耳嗡嗡作響。他頹然倒進沙發里,以手覆額,兩道總是剛強地揚起的濃眉頓時糾結在一起,像千迴百轉的思緒。
「卡爾……」洛少麒還想再說什麼,也許是安慰,也許是求情;然而卡爾無力地揮揮手,打斷他。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拜託!」卡爾難受地說。「為什麼……偏偏是他?我親生的孩子,我受辱的證據……這是亂倫!」
他無法法譴責他的表弟——他只要小麒幸福;但是他又怎麼能支持、同意?在齊氏這樣古老的家族中,斷袖之癖和亂倫是最大的禁忌,因為兩者都有害於繁衍——生生不息。
「你的反應比我想像中好得多了!」洛少麒眼眶泛紅,語氣裡帶著深沉的憂傷,在卡爾腳地慢慢坐下,像往常一樣地側頭斜倚在卡爾的大腿上,讓長發從漿得硬的西裝長褲上自然流瀉而下。「本來我以為你會指著房門叫我滾出去……」
「小麒,我的小麒……」卡爾伸手去撫摸覆蓋在自己腿上的、黑緞似的長發夢囈般地低語,「我可曾對你惡言相向?我總是寵溺你、縱容你,你是我畢生摯愛,也是齊氏這頂冠冕上最閃亮的輝玉……」
「我不是寶石、翡翠那一類的東西,我是人,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高興的時候會笑、傷心的時候會哭,為戀愛煩惱的時候會找我的表哥傾訴,只要他支持我……」他抬起頭來,深邃得宛如星空的眼中充盈著晶亮的淚水,「……得到幸福的時候會希望他祝福我。」
卡爾輕撫著長發的手指瞬間停頓了下來,「抱歉,小麒,我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
「因為你對他仍有恨意?」洛少麒眼中的水氣更多了,那企求般的眼神幾乎將卡爾的心融化。
卡爾搖搖頭,繼續撫著他的長發,「我不恨他,那不是他的錯,只是我依然無法釋懷。」
「從某個角度來說,耿耿於懷比純粹的恨意更槽。」
卡爾嘆了口氣,「恨意可以解決,可以化消,即使什麼都不做也會因為時間的逝去而逐漸淡薄;耿耿於懷卻是一把插在心頭上的利刃,碰一次便痛一下,越刺越深……」
「我不要求你和我站在同一陣線上,卡爾,甚至不要求你支持我,我只要你祝福我們,告訴我你很高興我終於找到了幸福……」洛少麒閉上眼睛,把嘴唇貼在緻密的布料上,透過粗糙的織陣,感受卡爾的體溫,虔誠似地低語。
多年來的傾慕和痴戀,能不能在全部結束之後換得一句淡淡的「恭喜?」
卡爾看著倚靠在腳邊的洛少麒,過往的親昵和真摯的情感霎時間湧上心頭,他無法不疼愛這個表弟,但對於自己親生的孩子,卻始終難以釋懷。
「原諒我小麒。」他輕輕地、低聲說了出來。
***
黑色的夜空在窗外鋪陳出一片墨色背景,古緯廷和姬長風閑適地對坐,喝著晚茶,相談甚歡。
「風叔,你在這裡工作多久了?」古緯廷好奇地問道。老人的年紀已經到可以退休事清福的時候了。
「從我還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了。少爺是我一手帶大的。」姬長風的態度一向謙恭柔和,此刻卻顯得有些驕傲,「不只是少爺,和少爺同樣輩份的幾位公子小姐也是我從小呵護到成年。至於老爺,自從離婚旅居國外后便很少回來了。幸好少爺很懂事,和老爺雖然不親近,仍能保持最低限度的禮貌和敬意,父子在相處上並無重大磨擦。我在這所宅邸里生活了大半輩子,退休后也想在這裡安養。」
「真是好福氣。」古緯廷艷羨不已地說道。
能在這麼美麗的建築物里度過晚年,確實是很令人羨慕的。言談間,他的眼光又不自覺地飄向窗外,飄向那龐大得有如城堡的本館。他心神蕩漾,下意識地脫口問道,「卡爾呢?他為什麼沒過來?」爾後才譬覺失言,臉頰不禁紅了紅。
「少爺有些煩心的事情要處理,暫時待在書房裡;書房就在走廓底最後一間,有空不妨過去看看他。」姬長風顯得坦然自在,毫不避諱。看來卡爾並沒有瞞著這位老人家什麼,兩人之間的私密關係姬長風是知情的。
「風叔,你……你不覺得奇怪嗎?或是彆扭?」古緯廷小心翼翼地探詢道。
姬長風溫和地笑了笑,搖搖頭,「少爺的興趣在家族裡外都不是秘密。古先生,你剛成為少爺的人,不習慣是必然的。不管你是為了什麼理由,不管你是自願或被脅迫,我衷心地勸告你暫時忍耐;難堪的日子將不會太長。少爺以往也斷斷續續有過幾個固定的侍寢者,短的只有幾個禮拜,最長的不過兩三年光景。不妨放縱心情,享受一番。少爺並不是吝嗇的人……」
古緯廷不禁蹙起眉頭。從老人明亮清澈的眼神和慈祥和藹的嘴角里,他明白老人並沒有惡意,只是太過疼愛卡爾,事事把卡爾放在第一位,因而忽略了其他人的感受。
「包養兩三年?那可真是希奇了!」古緯廷的聲音里有著連自己也沒有察覺出來的嫉妒,語氣也變得酸溜溜的,「什麼樣的人能讓他迷戀這麼久?」
姬長風端著茶杯的手指很明顯地顫抖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恐懼。「對不起,我失言了!」他站了起來,急迫地想離開。
「不,風叔,你沒說錯任何話……」古緯廷想挽留他。
「我很抱歉,古先生。雖然少爺沒有明白的表示,但是他對於你……並不是單純的供需關係。他在你身上投注的心力連我也大吃一驚,而且到目前為止還看不到盡頭……」
「風叔,我在意的不是包養不包養的問題。」古緯廷緊張地起身道,「陪伴卡爾最長久的侍寢者……那個人究竟是誰?」
誰能讓卡爾如此迷戀?那個人為什麼失寵?後來又到哪裡去了?太多的迷題困擾著古緯廷,眼裡這位老者或許是唯一能為他解開迷惑的人。
姬長風逃難似地踱到門邊,讓古緯廷追問不及:臨去前,他只說了一句話言詞閃爍,卻是語重心長的,「在這裡,那個人是最大的禁忌。」隨即一閃而。
古緯廷怔在原地,苦苦思索,苦苦自問,而終究沒有答案。
姬長風快步走出客房,裡面的氣氛太緊繃,壓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也許古先生真是有某種魅力的吧!交談片刻后,他變得太鬆懈了,竟然將最不應該透露的事說了出來,即使少爺不追究,他心裡也過意不去。
不過,古先生和「那個人」似乎有所不同。乍看之下僻為神似,但是近距離接觸后卻有顯著的差異。
兩者的眉眼同樣嫵媚,同樣銳利,那個人的眼神里多了一分叛逆和激烈,古先生的眼中卻帶著某種深刻的滄桑,彷彿經歷過坎坷的命運……
他低低地嘆了口氣,歷劫而歸,恐怕古先生會是個更難應付的侍寢者。
姬長風感到這份愁悶的情緒回蕩在胸中,心臟不自覺地揪緊,喉嚨哽著一股氣說不出話來;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不祥的預感。
該不會……
與此同時,他瘦長的身軀驀地倒了下去。
心絞痛的宿疾又發作了嗎……
「碰!」
古緯廷聽到一陣巨大的撞擊聲,探頭出門,卻瞥見姬長風倒在地上,他嚇了一跳,立刻喚人幫忙。
騷動把侍者們都引了過來。
手忙腳亂地安置好姬長風后,古緯廷感到莫名的疲倦了,坐在病房裡的沙發椅上,背部倚靠著牆壁,靜靜地睡著了。
他做了夢,猛到養父中風的那一天,股東會議上,眾人臉紅脖子粗地痛加指責,彷彿把這名老人活活弔死便能拿回他們一生的積蓄似的……
吉叔坐在他身邊,攥緊了他的手,肥厚的掌心熱得出汗,黏膩潮濕的觸感卻是發自內心的關懷。吉叔用眼神、用嘴角,示意他忍耐,現在衝出去只會讓情況更糟;他顫抖著咬緊下唇,死死地不讓半滿眼淚流下來。
不能丟爸爸的臉,他默默地一再告訴自己。
然後,在一陣又一陣火爆、毫無建設性的謾罵后,養父倒了下去,發出轟然巨響……
像他稍早前聽到的那樣。
巨響過後,他的世界便告崩潰。
古緯廷悚然一驚,兩眼驀地張開。老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接了好幾條不知名的管子。
侍者點點頭。
古緯廷環顧了一下,在別館里設置病房,齊家也未免太有錢了。
不過,以此地的廣闊和偏遠,要是館內沒有安排一些急救設備,那才真是危險。
不知道本館內部有沒有類似的設施呢……
他的心思還是繞著那棟白色的主宅打轉。
「陪著姬先生的是什麼人?」
「一位是姬先生的長公子,一位是孫少爺。」
古緯廷點點頭,表示知情。兒子陪伴生病的老父天經地義,至於孫少爺,大概是風叔的什麼遠房表親一類的。他又問了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在房外張望了一會兒,草草寫了張慰問的便箋交給侍者遞送,便徑自回房休息了。
也許是出於對父親的懷念,也許是無法孝養父親的遺憾深植於心,古緯廷時常去探病,為姬長風處理一些生活上的瑣事,念念報紙和閑話家常,兩人的距不覺拉近許多。
姬長風的大兒子在父親病況穩定下來后便很少過來了,他有繁重的公事必須處理;至於孫少爺,古緯廷也沒再見過他,想來是個疏遠的親族,沒什麼要緊的。
卡爾一天會來探望兩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問問姬長風覺得如何了,需要哪些物品,除此之外,古緯廷很少再見到卡爾,兩人在病房裡打照面的時候也難得交口,彼此生疏得像陌生人;然而古緯廷知道卡爾在他心裡仍然佔據著一個重要的地位。
那證據就是,他見到卡爾的時候身體便空虛得好像要燃燒起來似的。
卡爾一定也察覺到他的異樣了吧……古緯廷漫不經心地削著蘋果,逃避著卡爾那對洞察人心的狼眼,幾乎不敢拾起頭來面對他。
送走卡爾後,古緯廷坐回原位,姬長風怔怔地盯著他,看得出神。
接著,深深地嘆了口氣。
古緯廷被他看得彆扭了,不覺伸手摸摸自己的臉頰。「我臉上有什麼嗎?」
「對不起,小廷。」姬長風語地慚愧;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習慣直呼古緯廷的小名,「我想我誤會你了。」
「誤會?」古緯廷有些不甚了解,又有些瞭然於心。任何一個關愛卡爾、對卡爾忠心耿耿的人都會對他——一個來歷不明卻又每晚睡在黑暗帝王身邊的侍寢者——保持高度戒心。
「我原以為你接近少爺是不懷好意的。現在我明白了,你是真的喜歡他。」
古緯廷的臉頰一下子飛上兩抹微紅,連忙否認,「不,風叔,我沒有……」
「傻孩子,風叔幾歲了,見過多少人,是不是真的喜歡,難道我會看不出來嗎?」姬長風慈藹、寵溺地說。
古緯廷的臉更紅了,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喜歡……是嗎?他的心裡仍在負隅頑抗,他不能喜歡,也不會喜歡那樣一頭高傲、冷酷、花心而且沒有節操的野獸。
見他不說話,姬長風又補上一句,「而且,少爺也真喜歡你。」
「我不知道。如果他真的有一點點喜歡我,為什麼……」想起那個備受寵愛又放蕩無行的男娼,古緯廷忍不住有些氣悶。
那一個還只是他親眼所見的,不知道的恐怕多著呢!
「恩?」姬長風專註地聆聽著,等他繼續說下去。
古緯廷勉強拉開笑容,「我不是他唯一的恃寢者。」
「原來你在意的是這個!」姬長風恍然大悟,「這在世家大族裡並不罕見呀!」
「我不這麼認為。」古緯廷凄楚地道,「我只有他。」
姬長風老邁、略為皺的的臉頰上浮現一抹羞澀的紅暈,「傻孩子,我在這所大宅里工作了大半輩子,家族裡大大小小的事都瞞不過我。有些事說起來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其實每個人都心裡有數,只不過很多默契地不說破而已……」
「風叔,你指的是……」古緯廷有些不明所以。
姬長風嘆了口氣,「……混亂、複雜的肉體關係。就以老爺來說吧!前夫人和老爺陷入熱戀之時,老爺還同時擁有六個以上的愛寵,男女都有。老爺在婚前行事還十分小心,把夫人蒙在鼓裡;婚後卻變本加厲,幾乎每年都增加一兩名男寵和愛妾……夫人忍無可忍,兩人終於離了婚。為了保有少爺的監護權,齊家付出天文數字的贍養費……不過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古緯廷感到有些訝異,「這就是齊家的男人嗎?」
「齊家的女人也不遑多讓。老爺的妹妹——大姑奶奶和洛家長公子結婚多年,夫妻感情合睦,孩子也和你一樣年紀了,大姑奶奶還不是照樣固定援助幾個英俊強壯的年輕男子——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姬長風尷尬地笑了一下,「錢權雙握的家族很難不陷入感官肉慾的深淵之中。少爺從小學到的榜樣就是如此,也視之為理所當然,在他的觀念里,多重性對象並不妨礙愛情。」
「我不是齊家人。」古緯廷委屈、難受地說,「也不打算接受他的無理觀念……」
「那也無法否認少爺對你的感情。」
「我了解,我一直都懂……」他夢囈似地喃喃自語,對卡爾的認知竟然有些混亂了。
「即使如此,你心裡還是埋怨著他。」
「風叔,我不想瞞騙你。」
「你不要難過。陪侍過少爺的人很多,能有像你這般待遇的人卻並不多。你是特別的,非常非常特別的。」姬長風招招手,示意他坐到床邊,用老邁而溫暖的手掌摸摸他的頭,撫慰他受創的心靈。
「我感覺不到我有一絲一毫的特別之處。」古緯廷幽幽地說。
「為了你,少爺幾乎和族內的長老們鬧翻。」姬長風微笑著搖搖頭,「齊氏集團雖然全靠少爺運籌擘畫,所得收益少爺卻不能自由運用,每一筆超過千萬的用金都必須由三位以上的長老開會審核;這些日子以來,少爺的開支是太龐大的了!」
古緯廷不覺愕然一驚。
「再加上,近來齊雲飯店的股份被某個外資集團不聲不響地收購近半,長此以往,經營權可能旁落;少爺和長老會的關係更是如雪上加霜……他們認為是爺的疏忽。」姬長風補充道。
「他從來沒提過。」古緯廷輕輕地說,感到難以置信。
姬長風神秘地貶眨眼,「少爺不希望你為他擔心。他只要你在他的保護下快快樂樂地享受人生,不要有任何的煩惱和憂愁……我了解他。一肩擔盡塵世風霜……那就是少爺愛人的方式,不論你喜不喜歡。」
古緯廷的嘴唇顫抖著,百感交集,各種想法糾纏不清,覺得自己既可笑又可悲。
「你在發冷。」姬長風搓搓他的掌心,往上面呵著熱氣。
「煙癮犯了都是這樣的,發冷又發抖。」古緯廷勉強一笑,有股想見到卡爾的衝動。
暗夜時分,古緯廷迷迷糊糊地敲了書房的門,一下、兩下,遲疑而膽怯。
以為自己敲得很輕,輕得不容易聽出來,他也就還有反悔的機會……
呀地一聲,門開了,森森冷光從門縫裡透了出來:是一對冰藍色的狼眼。
古緯廷不禁緊張地抿了抿唇。他該對卡爾說什麼?「辛苦你了」或是「好久不見」?
狼眼男人的動作卻總是比他快一步。
「我好想你。」卡爾一把將他摟進懷裡,熱情而珍惜地吻著他的前額。
古緯廷傻愣愣地任由他親吻、擁抱,還沒見到卡爾的時候有無數種盤算,一旦見了面,又不知該該說什麼……
卡爾關上書房的門,順勢將他按到牆上,修長而有力的指節按著古緯廷那對纖細的手腕,壓制在頭上,輕而易舉地就掌控了整個形勢。
古緯廷安心地閉上眼睛,他知道卡爾今晚不會離開他,他可以放縱地享受……
「別怕,」那低沉而性感的聲音像從地底里傳出來的,「我會讓你很舒服的。」
「問題不在那裡。」古緯廷絲絲喘著氣,聲音乾渴得一點說服力都沒有,「我不是為了讓你對我做這種事才過來的……」
「哦?這倒有意思了。」卡爾靠在他的鬢髮旁,對著他的耳朵輕輕呵著熱氣,誘惑而挑釁,「你原來的想法是什麼?說說看。」
「我……我想安慰你……」古緯廷勉強拼湊出一句話來,隨即察覺出這句話簡直是另一種形式的勾引,而且更為明白、大膽,臉頰不自覺地微虹。
「怎麼個安慰法?」卡爾以鼻端輕觸他的耳殼,讓他渾身軟顫,幾乎站不住。
「你洗過澡才來的,身上好香。」
「我來提醒你該上床睡覺了!」古緯廷努力咬緊下唇,不讓喘息聲逸出喉嚨之外。
「好主意。確實到了該上床的時間,我也想睡覺了——和你一起。」卡爾的手指驀地鬆開了,古緯廷立即軟倒,穩穩地跌進卡爾的懷中。
古緯廷在他寬大溫暖的肩膀上,兩手陷入他的背肌旦,靜靜地、溫馴地傾聽卡爾的心跳,難得地沒有推拒。
「我……我不確定我想……」他猶疑著,思忖著,依然不肯放棄意識上的反抗。
「你可以慢慢考慮,但是我不能再等了!」卡爾低沉地笑了,冰藍色的眼中躍動著沉寂已久久的慾望。
古緯廷頓時覺得身體一輕,說話的同時卡爾已經將他打橫抱起,上半身的衣著依然端整,腰部以下卻是光裸著的,一絲不掛,兩條白皙的大腿被卡爾挽在臂彎之中,顯得越加修長、細膩,像倒映在水裡的月光。
卡爾把他抱上了床,優雅而暴虐地撲了上去。
嗤、嗤。
白色襯衫迅速地被撕扯開來,從光潔的肌膚上飄落。
古緯廷本能地抓著被單,想遮掩自己棵裎的身軀,卡爾卻按住了他的雙手,不讓他有掙扎的空間。
「你不是過來安慰我的嗎?」卡爾打趣著嘲笑道,逗弄落入狼爪下的獵物,「一個孤獨的男人最需要什麼樣的安慰呢?」
「……你只會想到那方面的事嗎?」
當古緯廷再度張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看來他這一趟過來,讓兩人睡得有點久。
古緯廷一向比卡爾睡得淺,也容易醒來。此刻他正趴在卡爾胸前,充滿興味地端詳卡爾的睡臉。
由於卡爾的特殊癖好,他的手腕上留下了幾道細細的捆綁痕迹,他盯視著那些於青好一會,忍不住伸手去撫摸腕上的皮膚,那些交錯的條紋看起來的確有點嚇人,但並不疼痛。他安心地鬆了口氣,把眼光移到還在睡夢中、卻正抱著自己不願稍移的男人、他的野狼。
卡爾睡得正熟,臉上的神情靜謐安詳得宛如嬰兒,古緯廷愛憐地撫摸他臉上疤痕,感覺卡爾面部肌肉的起伏,這是一張完美無理的、成年男子的臉孔,即使上面有著交錯的十字刀疤也只增添了性感的魅力,一點都不礙眼。
古綿廷的指尖順著舊傷劃過卡爾的嘴角,思索該如何開口。他暗喜於自己所受的重視,卻也過度患得患失,他願意卑微地服侍卡爾,只要他對卡爾言是唯一的,也是最鍾愛的……
但是,這有可能嗎……
外面響起了腳步聲,又漸行漸遠。古緯廷知道那是侍者把餐車停在門外所引起的小聲響,在這裡什麼都不用自己動手。
他躡手躡腳地下了床,探頭出門,把餐車推了進來。在這短暫的空檔里,卡已經醒了過來。
「早安。」即使一絲不掛,卡爾仍然鎮定如常,冷峻的臉上看不出有任何情緒變化。
沒由來的,古緯廷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感。他以為他們……至少是自己,經歷過昨晚的激情后一定產生了某些改變,那樣一個完美地融合愛情與性慾的激狂之夜……
「嗯。」古緯廷勉強應和他,連自己身上的赤裸都沒心情遮掩。
「昨晚你為什麼想到要過來?」
「那是我的的職責。」
「你的職責只在我需要你的時候回應我的召喚。」昨晚他並沒有召喚他。
古緯廷驀地張大眼睛,「……你在責怪我多事嗎?」
「只想知道你是否出於真心。」卡爾搖搖頭,臉上帶著優雅的微笑。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他沒好氣地回道。
「我才能決定……該給你懲罰,或是禮物——基本上那是同一件東西。」
「什麼樣的東西既是懲罰又是禮物?」他不解。
卡爾凝視著他的臉一會兒,以吟遊詩人般的感性輕輕喟嘆道,「……愛情。」
古緯廷過猛地顫抖了一下,語氣乾渴,「你說什麼……」
「就是你所認知的那樣,你沒聽錯。」卡爾坐在床沿,張開雙臂——他確定他聽到了。
幾乎是同時,古緯廷尖叫一聲,向前飛奔而去,撲倒在他懷裡。
「你……你真的可以……愛我……?」他的肩膀抽動著,眼中蓄滿淚水。
「傻狐狸,我一直是愛你的。」卡爾溫了吻他的前發,嗅聞發上的香氣,神情平靜但真切。「你主動來找我,我好高興。」
「我…我有好多話想說……」他又哭又笑。
「我只想說三個字。」卡爾低下頭,在他耳邊輕訴。
——野狼的狐狸情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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