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彷彿要彌補過去的蹉跎似的,兩人激烈地糾纏,讓彼此的心靈和肢體相扣,合而為一。
古緯廷趴伏在卡爾裸裎的胸膛上,細細端詳那張因激情而微微泛紅的臉,和橫亘其上的銀色傷痕。
「這道疤……是怎麼來的?」古緯廷輕悄地問題,彷彿怕觸痛了對方。
「說來話長。」卡爾技巧地迴避了這個問題。「你不會想知道。」
古緯廷搖搖頭,指尖劃過傷處,「我想聽。」
「沒什麼特別的。」
「那麼說出來也無妨。」
「你知道了一定不高興。」
「不知道,我會一直想。」
「在我說出來之前,你得先答應我這件事絕不會影響你,也別一直惦記著。」卡爾摟摟他的肩膀,「更別把這道傷疤當成一個記號,見一次就痛一次,用來折磨自己,折磨我。」
「我答應。」幾乎是同時,古緯廷點了點頭。
卡爾沉默了一會兒。古緯廷答應得太快,沒有半分遲疑,可以想見的也沒太多思考的機會,好奇和衝動支配了他……「這可能會讓你很不愉快。」
古緯廷笑了,伸手遮住了那道疤。「我要和它相處很長的一段時間,自然有必要了解它的由來。」
「如果你堅持。」卡爾思索了一下,決定信任他。這舉動可能是愚不可及的,但也是必要的——無法逃避,無法回頭。
「那一年,我剛滿二十,父親把位置傳給了我,自己索性耽擱在德國的古堡里,樂得清閑。在這之前,與眾不同的性取向日夜困擾著我,我有我的需求,但是一向只能偷偷摸摸地進行——」
「如今則公然大搞了!」古緯廷的反應迅速而直接,嘴角雖然還留著幸福的笑容,語氣里已然多了幾分苦澀的滋味。
「基本上,的確如此。」卡爾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在考慮要不要懸崖勒馬,然而思索片刻后他又繼續說下去,「我在齊雲飯店附近的公園外遇見了『那個人』,那個在我臉上劃了兩刀的男人。當時他正在……」
看到卡爾臉上出現了少見的尷尬神色,古緯廷心裡大概猜到了一半。「胡天胡地?」他挑起了兩道眉毛。
「正確一點的說法是,接客。」
「不管怎麼說,接客總該在有屋頂的地方,連旅館都開不起,想來『那個人』也不會是什麼高級的貨色。」古緯廷的心臟過猛地抽搐了一下,尖刻辛辣地把對方批評了一番。「他……是個流鶯?」
卡爾點點頭,「而且叫得很大聲。」
「然後,你們就玩三人行來了?」話里的刺越扎越深了。
「猜錯了。我走過去,本想制止他們的,那嫖客被我嚇了一跳,一拐一拐地逃走了,『那個人』卻靠在樹上,不但不怕我,還發出了一陣冷笑,嘲諷、憤世嫉俗的笑聲……像野地里的豺狼。」
「……你的品味真是不同於凡夫俗子。」他又刺了卡爾一下。
「接下來的發展完全出乎意料,我著了魔似地,要他跟著我。」卡爾的眼神變得悠遠,彷彿退回到那仍然青澀的少年時代,「我要他開價,隨便什麼價錢都可以,原以為他會獅子大開口,他卻還了我—個意想不到的價錢。」
「兩萬,還是三萬?」
「他只要有吃有穿,晚上睡覺有棉被蓋,還要一雙新球鞋;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連零用錢也不需要。」
「在你來說,簡直等於不花錢了!」古緯廷的嘴角微微顫動,好像有更難聽的話要出口,卻在一瞬間轉了主意。「做那一行的連錢也不要,願意給人不花一毛地包下,一定有不近人情的要求。」
「你是吃過苦的人啊,小狐狸!」卡爾嘆息道,「起初的幾個月,我和他生活得很開心,他卻變得越來越依戀我,一時半刻沒見到我,就摔東西、罵隨從出氣,每次都要我親自安撫……我沒那麼有興緻。很快地,我厭倦了。整整一個禮拜沒接見他,他又跪在房門外低聲下氣地道歉、認錯,誠懇得讓人無法拒絕。」
「真是詭異。」
「我們和好后,又荒唐了一陣,這一次持續了兩年。雖然此後他變得謙恭有禮,對我千依百順;我幾乎每晚都讓他睡在我身邊,但是我再也提不起從前的熱情了。」
古緯廷凝視著他,眼裡帶著一抹悲傷的神色,一般而言,流鶯不會願意免費陪人睡覺的,除非愛上對方——他了解這種心情。「你為什麼覺得麻煩、厭倦了?」
「他又一些非份的要求,又沒辦法滿足我。我們同居后,我還是照常倒外面逍遙,對此他似乎很有意見。」卡爾回答得非常簡略。「我們大吵了幾次,每一次我都要他看看自己的腳底下,叫他算算,我已經給他買過幾雙新球鞋了——」
沒來由的,古緯廷對卡爾這種理所當然的態度感到非常厭惡,即使對象是一個曾經稱得上是情敵的流鶯。
「後來他就傷了我。他在枕頭下暗藏了一把銳利的匕首,諷刺的是那匕首是我送給他的無數件禮物之一,兩千年前的秦朝古董了,出土的時候刀刃還亮得像一面鏡子,沒有半點銹痕。他反執匕柄,反手一刀,在我臉上劃出一道十字——」
古緯廷的心情隨著卡爾的陳訴跌宕不已,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同情卡爾,還是該同情「那個人」了!「那個人呢?他到哪裡去了?」
「手下們破門而入時,一個個呆站在門口。望著我破相的臉,全傻住了,後來……」他低下頭,語氣變得有些低迷,「他們把他拖了出去,交由長老會審判。我被送到醫院休養。我吩咐他們要留下他一條命,逐出齊家,但是長老會立即做出決議,而且在會後馬上執行……風叔就是監督行刑的長老。」
「意思是他死了?」古緯廷顯得有些難以置信。
卡爾點點頭。「為此,我再也無法尊重那些擁權自重的老賊。他們以為我還是他們的少宗主,並不把我當成主人一般地尊敬服從。決議的三位長老被撤換,但是對『那個人』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
古緯廷怔愣了很久,眼前這個男人在一瞬間變得陌生而遙遠,既是受害人又是加害者,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卻無法挽救一名卑下的流鶯……不該知道的事情一旦觸碰過後就再也無法從記憶里抹去;他有些後悔不聽從卡爾的勸告了。
「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他語帶責備地低聲問道。「別說你不記得了!他為你付出了生命,這點小事是你該回報他的。」
卡爾沉默了一下,似乎有話要說,又硬生生吞了回去;俗話說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他不能責怪狐狸對「那個人」的死亡有過多的感傷,於是便利落地答道,「他姓柴,單名榮,在我們同居的日子裡,他喜歡我叫他『阿柴』。」
想了一下,又補充道,「阿柴的骨灰以無名氏的身份供奉在偏遠山區的一所寺廟裡;風叔辦事一向妥善完備,他不會任由被處決的人死後沒有個歸處。」
古緯廷長嘆一聲,巴不得自己從沒纏著卡爾說過這些往事,二十歲的卡爾對於他而言是太遙遠了。「這就是你想知道的全部。」
卡爾緊緊地擁抱他,安撫他。古緯廷靠在卡爾胸前,感受他的體溫和呼吸,即使才剛回憶過一段衝擊的往事,卡爾的心跳仍然有力而穩重,一點也不紊亂,反而是他,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思緒糾葛得像一蓬亂草,怎麼理也理不清;從最初時的嫉妒,到理解后的同情,死亡的震撼,沉默的悲哀……所有的感受燃燒殆盡后,腦海里只留下一個幾乎不算是名字的代稱……阿柴。
古緯廷只覺得腦海中一片混亂,過去的卡爾、現在的卡爾、「那個人」的存在,好像和眼前的男人搭不上一點關係似的,卻又如此確切地互相影響。
「別再想那些陳年舊事了,你答應過我的;我對你有別的安排。」卡爾在他耳邊低語,「我吩咐過了,等一下侍者會把適合的衣服送到你房裡去,我要你出席今晚的宴會。」
「宴會?在哪裡?」
「右別館一樓大廳,也包括部分廣場,算是半露天的晚宴。」
古緯廷不禁感到有些訝異,「這麼大的排場……晚宴是為了什麼目的而舉辦的?」又為什麼要他出席?連衣服都準備好了……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卡爾很重視這場晚宴,而且早就有所盤算。
「那不重要。我要把你引薦給一個人。」卡爾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似乎不願意多說。
古緯廷沒再追問下去。卡爾一向沉默寡言,口風很緊,不想讓第二個人知道的事便誰也探不出一點口風來,他只有接受……和服從。
「我對你一直有安排。」卡爾加重語氣,臂膀顯得更有力了。
「我不見得喜歡你的安排。」古緯廷輕聲回道,表達了些微的不滿之意。
「但是你喜歡我,而我擁有你。」他的嘴角微微揚起,「簡單明快的安排可以免去許多不必要的口舌之爭;太多的解釋反面容易起衝突。」
「我還沒同意要跟著你,你就懶得和我說話了!」古緯廷皺起眉頭佯怒,一拳槌在他肩上。「就算吵架又怎麼樣?那也是溝通的方式!」
「有些事情解釋起來很複雜,我不想再挨耳光。」卡爾神秘地眨眨眼,「我認為,與其把你綁起來聽我滔滔不絕地演講,不如讓你親眼證實。」
古緯廷還不死心,「不管怎麼說,我總有權利挑選自己喜歡的衣服。」
「以你的品味,還得再磨上個三五年。我不能讓你在那種場合丟臉。」
「你何苦喜歡上一個沒有品味的人?」古緯廷很明白自己和卡爾之間的差距,也並不打算多做堅持;但嘴上仍有些不服氣。
「因為我喜歡。」卡爾撥開他的前發,烙印似的在額上輕吻。
***
晨間的霧氣逐漸散去,金色的陽光籠罩大地。
卡爾把餐車移到陽台上,兩人只穿著單薄的睡衣互相依偎,看著朝陽,享受早餐。
冰涼、鮮榨的梆橙汁像大陽的顏色。
「好像在做夢。」古緯廷坐在卡爾懷中,背部緊貼著他的胸膛。望向本館,書房位於別館盡頭,和本館的距離最近,連細部裝飾都看得一滑二楚,「我還在念書的時候,我父親在睡前總是會為我念上一整段的童話故事,他的聲音很柔,很細,像在唱搖籃曲似的;因為年紀的緣故。他手上的皮膚有些鬆弛了,卻一直是和藹而溫暖的,他摸著我的額頭,直到我自然入睡。」
「我的父親從來不為我念童話故事,唱搖籃曲。他十分冷酷、嚴峻,長得又高大。一雙碧藍色的眼睛精光四射,遠遠望去,像一尊吃人的邪神石雕,小時候我總是害怕著他。暗暗躲著他。據說如果不是真正愛過我母親,他本來也沒有打算指定我成為他的繼承人。」
「你是他的獨生子,你不繼承齊家,誰能繼承?」
卡爾搖搖頭,「繼承者的資格認定有兩項條件,一項是血緣,越接近始祖的後輩,繼承順位越高;另一項則是當家主的認可。我有許多堂表兄弟姐妹,以血緣的濃度計算,任何一個人的繼承順位都和我相同,因此,最終人選的定案完全取決於當家主的意願。由於齊家重視血統勝於一切,在繼承權上兩性完全平等,稱謂也是叔舅、姑姨不分。
「說來好笑,在本質上,齊家人和阿拉伯馬沒什麼分別。」
「好複雜的規矩。」古緯廷一臉迷惑。他連血緣親疏的演算法也沒學過,是在無法理解卡爾所說的——齊家人和阿拉伯馬沒有兩樣。
「不急,慢慢來吧!」卡爾寵溺地親了親他的肩膀,「先有個概念就好,以後你遲早會學起來的。」
「我對那棟宅子比較有興趣。」古緯廷指指白色的主宅,「雖然它看起來很……俗氣。花大錢蓋這種墓碑式的建築物,誰那麼暴富又沒品位?」他還是堅持自己的說法
卡爾莞爾一笑,沒打算戳破他,「你的嘴還是—樣壞啊!」
「我才沒有……」古緯廷正要反駁,卡爾的嘴唇已經柔柔地吻了上去,手指也順勢在大腿上摸索,探進睡衣的下擺里。
指尖蜻蜓點水般地劃過隱藏在兩腿之間的分身,慢慢地愛撫,只是愛撫,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嗯……嗯……」古緯廷發出了曖昧的呻吟聲,眼神也逐漸渙散。
正當此際,主宅的露台上卻出現另一道人影,那人長發曳地,臉上帶著幸福滿足的神情,慵懶地伸展肢體,彷彿在炫耀他的年輕與美麗……
古緯廷氣得揮身發抖。想不到在這裡也會遇見那男娼,更想不到那男娼竟然進到本館里,入了齊家!
像被針刺到似的,古緯廷從卡爾膝上跳了起柬,照著臉面就是一個巴掌;卡爾的反應很快,鋼鐵般的手指緊扣雙腕,沒讓他打著。
「你做什麼?」卡爾顯得迷惑不解。
「你告訴過我,只有齊家人能進那所主宅,」古緯廷兩眼發紅。喘著氣,咬牙切齒地回道,「那男娼什麼時候變成齊家人了?」
卡爾朝本館望了一眼,登時明白了。不覺嘆了口氣,不顧古緯廷的掙扎,強硬地把他抱進懷裡,「……我原想讓你親眼證實的。」
「證實什麼?這場晚宴是你的收房大典嗎?把那男娼收進你房裡?」他氣極敗懷地掙扎著,極力想給卡爾—拳。
「他不是男娟,」卡爾對著他低語,「他是我的親表弟,他生來就是齊家的一份子。」
蛇一般動的身軀登時安靜下來。
「你說什麼?」
卡爾見他平靜了些,兩臂微微鬆開,和顏悅色地重述道,「他不是男娟。他是我的表弟!」
古緯廷愕然凝視著他,兩眼蓄滿淚水。「你……你連自己的親表弟都不放過?你這禽獸!」言畢,又掙紮起來。
卡爾只覺頭痛欲裂,不知該從何說起;轉念一想,索性將人凌空打橫抱起,帶回房裡,往床上重重一按,「要我怎麼說你才肯相信?我和那個人,我的表弟……我們沒有不正常的關係!」
一連串激烈的動作讓寬大的睡衣往兩側滑開,露出隱藏在裡面細瘦的身軀;感受到卡爾異常灼熱的目光,古緯廷想拉起衣帶遮掩,卡爾卻抓住了他的雙手,按在枕上。
「放手!」古緯廷怒吼道。
「除非你肯聽我說。」卡爾和他一樣固執。
「我現在不就是在聽你說嗎?」古緯廷勉強回道,「快放開我!」
聞言,卡爾退了開來;兩手一得自由,古緯廷立即把衣帶重新拉上,繫緊,端坐在床邊。
「他是我親姑姑的長子,姓洛,名少麒,麒麟的麒。」卡爾慢條斯理地說。
「兼做你的男娼?」
「在齊家,他的地位和我不相上下。」他懇切地說,「請相信我。」
「不,我不相信。」古緯廷的眼神充滿懷疑。」如果他真是你的表弟,為什麼你一直不否認?」
「我有說過他是我的『男娼』嗎?」卡爾有些哭笑不得。「今晚,你會親眼去看看他到底是什麼人。你可以觀察、詢問宴會上的每一個人,探聽那長發男子究竟是什麼來頭,這比我說上一千遍、一萬遍還要來得清楚明白。」
見他說得在情在理,古緯廷的疑心也去了一半,但是仍然不敢盡信,「……以你的權勢,要收買幾千張嘴,也不是什麼難事。」
「你真是多疑,我的小狐狸。不過這不能怪你,是我咎由自取。」卡爾莞爾道,「出席晚宴的人都是政商名流,其中也不乏你以前的客人,你很容易就能認出他們來;要收買他們全部的人,我得花上多少功夫,一天之內絕對辦不到。如果你在證實之後,仍然堅持我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打點完所有與會的來賓,統一他們的說法,我會認為你是在強詞奪理。」
古緯廷側著頭,以半信半疑的眼神望向他,小心翼翼地問,「……他真的是你的親表弟!」
卡爾微微頷首。
「如果不是呢?」
「我同意解放你奴隸的身份,你隨時可以離開。如果他是的話……」卡爾慢慢靠坐過去,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我要你……」後面的言辭變成一連串的耳語。
「禽獸、色狼、變態!你這下流胚子!」古緯廷的臉一下子脹得通紅,有些羞澀地撥開卡爾的手——即使他心裡一點也不討厭卡爾的觸摸和那個色情的提議。
「這叫情趣。」卡爾笑得燦爛,似乎很有把握。
一半是賭氣,一半是期待,古緯廷很快地答應了這場賭注。
***
「……你們打算在我這裡開西裝鋪子嗎?」古緯廷皺起兩眉,感到頭痛不已。西裝布料特有的纖維氣味逼面而來,讓他差點以為自己是一卷待紡織的毛線。
幾名男侍者忙進忙出,把掛在衣架上的高級西裝一一送來。房裡已經堆得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了,衣服還是一排一排地推進來……
「對不起,古先生,少爺吩咐我們一定要讓古先生全部過目,再由您選出最喜歡的一套。」侍者恭敬地回覆道。
「還有幾件?」古緯廷一手環胸一手支額,懷疑自己在天黑前看不看得完。
「不多,還剩不到一百件。幸好少爺請了幾名服裝設計師在事前進行篩選。剪裁太平面、質感不夠出色的全淘汰掉了,要不然我們的工作量可是現在的十倍以上……」
古緯廷登時傻住了,馬上隨手抄起一套西裝,「就是這件了,深棕色基底,搭配細條紋領帶,一定很適合我。」
「古先生,您確定嗎?」侍者遲疑道,「要不要等全部看過後再決定……」
「我已經決定了。謝謝你。晚上有這麼大的宴會,你們也很辛苦,趕快去幫忙布置會場吧!」
「可是,還有鞋子沒給您過目……」
「鞋子?」古緯廷幾乎要昏倒了,連有幾雙也沒勇氣問。「請轉告齊先生,我喜歡我的舊鞋。」
跟著,不由分說,古緯廷把所有的侍者和他們所帶來的衣物全部遣退,只留下他親手選擇的那一套。
古緯廷背靠著門,懷裡揣著硬挺的西裝,像抱著情人似的,嘴裡還喃喃自語,「選擇……」
想到卡爾竟然把他的一句戲言看得那麼認真,古緯廷心裡不禁流過一股幸福的感受,嘴角也不自覺地向上揚起;至於晚上要穿什麼衣服、他喜不喜歡、是不是自己選擇的,其實並不是那麼重要啊……
***
夜幕悄悄展開,一向寧靜的右別館也隨之熱鬧起來。
大廳里聚集了不少人,都是赫赫有名的政商名流,廣場上臨時搭建的棚架里也熱鬧非凡,正如卡爾所說,真有不少熟面孔。
古緯廷雖是孤身一人,仍然保持應有的風度,和他們一一道過晚安,閑話家常。
在正當的社交活動之餘,他也聽到不少雜音——那些好事之徒故意以稍大的音量、在他聽力所及的範圍里,肆無忌憚地議論著。
「看到那個人沒有?狐狸臉、水蛇腰的那個。齊先生正寵著,他可得意了!標準的小人得志。」
「是不是謠傳?聽說他原則上是不賣身、不陪睡的!」
「很難說,以前就有不少人炫耀說他們睡過他了。」
「是真的,千真萬確!齊先生日夜都離不開他。兩人整天膩在一個房間里,好像一對新婚夫妻。」
「除了沒給他生下半打小狐狸,那個人和齊先生的妻子幾乎沒有兩樣了。」
「長得也不怎麼樣嘛,齊先生以往任何一名愛寵都比他好看……怎麼偏偏就給他搭上了!?」
「這麼重大的場合齊先生也不陪在他身邊,我看他大概快失寵了吧,」
「一定是的!他再得意也撐不了多久。到時候咱們可得發發善心,往他面前擱著的破碗里扔幾個銅板,免得他在街頭凍餓而死,上了報紙頭條!哈哈哈……」
這些還是他所聽到的話中最斯文、最含蓄的。古緯廷的嘴角泛出一抹冷笑,旁人的風言風語對他向來不造成任何影響,只不過讓他更認清楚所謂的「上流社會」——嫉妒、虛榮、偽善,以華服和珠寶掩飾內心惡毒的人們……
嘈雜的大廳忽然間鴉雀無聲,那些用舌頭興風作浪的好事者們一個個安靜了下來,張口結舌,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古緯廷正覺詫異,回頭一望,連他也傻住了——
卡爾從大廳入口走了進來,一派雍容,身旁還挽著一位美人,正是他所堅稱的「表弟」!
長發美人穿著一件黑底綉銀線的男式旗袍,袍上飛舞著一對雲龍,麟爪儼然,栩栩如生,袖子只有一隻,左襟以下的手臂到指尖全露了出來,膚如凝脂,欺霜勝雪;膀子上還套了一隻翡翠臂鐲,質地澄凈純粹,翠色嫵媚端莊;肌膚與翡翠的艷色彼此襯托,顯得白的更白,綠的更綠,妍麗更勝夜色的長發披垂於后,三者相互輝映,美得讓人秉患……
長發美人對他投以微笑,右手挽著卡爾,朝他走去,「晚安!」
聲音像吹過樹梢的微風一樣溫柔,全然沒半分敵意。
古緯廷暗暗咬牙,如果長發男子只是要炫耀他的絕色,那麼他已經大獲全勝了,還假惺惺地來打什麼招呼?
他皮笑肉不笑地回應長發男子的問候,「幸會。」
洛少麒有一種中性化的美感,非雄非雌,亦男亦女,兩性之間的差異在他身上是看不到的,他穿著改良式的旗袍,長發堆高,在後方挽成一個環髻,上面插了半屏發簪,鑲金點翠,流光燦爛;每支簪下都懸垂了寶石串鑲的流蘇,隨著身形的移動折射出不同角度的光芒,然而所有的寶石也比不上那對黑色眼瞳來得神秘與誘惑……
洛少麒友善地朝古緯廷伸出手。
那是一隻纖細,白皙的手,手指很長,蓄著指甲;和他一比,古緯廷的手就顯得太單薄而且骨感了。
眾目睽睽之下,古緯廷自然不能表現得太過失禮,他僵硬地點點頭,冷淡地回握——洛少麒的肌膚有著像絲緞般的觸感,柔滑、細緻,讓古緯廷在一瞬間明白了自己和男人之間的差距,
他求教似地望向卡爾,卡爾終於開口:「小麒,我正式介紹一下,這位是古先生。」
「我知道了,表哥。」洛少麒鬆開了卡爾的上臂,笑容可掬。「古先生,很高興見到你。」
被洛少麒這麼一招呼,古緯廷好不容易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連忙答道,「哪裡,洛少爺太客氣了,這是我的榮幸……」
兩人正在寒喧之際,一聲突如其來的尖叫打破了表面上的平和氣氛。
「呀!」一名年齡稍大、但是衣著華麗的女人忽然暴起尖叫,好像踩到了貓尾巴,「小麒,你怎麼穿成這副德性!」
她氣極敗壞地跺了跺腳,撥開呆若木雞的人群,走上前去,身旁還跟著一名俊美的少年,年紀並不太大,氣質卻十分穩重成熟。
洛少麒臉上的從容自在頓時消失了一半,他像做錯事般低下頭,輕輕地喚了一聲,「媽!」
「海德,快!快把你身上的外套脫下來給表叔披上!你看看他,穿成這個樣子,簡直太不像話……」
「樂意之至,大姑奶奶!」少年立即脫下外套,披在洛少麒裸露的肩頭上。
「還有,卡爾!別以為沒你的事……你表弟愛風騷、愛胡鬧,你這個當表哥的不會勸阻他嗎,那麼花俏的衣服也讓他穿出來見人,寵弟弟不是這種寵法!」
「是的,大姑姑。」卡爾微微欠身,似乎虛心領受大姑姑的教導;他威嚴地掃視四周,眾人被他冰冷的目光所震懾,紛紛掉轉過頭去,假咳的假咳,抓耳撓腮的抓耳撓腮,抬杠閑聊,以行動表明自己什麼都沒看到……場面一下子又熱絡起來了。
女人突如其來的介入讓古緯廷一時間有些怔愣,沒等他回過神,卡爾已經從背後抓住了他的手,朝他會心一笑,把人拉了就往外跑;留下聒嗓的大姑姑擰著表弟的耳朵,繼續叨念個沒完。
卡爾領著古緯廷快步走過大廳,穿過人群,一直走到廣場邊緣的樹叢旁才停下來。
「你全看到了吧!那個人真的是我表弟……」
「那個誇張的老女人呢?是你姑姑?」
卡爾微微苦笑,「我不想承認,但她確實是。」
「她經常這樣嗎」
「她一向如此;只有在計較金錢的時候會忽然精明起來,連我也算不過她。」
古緯廷微一沉吟,「我曾見過那名少年一面,那時他正和洛少爺卿卿我我,這回又跟在你姑姑身邊……他該不會是你姑姑包養的男寵吧?要真是如此,母子同淫,耶問題可大了!」
實際上,問題比古緯廷所想像的還要嚴重許多;一個是表侄子、一個是表叔,少年和洛少麒不是間接亂倫,而是直接亂倫,「他只是個不重要的外人。」卡爾的臉色微微陰沉了些,避開了這個話題,並不打算作進一步的解釋。
古緯廷一時間沒有察覺到卡爾的異狀,自顧自地繼續數落下去。「你的好表弟怎麼這麼花俏、風騷,穿得像只發情的公孔雀。有這種親戚,要是地上剛好有個洞,我都要一頭鑽進去了……」
「那是他的興趣,我不予置評。」卡爾溫和地制止他,「不管怎麼說,這一次的賭注是我贏了。」
「你放心,我不會不認帳的。」想到自己答應的事,古緯廷臉上不禁有幾分微紅。「野合」說來簡單,實行起來卻不簡單,要找個沒有人注意、又不能太偏遠的角落,才能兼顧隱密性和刺激感……
「我勘察過了,這附近遮蔽物很多,前方有一排矮灌木,後面是一片高大茂密的榆樹林,離小徑也有一段距離,是個能放心辦事的好地方……」卡爾等不及似地摟住了他,將他一把按在樹榦上。
「一點都不好!」古緯廷羞紅了臉,兩手抵在卡爾胸前,「今天晚上有那麼多人在,誰知道會不會有人迷路了走到這附近來……」
「那樣更好。我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屬於我的!」
「不要……」古緯廷想掙扎,那雙強而有力的大手已經將他緊緊摟住,禁錮在狼眼男人寬大的胸懷裡。
即使身心都不得自由,古緯廷還是在這麼貼近的距離里負隅頑抗,瘦長的肢體不斷掙扭著;卡爾意兩腿之間的異物抵住他的腰身,用力頂撞一下,就這樣,他在一瞬間明白了自身的承諾和命運。
今晚,他註定成為狼眼男人的獵物……
古緯廷認命而安心地閉上眼睛,感受卡爾灼熱的呼吸與激越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