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剛聽到母親的進醫院時,我還以為只是一些打鬥事件,直到我趕到醫院時,看見母親美麗的臉龐被白布緩緩蓋上,谷元恆一臉疲倦的對我們說,萊雅走了,她不會再回來。
我楞楞地看著母親被推走,所有人都在我們身邊走開遠離,世界彷彿隔開了一個大格,我們的這全是灰暗無色,被遺忘的角落……
我被弟弟害怕的哭聲驚醒,連我自己還不能明白死亡的意味,就要去安慰另一個半大的孩子。
那一夜,弟弟在我懷裡哭到睡著,隔天就發燒了,燒得神志模糊時,他拚命喊要『媽媽』。
報紙上很快出現了頭版頭條『情場爭風喝醋,酒吧妒夫奪愛逞凶!』,母親的照片被放大又放大貼在新聞旁邊,任由千人指點萬人嘆息『可憐喔,這麼漂亮的美媚,剛剛撈了個金龜就見上帝了』。報紙上只是微微提及行兇者是名『事業成功人士』。
那半年,我們連學校都不敢上,怕被窮追不捨的記者拍照訪問,怕被學生們恥笑,怕被四周的人群像看怪物一樣對待我們。
在我對未來彷徨不安的時候,我根本沒想過兇手是誰的問題。母親已經死了,弟弟被收養我們的男人虎視眈眈,我照顧弟弟的同時又要防著谷元恆,即使是所剩無幾的時間中,誰是兇手這個問題,也只是輕輕飄過我的腦海,然後被更加重要的事情覆蓋了。
現在卻突然被告之兇手是我認識的人的父親?
難怪趙裕岷那時總是讓我和岳文遄保持距離,時時纏著我,是怕岳文遄找上我嗎?
他找我想幹什麼?
他要從我這裡得到贖罪嗎?
我恨他嗎?
我該不該和他見面?
許多我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突然一下湧上心頭。
經歷了這麼多年,我本來已經快忘了那個美麗凄切的慘白色夜晚,如今又從記憶深層翻了出來。
如果有人問我現在的感覺,混亂,也許是最貼切的。
我低頭走著,不覺已經在家的樓下。
眼光飄向六樓的一個窗戶。
還亮著燈光。
當我擰開門走進去時,他從沙發上站起來,似乎有些緊張。
「回來了?」
「嗯。」
我無意識的回答了一聲,逕自走向自己的卧室。
「你還在那個地方打工嗎?」
他跟在我身後問。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我不打工怎麼養得活自己?」
他該不會天真的以為,讓我住在這屋子裡就可以了吧?吃飯上課都是需要錢的,他從來沒有想過給我零花錢,難道這些錢還能從天上掉下來不成?
「我可以……」
「算了吧,你連房租都付不起,還是留點精神打工吧。」
我毫不客氣的說完,關上房門。
「對不起。」他隔著門說,「等我出薪時,我一定會還你。」
我沒有理他,躺在床上不想說話。
他在門外等了一會,才見門縫下的影子移開。
客廳的燈關了。
我一點睡意都沒有,躺在床上看著無趣的天花板,直到陽光射進窗帘。
當我剛剛有點睡意時,就被呯呤嗙啷的聲音吵醒。
等了一會,外面安靜了片刻,突然傳來『咚』的一聲巨響。我實在是忍無可忍,跳下床開門出去看看他究竟在幹什麼。
谷元恆穿了圍裙,拿著刷子努力清洗鍋蓋,樣子十分滑稽,但我笑不出來。
「你在幹什麼?」
我心情不是很好的走過去,一看之下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昨天我用來做粥的鍋被燒得焦黑,邊上還有流出了的粥燒黑后的痕迹。
他支支吾吾的說:「昨天我想熱一熱,結果忘了看時間,燒糊了一點。」
我懷疑的看看鍋內的厚厚一層焦糊結物,這哪是一點,根本是整鍋粥都焦了!
我奪過他手中的刷子和鍋蓋,生氣的問:「那你昨天吃了什麼?」
「沒……有,餅乾麵包什麼的。」
我刷了幾下,根本一點用都沒有,整個鍋內都焦成一片,不鏽鋼的鍋壁都燒得略帶彩虹色,可想而知糊得多厲害。這個鍋根本不能用了。
我甘脆把整個鍋用塑料袋裝起來,扔進垃圾桶。
「家裡哪有餅乾麵包,你恐怕連冰箱里有什麼都不知道吧。」我心煩的說,打開冰箱讓他看。「連牛奶都沒有,你昨天根本沒有吃過東西。」
「我……」
一個年近四十的男人,居然在我面前抬不頭,我無奈的搖搖頭。
「我去買點早餐。」
「我去……」
「昨天一天都沒吃東西,我可不想你昏倒了還要我拖回來。」
我不是故意諷刺他,這是事實,但看他尷尬慚愧的樣子,心中一陣快意。
你也有這一天。
我出門時順便提了垃圾一起下去。
第一次起的這麼早,清晨的陽光泛著金黃,讓睡眠不足的我難以睜開眼。
陽光刺得我眼睛很痛,我揉眼時,指上濕了一片。
※※※
偶爾岳文遄會出現在酒吧里,照例點一杯『迷戀』,然後做在櫃檯邊,被人像傻子一樣看。他無所謂,我可不想讓他成為這裡的特景。
我對他,依舊沒有半點好感,雖然不討厭,但也快了。
每次他出現點了酒後,總會有人上前撘謁,而且無一例外都是男人,有年輕的有中年的,有秀氣的有帥氣,雖然他一律拒絕,但這些人依然堅持不懈,勇往直來。我想,『無月夜』里突然多了許多同性戀,他要負起90%的責任。
直到一天晚上,某位熟客對我說:「他(指岳文遄)也是迷上了你吧。唉,想想我們這些人也真可憐,明知道你是冰雪公主還要前仆後繼的來送死,一旦嘗過了你的酒,就算想走都走不了。」
趙裕岷拚命捉住我的手,不讓我把酒瓶砸在那人的腦袋上。
他貼著我耳朵小聲勸說:「他喝醉了,你怎麼也跟他計較?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吧,你最近很失常啊。」
我掙脫他的手,把瓶子放回身後的酒架上,酒架后的壁鏡反射出一張冷冽的臉,眼中掩飾不住的忿怒。我微愣了一下,卻從鏡子上看見走進來的一名客人。
我愕然的轉頭,隨即狠狠瞪著那人的背影走進最裡面的座位。
「你去哪?」
趙裕岷問的時候,我已經離開櫃檯向那人走去。
「你來這裡幹什麼?」我站在他面前,不客氣的問。
他強笑了笑,雙手不自在的交疊在一起。
「我等人,他約了在這裡見面。」
「是那個騙子?」
他沒有回答,我已經從他眼中的猶豫讀出了答案。
「幹嘛,你連買煙的錢都沒了,還要請他喝酒嗎?或者你是想把現在住的公寓讓出來給他,好叫他回心轉意?」
「……不是的。我……」
他還沒有說完,另一個聲音截斷他的話,一道身影輕盈在他對面坐下。
「恆哥,我沒來遲吧?你點了什麼?」
他好奇的打量我時,我冷冷看了他一眼,對男人來說,長得是蠻漂亮的,頭髮仿著某個歌星的一頭亂草上面挑染了幾根鬃毛,一副小頭銳臉的樣子,居然說很像謙彥。我冷冷瞟向谷元恆,你的眼光真是有夠爛的。
那個小白臉居然放肆的說:「啊,原來你就是這裡的紅牌,我看也不怎麼樣嘛,身材還好,就是臉太冷了。不過現在的男人都喜歡冷冰冰的美人,據說是很性格。對了,每家酒吧都有自己的特色酒,你會調什麼酒?」
谷元恆連忙說:「兩杯『天使之戀』吧。」
我沒有理他,對那無理的傢伙說:「我最會拿手的是『血腥瑪莉』,你要嘗嘗嗎?」
「不會吧,這麼平凡的酒,」他想了一下,突然笑說:「好吧,我勉為其難試試吧。」
我轉身時掃了谷元恆一眼,他露出無奈的苦笑,用眼神請求我手下留情。
我回到櫃檯時,岳文遄正要離開,他和趙裕岷不知嘀咕了什麼,趙裕岷看我時一臉尷尬,撓撓頭傻笑了兩聲。
「你剛才跑過去幹什麼?我從來沒有見你主動招呼過顧客。」
「我突然興起。」
我把新鮮的番茄西芹生胡椒打碎,和上半杯罐裝的番茄汁和小半杯的伏特加,加了海鹽,在杯邊插了一隻冷盤蝦,這就是我特製的血腥瑪莉。
我親自把『血腥瑪莉』和『藍色夜晚』送到那兩人的面前。谷元恆面有難色的看著那杯『藍色夜晚』,小白臉卻端起『血腥瑪莉』喝了一口。
我轉身時,聽見他拚命咋嘴說:「哇,好難喝,這是什麼味道嘛!」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不會喝就別學人亂點酒,浪費了我的功夫。」
「你這個人真是的!哪有紅牌像你這樣服務的!不早關店大吉了!」他氣得滿臉通紅,拍桌子要站起來,卻被谷元恆拉住勸說,不服氣的坐下。
「就當我免費送你這杯酒好了。」
我扔下一句,轉身走回櫃檯。
趙裕岷奇怪的看著我,想問但不敢問,知道我正在火頭上,他還不敢自動撞上來當炮灰。
看著谷元恆不知和那小白臉講什麼講了足足一個多小時,最後谷元恆苦笑的離開,走過櫃檯時放了張20塊。我照收不誤。
趙裕岷見他走了,才悄聲問:「剛才那個人,你認識?」
廢話,怎麼不認識?認識了都快七年了。
我沒有回答,默默地擦拭著杯子,做一個酒保該做的事情。
剛才我實在是太衝動,不應該的……我這是怎麼了?我抬頭對上趙裕岷擔心的視線。
「小悟,太累的話,回家休息幾天吧。你最近似乎很失常,是岳文遄的事嗎?你需要的話,我可以……」
「不,不是。」我搖搖頭,有些事情,他不需要知道。「如果我休息的話,誰來頂班?你一個人能頂得住嗎?」
不只是岳文遄,還有谷元恆……我最近真的變得很奇怪。
「哇,我聽到小悟悟擔心我了!」
他誇張的做出捧心的樣子,我差點沒一腳踹過去。
「神經!」
「喂,我找你!」不客氣的聲音硬生生插進來。
我回頭一看,是那個小白臉,剛剛堆積起來的一點好心情馬上消逝無蹤。
「你要點什麼?」我還是職業性的問了一句。
「我想想……我看你連『血腥瑪莉』都不會調,多半其他花點功夫的就更加調不出來了。」他輕佻的一指彈上我的衣領,輕蔑的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姓谷的買下來的眼線吧。憑你也想查我,真是作……」
『夢』字還沒有出來,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從櫃檯下拿了趙裕岷做的那面長形金牌給他看。
上面寫著:入店行騙者,無論是本店還是本店內的顧客,先付上兩根手指。--趙大爺刻
「你說,是拗斷兩根好,還是砍斷兩根好?」
我笑眯眯的把櫃檯下的水果刀拿出來,擺在他面前。
「你、你神經啊!」
小白臉當場變成了真正的白臉,張惶掙脫了我的手,逃到門前面,臨走還有敢叫:「誰還會來你這家店,你們都是神經病!倒閉好了!」
我還真沒見過這麼欠揍的人。
※※※
下班后,我在街上晃了一會才慢慢走回家。
公寓內黑漆漆的,我開了燈,就見桌面上擺了幾瓶啤酒,有空的也有沒開蓋的,他手裡還拿著一瓶半滿的啤酒,坐在沙發上發獃。頭髮亂了,衣領也打開了,整個人被頹廢籠罩。
看見谷元恆那副窩囊樣,真是讓我又氣又想笑。
「不過就是被人甩,值得嗎?」我一手奪過他手裡的酒瓶。「沒聽過借酒消愁愁更愁嗎?都這麼大的人還不會照顧自己。你還在生病中,難道你以為自己是超人。」
他木然的轉頭看向我,「你說的對,是我自己想不開。」
他的眼神中帶了太多感情,看得我心頭微酸,轉身清理桌上的瓶子。
公寓內一時靜悄悄,只聽見他一聲無奈的幽嘆,在我洗東西的水聲中淹沒。
「你吃過葯沒有?」
我隨口問了一句。那天醫生說他要吃兩個星期的這種美國產的鎮靜劑,可以疏鬆他精神上的壓力。其實我覺得都是多餘,花那麼多錢,他吃還更加頹喪。他的問題不是精神壓力,他的問題是……眼力不好和狂妄心作祟。
「我和萊雅初次見面是在一個商業派對上,她剛剛應酬完幾個人,獨自躲在角落裡喝酒。」
我的手緩了一下,抖了好幾下才把藥丸倒出來。
「我正巧也在逃避應酬,和她躲在一個角落裡,她對我淡淡一笑。也許是她的笑容中帶了相同的寂寞,也許是因為她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掛著笑臉敷衍,我莫名的和她交談起來。她沒有隱瞞自己的職業,告訴我她有兩個孩子要養,趁著年華尤在,多賺幾個錢,到時老了希望能平凡幸福的渡過餘生。」
我把葯和溫水遞給他,他嘆了口氣,接過藥丸,仰頭吞了下去。我的視線停留在他上下滑動的喉骨上,他的喉骨很大,說話時會隨著話音蠕動。
我不知道為什麼,許久才移開視線。
他喝了口水,繼續說:「我不喜歡女人,但也沒討厭到不能接受的地步。我那時還有個女友,她不知道我真正的性向,她天真的以為我會對她求婚。畢竟那幾年來,除了她,我沒有其他的情人。」
他自嘲一笑,玩弄著手中的杯子。
「的確,我除了她外沒有其他的女人,她不知道的是我早就換過了幾任的男友。過了三年,她還是沒等到她想要的承諾,她終於坐不住,天天追在我身後,左推右敲,無非是婚禮的事。我被她煩的受不了,一說分手她就鬧自殺,再不然就一哭二罵,弄得我連自己家都不敢回,省得煩心。」
活該。我默默在心頭罵了一句。別人給你真心你不要,所以才落得今天的下場。
「我在酒吧中胡混,正巧又遇上萊雅,她笑說,她剛剛下班,如果心煩的話,她可以免費陪我一晚。」
他說到這裡,看著我說:「你別誤會,萊雅就像你現在一樣,聽我訴苦了一個晚上。我們什麼都沒有做。」
這的確是母親會做的事情。如果可以,她總會盡量避免出賣自己的身體。
情婦不等於墮落。母親常感嘆的說,讓女人變成情婦的是男人,說女人淫蕩的也是男人。這個社會裡,女人如果沒有依附,就會被人糟蹋。做女人,不容易。
「後來和萊雅接觸多了,她慢慢說出自己的事,還給我看她兒子的照片,說這兩個是令她驕傲,給了她生存下去的勇氣的天使。她說,希望能看見兒子結婚生子的時候,那樣的話,她就很滿足了。」
我聽著,眼眶中承受不住的濕意順著臉頰流下來。我迅速擦掉。
「對不起。」谷元恆沉重的氣息環繞住我,他苦笑著說:「如果不是我的獨斷,和你母親假結婚來甩掉另一個女人,也許你們現在還能樂融融的在一起……沒有我的話,你們會更幸福吧。」
他的大手摸上我的頭,和著嘆息,似乎想安慰我。
我厭惡地甩開他的手,脫離他的氣息。
「你現在想什麼?賠償我?!還是想充當父親的角色?你不覺得已經太晚了嗎?!」
我實在不能理解,他這樣對說我究竟算是什麼意思?!
母親已經死了,謙彥也走了。
這算什麼?!道歉?
我不需要!
他的手僵在空中。
「……我不知道。」他的臉,一下像是老了十幾歲,苦澀的語句在寂靜中飄過,「我已經不再年輕,也沒有錢,所有的人都離開了。我只有你……你也要離開嗎?」
鼻間一陣酸楚,我咬著牙,轉身就想逃。
他卻比我的動作更快,一把住我,從身後緊緊把我抱在懷裡。
那個充滿心酸苦澀的懷抱。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請你不要離開……我就只有你了。」
低沉的嗓音不斷重複著,像是一首殘酷的催眠曲。
不會讓我入睡,如同咒語一般折磨我的耳朵,緊緊束縛我的思緒。
「憑什麼要我原諒你?!」我忍無可忍的大叫,雙手緊握,「我要走,你能阻止得了嗎?!你留我做什麼?!你以為謙彥還會傻得乖乖回來嗎?!我告訴你,我早就跟謙彥說了,永遠都不要回來!所以,你就別浪費心機在我身上!!」
我氣他,更氣自己!早就該離開了,為什麼還要拖到今天?這裡究竟還有什麼值得留戀?他是死是活於我何干?他最終的目的,不就是謙彥嗎?
「放手!」
我氣得狠狠踢了他一腳。
他的手臂捆得更緊了,剛剛生出的鬍渣子刮過我的耳際,明明痛得悶哼,卻還是不肯鬆手。
我聞到他身上微微發酵的酒味。
「你是喝醉了吧?」我越發肯定。
以谷元恆那種眼高於頂的性格,怎麼可能會軟弱的祈求我不要離開呢?而且他也不是那種需要找人談心的男人,怎麼可能會毫無緣故的跟我說起母親的事?
唯一的可能性,他醉了。
天知道他從酒吧出來后還去什麼地方喝過什麼酒,回家又猛灌啤酒。
我回頭看向他,眼神呆泄,還說不是喝醉?
「谷元--」
最後一個字卡在唇邊,被另一雙唇吞咽了。
我嚇得渾身僵硬,彷彿過了半個世紀那麼漫長才反應過來,一拳揮在他臉上!
他站立不穩的退後幾步,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震得地板都微微浮動。
好噁心!
混合了煙味還有酒味的感覺在口腔中擴散,胃部緊縮,我捂著嘴衝進浴間,兩手扶著洗水槽乾嘔。
當然什麼都吐不出來。
我拿起牙刷,手抖了好幾次,擠了一大砣牙膏,刷得牙床都微微發痛,吐出的泡沫中帶了紅色,又用冷水漱了幾次口,才拿起毛巾擦。
洗水槽上的鏡子,映出了一個滿臉被揉得發紅的我,眼中閃爍著水澤,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
我茫然的想,這張陌生的臉,不可能是我。
我獃獃的看了鏡子許久,才放下毛巾走出去。
谷元恆坐在地上,背靠著牆,抬頭看著我。
一剎那,我想衝過去,揪住他的衣領問,為什麼要吻我?
戲弄我,是這麼好玩嗎?!還是你見了男人就發情?!
但我們只是互相看著,誰都沒說話。
……
許久,才聽他輕聲說:「我醉了。」
他的左眼下微微浮腫,如果不是因為我當時太憤怒,手抖了一下,那一拳就該正中眼眶了。不過他坐在地上的那副樣子,是有點慘。
「你打算坐到什麼時候?」
說完之後心情更惡劣,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越過他進了卧室,反手鎖上門。
從那晚后,他幾乎像是人間蒸發般,我只是在出門上班時見過幾次他的背影,纏繞了幾層的疲倦和滄桑。
他需要的東西,我無法給予,而且我自己的事都夠煩的,哪有心情理他。
於是,當岳文遄約我外出時,我答應了。這件事情拖得夠久了,我已經不想再感受一次失去母親時的心情。
他約我的地方是一家日本料理,一家非常優雅有情調的日本料理,菜單上的數字比普通料理店的多了一個零。
如果不是他約我,我一輩子都不會踏入這種有錢人消費的地方。東西又貴又不實惠,一個巨大漂亮的碟子內能吃的東西只佔了百分之十的位置。
他默默的呷著清酒,沉悶的氣氛充塞了整個單間。
我不自然的咳了聲,「謝謝招待,我也有話跟你說。」
岳文遄放下酒杯,露出一抹苦笑。
「你是要拒絕我吧?」
我微微愕然。
「我知道你不願意去,面對一個傷害過自己家人的傢伙,雖說過了這麼多年,心裡不難受才怪了。你放心,我絕對不會用什麼手段逼你的,趙裕岷那個傢伙已經嚴重警告過我了。」
他嘆了口氣。
「真羨慕你,被人保護著……」
我不知道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一副帶著微酸的羨慕。我沒錢沒勢,每天為了生活忙碌奔波,現在我還擔負了房租和多了一個人的生活費……坐在雲端上,含著金匙出生的大少爺又怎麼能明白我們這些小人物的苦。
我和他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既然是這樣……」
我還沒說完,他突然捉住我的手,指尖上傳來的微微顫抖,但他還是緊緊捉住,不肯放鬆。
「就當我求你,去看看我爸爸……他,入獄時身體就不好,你知道監獄都不是人待的地方,他在那裡過不好,生病了都不許我們帶醫生看他,隨隨便便讓獄醫胡亂打兩針就算了。我爸爸一出來就想見你,可是奶奶不許,你知道他花了多大努力才說服奶奶讓他見你。」
我搖搖頭,手被他捉得生痛。
「那是你們家的事。我母親死了,你爸爸還活著,我和弟弟成了孤兒,你還有一個完整的家庭。你為什麼要求我去見他,就算是見面,也該是他來見我不是嗎?」
「爸爸他……身體不好,你如果有點同情心的話,可不可以……」
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猛然抽回手。
這樣就覺得痛苦了?真是不知人間險惡的公子哥。如果他經歷過一半我所經歷過的事情,今天他絕對不會說出這番話來。
我是個私生子,母親又是個情婦,這是個到哪裡都不討好的身份,再加上我的長相不討好,從小就沒有什麼人緣。
小時候最常聽到的讚美:這孩子長得很陰險。和謙彥備受歡迎的臉成為家長們眼中的奇觀:看,情婦生出來的孩子就不一樣,一看就知道是不同品種,天知道那女人和多少男人睡過。
從小學到初中,找碴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冷譏熱諷背後造謠,當面大罵直接動手的都有。老師能管得了多少?我唯一感受過的同學愛就是被打后,誰都說沒看見。難道是我一個人平地摔出這麼多傷痕嗎?
在學校里我只學會了一件事:要比所有人更毒更壞才能生存下去。
別人罵我一句我操他全家最後再補送一拳,別人打我一下我就打到他三個月下不了床。
在初二時,我已經是學校所在那一區的共認大哥級壞學生,他們私下還封了個亂七八糟的名號給我,排了個什麼風雲人物榜。還有學生以為我是混黑社會,自願要成為我的『小弟』。
我對那些根本沒有興趣。
我只是想折磨那些曾經折磨過我的人。
我不好過,他們也別想過得好。只有這樣,我才能不被欺負的活下去。
「同情心?」我冷哼了一聲,「我和弟弟流離失所的時候,誰同情過我們?你讓我有同情心?哈,那種東西早就被我扔了!」
我掏出錢包內所有的錢扔在桌面上,起身就走。
「見悟!」
他站起來攔住我。
「別叫得那麼親切,你不是我的朋友。」
「好,我們本來就不是朋友,但如果我告訴你,當時你母親被害時,事實並不是你知道的那樣。」
我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他急忙說:「我不是騙你的,谷元恆當時並不在場,他看到的只是後來發生的事情。」
「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事情的真相,我爸爸知道的最清楚。」
那又是什麼意思?一個模糊的念頭在腦海中慢慢成形。
岳文遄怕我不信,拉著我的胳膊生怕我馬上離開,急促的說:「你不信你可以去問谷元恆,那天他倒底看到了什麼?如果你覺得有一點疑惑,那就來見我爸爸,他會告訴你所有的事情。求求你……就當是看在我的份上,不,看在允軍的份上。」
「這又關李允軍什麼事?!」
「我還愛著他,我知道他仍舊愛我,如果不能解開我和你之間的事情,允軍他絕對不會再接受我。」
他語無倫次的說著,我越聽心越煩。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下次,還是不要見面的好。」
我匆匆甩開他的手,他卻不死心的硬把一張字條塞在我手中。
「我家的地址,請你想通后一定要來,不然你一定會後悔的!」
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冷嗤了一聲。
後悔?
我唯一的後悔是……
我看了一眼手中的紙條,那個已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址,在岳文遄一個月來不懈餘力的天天給我寫那麼一遍,就算我閉上眼睛,依然能在腦海中清晰的看見那張紙條上的字體。
岳文遄的字跡真丑。
我不屑的把紙條撕得粉碎,扔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