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跟著方守勤進了家門,室內的凌亂讓穆海清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方守勤把散落了一地的舊雜誌和衣物踢到一旁,從桌下拉出椅子讓穆海清坐,又倒了杯冷開水給他,「抱歉,沒什麼好招待的。」
自己則在床邊坐下,從塑膠袋裡翻出新買的貓食罐頭打開,倒扣進床腳邊的貓食盆里。
阿毛一下子就從桌子底下竄了出來,擦過穆海清的足踝,把他嚇了一跳。
「你有養貓啊!」
穆海清不覺莞爾,他也喜歡貓,可惜沒時間照顧。
「是呀!難不成你以為牠是狗嗎?」
方守勤打趣道,低下身子摸摸阿毛高高隆起的背脊。
「袋子里還有很多泡麵和餅乾,不過都過期了,不怕拉肚子儘管拿去吃。」
穆海清搖頭表示堅拒,「既然都過期了,你還帶回來做什麼?」
「吃呀!」
方守勤拿了一個紅豆波蘿麵包撕著吃。
「不怕拉肚子?」
穆海清反問道。
「不會。拉個幾次身體慢慢的就習慣了,現在根本不會鬧肚子了!而且我也會挑選。誰說晚上九點鐘過期的生鮮食品到了十點鐘就不能吃了?」
「常吃這些東西對身體不好。」
穆海清提醒他,順手抄起空罐頭端詳,不禁有些好笑。
「你給貓買新鮮的鮪魚罐頭,自己卻吃過期食品?」
「當然了,阿毛是我的寶貝兒子。真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久……說吧!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貓咪項墜在穆海清的頸下閃閃發亮,鏡頭上的他顯得野性而耀眼,下了鏡便平易近人,有如鄰家男孩。
他從口袋裡抽出一張剪報,照片中的女明星衣領開得很低,胸口微有走光。
「這是從著名的八卦媒體八周刊上剪下來的。我請經紀人幫我留意,從最近的娛樂新聞里找出看起來像老相機拍攝的狗仔照,結果就發現了這張走光照,再向雜誌社打聽關於你的消息……取景和角度都不錯,我很喜歡。」
聽到相機二字,方守勤頓時變了臉色,難受的情緒湧上心頭,「你們砸爛了我的相機。」
「是社長砸的。」
穆海清糾正他。
「那隻玉面狐狸……是誰砸的有什麼分別?反正相機壞了就是壞了。」
「我賠給你。」
穆海清放下空罐頭。
「賠?你怎麼賠?」他痛心地說,「萊卡舊型七五已經停產很久了。」
「我買一台新的相機給你。或是……」
穆海清環顧他所居住的環境,破舊的壁紙上到處都有膨脹翻起的痕迹,地方又小又臟,稍微有一點經濟能力的人都不會窩在這裡。
「也許你比較需要現金?」
穆海清的話讓他忍不住動氣了。
「我什麼都不需要!我只要我的相機!」
方守勤霍地站了起來,連阿毛也驚愕地抬頭望著主人,暫停進食的動作,「回答我一個問題。你今年幾歲?」
「……二十四。」
穆海清抿了抿嘴唇。
連這種基本的數據都不清楚,很顯然的,方守勤不是他的影迷,穆海清感到一股莫名的失落。
「和我二哥同年。那台相機比我二哥還老。如果他們同時掛在窗口,我只能擇一而救,我絕對不會選我二哥。」
「……你二哥聽到你這麼說一定很傷心。幸好我沒有兄弟姐妹。」
察覺到自己說得有些過份了,方守勤臉色微赧,語氣里的憤怒和痛心卻絲毫不減,「那台相機對我而言很特別。抓周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抓,就抓父親手裡拿著的老相機鏡頭……從小到大,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有太多無法取代的回憶和夢想。這些回憶,你想拿什麼來彌補?什麼能夠彌補?如果你知道,請你告訴我。因為我不知道!」
方守勤重新跌坐回床上,兩手抓著頭髮,痛苦地喃喃自語,「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另一台同樣型號的相機呢?」
穆海清躊躇著,思考找到另一台萊卡舊型七五的可能性,「機率不高,可是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我幫你留意吧!」
方守勤低垂著肩膀,沒有抬頭,「就算你能找到,卻再也不是同一台了!」
「再痛苦、再悔恨,你的相機能夠恢復原狀嗎?壞了就是壞了,生活還要繼續。」
穆海清把吃飽了正在舔爪子的阿毛抱到膝上,發覺這隻看起來瘦瘦的雜種貓竟然是意外的沉重。
他抓著牠的右前腳對方守勤揮揮手,「振作起來,你還要養我呢,喵!」
方守勤被他逗笑了,笑得前仰後合,陰霾一掃而空。
窗帘上積著一層厚厚的灰塵,窗口下靠牆邊的桌上整整齊齊排列著幾本攝影集,最外圍則是厚重的相簿。
方守勤順手抽了一本攤放在床頭,那是整個房間里唯一空曠的平坦處,他和穆海清並肩趴在床上欣賞。
「把太陽眼鏡拿下來比較不會失真。」
不知不覺中,方守勤把他當成了鄰家友人般的存在,而不是光芒萬丈的大明星。
「這些都是我拍的。雖然數位相機非常普遍,我還是喜歡老相機和乳膠底片拍出來的質感。最經典的攝影作品都是透過最原始的工具完成的。」
阿毛似乎也很喜歡穆海清,乖乖地屈著身體坐在床邊讓他伸手撫摸。
他依言取下眼鏡,鏡片下的眼瞳竟然是藍色的。
「你……」
方守勤愣了一下,朝他臉上比劃,「那樣會不會很不舒服?」
「還好。不過眼睛會比較怕光。」
穆海清不怎麼在意,專心地一頁一頁翻看相簿,照片主題以自然景物居多,有清晨的雲靄,有晚霞夕照,有正在吮食朝露的獨角仙,也有掙扎著意欲破蛹而出的蝴蝶,不一而足,每張都帶有獨特的靈氣。
「真不簡單呢!」
他笑道。
方守勤由側面仔細端詳他專註的臉孔。
不分男女,藝人上鏡多少要化點妝,穆海清也不例外,雖然僅僅是淡妝。
明亮澄凈的大眼睛,被隱形眼鏡修飾成美麗的天空藍;眉線工整,濃密而修長;肌膚白皙,腮上撲了淡淡的粉底,讓原本就十分挺直的鼻樑相形之下更為立體;唇形柔和,呈現東方式的美感……五官配合得無可挑剔,怪不得會成為演藝人員。
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觀察穆海清,而不是透過長鏡頭……方守勤不自覺地心跳加速。
乍然受到稱讚,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微微轉過頭,「謝謝!攝影是我的生命。我想當個專業的藝術攝影師。」
「你有才能。」
穆海清給予肯定的答覆。
「不過可能走錯方向了。」
方守勤臉上的笑容頓時斂去一半,「什麼意思?」
「不管你想從事商業攝影或是藝術攝影,拍攝風景或人像,首先要考慮什麼樣的問題?」
「相機里要有底片。」方守勤側躺在穆海清身旁,回答得極其自然。
穆海清搖搖頭,「是拍攝的合理性。狗仔照片拍得再多只能讓你成為跟監專家,不能肯定你的攝影功力。」
「你以為我喜歡嗎?還不是為了生活。」方守勤悶著聲音道:「我下午三點半到九點半在鐵人便利商店打工,剩下的時間全部用在取材和攝影。打工賺來的錢只夠家用,根本付不起底片還有沖洗費用……我接觸過好幾家攝影公司,他們不願意用初出茅廬的小夥子;肯採用我的照片的只有八卦雜誌社……」
說著說著,方守勤乾脆躺倒在床上,招手叫阿毛過來,阿毛老實不客氣地一屁股壓在他的胸前,全然沒有在穆海清手底下的乖巧,他也不生氣。
「我還有兒子要養呢,我得找一個能同時開闢財源和磨練攝影技巧的方式。想來想去只有當狗仔隊了!」
「我不希望我辛辛苦苦幫你找到的相機,竟然被你用來偷拍。」
穆海清戴起太陽眼鏡,遮住了眼底的一絲寂寞。
「等你找到相機再說這種話吧!」
「要是我幫你找到萊卡舊型七五,你會不會金盆洗手?」
穆海清側過臉望向他。
大體來說,方守勤長得還不錯,體型瘦長,濃眉大眼,眼底帶著庄稼人的樸實和誠懇,也有一點年少的驕縱;五官輪廓柔和,相貌端正,肌膚呈現淡淡的粉紅色,也像蜂蜜般柔滑,黑亮的髮絲反折出絲緞的光澤……方守勤被他看得久了,也隱陰約約感到彆扭,心裡明白若是穆海清要不到他的承諾是不會乖乖地幫他找相機的,也只得嘆氣道:「……好吧!要是你幫我找到相機,我就不再做狗仔隊了!」
「真的?」
穆海清透過深色鏡片凝視著他。
「……真的!」
方守勤略為遲疑地點點頭。
「既然如此,我要索取『訂金』。」
穆海清再度取下眼鏡,順手擱在枕頭上。
「阿毛可不行。」
方守勤警覺地把阿毛從胸口撥開,趕離穆海清的視線。
「你看到了,我這裡什麼都沒有,簡單的傢具、幾件破衣服和以前拍的幾本相簿,能給你什麼擔保?有的話你儘管拿去好了!」
想了一想,他又補上一句話:「……阿毛以外的東西你都可以拿去當訂金。」
阿毛是他的寶貝兒子,就算跟著穆海清可以讓阿毛過得更好,他也不願意。
誰說親情不是自私的?凝視著那張白皙的臉孔,想到他的天真和無知,穆海清心底不禁浮起了想戲弄這個大男孩的慾望,「那麼,我就要這個。」
穆海清捧住了他的臉頰。
那是一雙冰冷、修長的手,骨節並不明顯,指尖雖然柔軟卻沒什麼血色,強大的力道壓製得他動彈不得,連下顎都動不了了。
即使如此,方守勤並沒有感受到一絲壓迫或疼痛,一瞬間也沒有想到他為什麼要抓得這麼緊。
這傢伙平時都做什麼運動?竟然這麼有力……「你做什麼……」
話還沒說完,穆海清亮麗的嘴唇驀地印了上去,方守勤的嘴裡立即充滿了化妝品的香味。
阿毛從床上跳到桌上,選了一個視角良好的地點,居高臨下,踞坐著俯視這一幕,瞇著湛藍色的眼睛,慵懶地叫了一聲。
「喵~」「訂金」的給付才剛開始。
穆海清傾伏在方守勤胸前,就是剛才被阿毛坐得暖熱的那塊地方;不同的是,穆海清的體溫比較冷,胸口的起伏也比較激烈,方守勤幾乎可以數算出他的心跳。
穆海清比想象中稍微結實了一點。
更瘦,也更重……嘴裡那股化妝品的甜香味開始擴散了開來。
暖熱潮濕的舌頭肆無忌憚地攻掠他的唇舌,他像發熱病似的渾身顫抖,兩手在底下扭絞著床單。
穆海清臉上畫著若有似無的淡妝:眉線、眼影、蜜粉、腮紅、唇彩各有不同的氣味,混合了穆海清所慣用的高價香水魅惑五號,在逐漸上升的體溫中融合成另一種誘惑的氣息,讓他慢慢地深陷其中,意亂情迷。
就在他放棄抵抗的同時,胸前的重量頓時消失,穆海清也從他上面撐起身子來。
陰影還是重重地壓在他臉上。
「阿勤,」穆海清低聲喚著他的名字,聲音是意外的柔和悅耳,「我一定會幫你找到相機。答應我,你不能再做這種危險的事了……」
方守勤柔細的肌膚上微微泛著紅暈,因深吻而變得有些黏膩的嘴唇輕顫著,說不出話來,只有痲痹般的觸感在齒間舌上縈繞不去。
注視著那對貓咪般深隧神秘的藍色眼睛,他迷惘了……抱著阿毛,方守勤送穆海清到一樓的樓梯間里,舌尖還微微地發痲,「……相機的事就拜託你了!」
「你只會想攝影的事嗎?」
穆海清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是呀!」他用力地點點頭,「那是我一直在努力的志向。」
穆海清的表情在深夜的燈光下顯得有些寂寞。
「有目標總是好事。」
「其實你很漂亮的,要是可以拿到相機,我一定第一個拍你……」
「我很遺憾,但那是不可能的。」穆海清抿抿嘴角,「我和公司簽了約。合作期間不能讓公司指定以外的攝影師拍照,否則就要付出龐大的違約金。」
「那不是等於賣身契嗎?」
方守勤不禁張大了嘴,脫口而出,爾後才警覺自己說錯了話:「對……對不起啊!我沒有那個意思的……」
「你不用放在心上。演藝人員的臉和身體本來就是一種商品,就像你上山下海拍到的照片也有價錢一樣,沒什麼好避諱的。」
穆海清輕拍方守勤的肩膀,反過來安慰自責失言的他。
「沒關係,等你合約期滿再讓我來拍。我可以等。」
他露出靦靦的笑容。
以穆海清為模特兒,他有信心能拍得比任何攝影師更成功。那神秘的氣息、修長的身材,還有深隧的雙眼……
「那將是很久以後的事。到時候,你也不會想要拍我了!經紀公司總要把人榨到半點利用價值也沒有的地步才會一腳踢開。」穆海清一半自嘲一半打趣地笑道。
「攝影玩久了你就會明白。並不只有少年才是美麗的。」方守勤深深地吸了口氣,「人生的每一瞬間都是獨一無二的。因為獨特,所以美麗。就算經紀公司把你踢開,也不代表你已經不再美麗了,只代表他們不再努力開發你的商業產能而已。就算到了那個時候,我還是想拍你。用萊卡舊型七五或數字相機都無所謂……」
穆海清拿下眼鏡,用那對深隧的藍眼睛靜靜凝視著他,「阿勤,」薄薄的嘴唇上下開闔著,「謝謝你!」
方守勤抓著阿毛的前腳揮手向他道別,直到他的背影遠去。
「……好漂亮的男人。阿毛,你也喜歡他吧?」
他在阿毛毛絨絨的額上輕輕一吻,試圖舒緩還停留在唇上的酥痲感,暗自慶幸阿毛不會說話,無法泄漏他所說的任何一個字。
這年頭,貓比人安全得多--特別是那些漂亮的男人。
***
舒涵經紀公司專屬的健身房裡,穆海清和幾名同事在教練的指導下做適度的鍛練,僅僅是飲食控制無法保持完美的身材。
「你昨晚去哪裡了?我打你手機打了一個晚上都沒人接。」
李天吉緊張地追問,隨即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你是不是談戀愛了,找女朋友去了?你可別亂來啊!合約上規定得清清楚楚,履約期間不得有男女交往的行為……」
「我知道。」
背靠在舉重機上,穆海清一面調整呼吸一面回答。
「放心吧!我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的。」
腦海里不禁飄過阿勤無意之中脫口而出的那句「賣身契」。
經紀公司幾乎是把他整個人都買下來了。
比如說:身材要保持一定比例,不能暴肥--以合約上的定義,正常人的身材通通不合格;做外科手術前要先經過公司同意,反過來說,公司也有權力要求穆海清做他們認為有必要的手術,像抽脂、整型等等;合約期間不能被拍攝也不能談戀愛--不適時地的緋聞可以輕易扼殺一個偶像明星的前途。
演藝人員的光環下,隱藏著龐大的陰影,那是一般人無法想象的世界。
「那就好。」
聽到穆海清親口保證,李天吉稍微鬆了口氣。
他是個老好人,平時很照顧穆海清,雖然有點神經質。
「社長昨晚有事找你商量,臨時找不到人,發了一頓脾氣,機會就讓給別人了。」
「機會?什麼機會?」
穆海清停下動作,有些不解。
經紀公司可以代表藝人簽約,不需要本人在場或同意,社長也不是那種懂得尊重員工意願的僱主。
「讓給誰了?」
「不知道。我一再追問,社長只是笑而不答,拍拍我的肩膀說下次一定用你。後來好像讓儒昌取代你了。」
穆海清點點頭,狐疑地望向正在跑步機上運動的邱儒昌,邱儒昌也朝他開朗地揮揮手,一點異樣都沒有。
「沒關係,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穆海清安心地靠回舉重機上,「反正我也不想接那麼多通告。我想盡量保留一些自己的時間。」
做想做的事,和想相處的人相處。
查覺到穆海清運動得過久了,教練拍拍手:「好了!海清,今天就到這裡為止,下機后兩個小時內不能吃東西,只能喝水。再鍛練下去,把肌肉練得一塊一塊的,你就只能改行去當動作片明星了!」
現場響起一陣笑聲。
穆海清把毛巾圍在肩上,意猶未盡地離開機器,想到隔壁淋浴間沖澡。
臨行前,又像想起什麼事似地開口道:「吉叔,麻煩你幫我找一樣東西:萊卡舊型七五相機。越快到手越好。」
「相機?你要那種東西做什麼?你懂攝影嗎?」
「……總之不是拿來揍人的。」
「我幫你問問吧!」
見他避重就輕,李天吉唯有聳聳肩。
「謝謝!」
穆海清又轉頭看了邱儒昌一眼,他也剛好要下機了,高挑修長的身體上微布汗水。
穆海清擦擦自己的臉頰,想不透學弟究竟從他手中搶走了什麼樣的機會。
***
午後上工,吳家慶追問方守勤:「昨天到店裡來的那個金毛仔是你朋友啊?」
「是呀!」方守勤答得有點心虛。
「怎麼沒聽你提起過?還有,他是不是長得有點像那個明星?」
吳家慶指了指店頭海報。
「老實說,他走過來的時候讓我嚇了一跳。要不是他看起來比較年輕又瘦了點,我簡直要找他簽名了!那個人為了模仿偶像真是不遺餘力,說不定還整過型呢!哪有人天生就長得這麼明星臉的?」
「那就找他要簽名吧!」方守勤無所謂地聳聳肩,「不知道他肯不肯給就是了。」
「又不是真的明星,我要他的簽名幹什麼?」
吳家慶揮揮手,「長得帥一點的人滿街都是,隨便找都有。難得的是那種明星架勢。」
「沒感覺。」
方守勤把貨品一一上架。
「我只是覺得他的氣質很特別,會是很好的攝影素材。」
「你別滿腦子都是照相行不行?」
吳家慶撇撇嘴角,順手捏了方守勤一把,把他捏得哇哇亂叫:「瞧瞧你,瘦得不象話了!最近都沒有好好吃飯吧?是不是又把錢全部拿去買耗材了?下班以後別急著走,我請你到巷子口去吃宵夜。」
「不用了。還有更瘦的人呢!」
方守勤的腦海里馬上就浮現穆海清那高挑細瘦的身體線條。
「來嘛來嘛!同事間偶爾也要聯誼一下。」
吳家慶故做親熱地摟著他的肩膀。
方守勤正要把他推開,張京源不聲不響地從後方接近,肥胖的手臂攬在兩人肩上,一邊一個:「你們兩個感情很好嘛!還沒下班就在打情罵俏?」
「店……店長……」方守勤的聲音在發抖。
「是啊!我們可是心心相印的同志情侶呢!」吳家慶不但不怕,還變本加厲地把阿勤摟得更緊,嘻皮笑臉,促狹的個性表露無遺。
「店長,你不會歧視同性戀吧?」
「我不歧視同性戀,可是我歧視那些上班時間混水摸魚的員工,尤其是領我薪水的員工。不管你們下班以後要吃宵夜還是要上旅館,上班時間就給我乖乖地工作!倉庫里堆了好幾排貨品還沒搬完呢!」他用力勒緊兩人的頸子。
「行了、行了,我去搬就是了!」
方守勤好不容易從張京源的手臂下掙脫,「我去倉庫里了。」說著他就一溜煙地跑走了。
「等等,阿勤,我和你一起去。」
吳家慶也想跟去,手臂被張京源一把抓住。
「倉庫一個人去就行了。你也過去,誰來上架?」
吳家慶擺脫不掉張京源,只好拉開嗓門叫道:「阿勤,你陪不陪我吃宵夜?」
方守勤背對著他揮揮手,沒有明確的表示,很快就消失在員工出入門前。
***
拍完廣告,下鏡之後,穆海清坐在鏡子前閉目養神,讓化妝師用濕紙巾幫他卸妝。
台後比台前還要忙碌,混亂嘈雜,和打仗差不多。
學弟就坐在他隔壁的鏡台前,神情揚揚自得,卻換了一個化妝師,據說是重金從國外禮聘回來的,不是原來的那一個了。
兩片半身鏡中間釘著一張紅色的壓克力牌,上面畫著圓形的禁煙標誌。
穆海清隱約感到事情有些不對勁,可又說不出哪裡有問題。
邱儒昌成了短片中的男主角,和女主角有精彩的深吻鏡頭,他則成了男配角,只能在女主角背後凝視沉醉在幸福中的兩人,孤獨地轉身離去;男女主角都沒有發現這個深情款款的男人……這就是他錯失的機會嗎?
「儒昌,你今天狀況不錯。」穆海清不經意地開口。
「謝謝。」
邱儒昌興奮地回答,「我等不及想看剪接出來的示範片了!這支手機廣告會在電視上的黃金時段里播出,學長,你也很期待吧?」
穆海清微笑著同意了。
「是呀!女主角也長得很可愛。廣告效果一定很好。」
「個性也很開朗大方。可惜合約期間不能談戀愛,要公司許可才行。不然我還真有點想追她呢!」
邱儒昌惋惜地嘆了口氣。
穆海清對那個女孩子沒什麼興趣,她的確是很可愛,也就僅只於外貌,演技和颱風都稍嫌不足;然而他在私底下也認同學弟的說法,不能談戀愛,確實是很可惜的事。
化妝品的甜香味中逐漸滲入一絲刺鼻的煙草味。
後台是全面禁煙的,用不著回頭也知道誰敢這麼囂張。
古緯廷走到兩人中間,拍拍邱儒昌的肩膀,卻對一向器重的穆海清視若無睹,「儒昌,導演和我談過了,他認為你很有潛力。要是廣告效果不錯,他想介紹你去拍電影。」
「真的嗎?」
邱儒昌興奮地抬起上半身,又被化妝師硬生生壓下。
「儒昌,恭喜你!」穆海清由衷地說。
「別高興得太早。效果不好的話還有得等的。」
古緯廷回頭對穆海清笑了一下,上揚的眼睛里閃爍著兇險的惡意。
「不會的,我對儒昌有信心。」穆海清仍然堅持道。
「你有信心當然很好,不過要企業主也有信心才行。」古緯廷笑容不減,拍拍穆海清那一頭金髮。「好了,不打擾你們了,下了班早點回去休息。化妝品只能修飾肌膚,充足的睡眠才是保持容光煥發的基本要訣。」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起來,古緯廷都是個關心員工的好僱主,不知為何,穆海清卻悄悄地打了個冷顫,感覺到透骨的寒氣從放在頭上的手心裡一路流竄過背脊……
卸過妝和同事道別後,穆海清接一個人開車在回家的路上,他住在大智電視公司對面的花園大廈里,二十八樓五十坪的室內空間老是讓他覺得很冷、很孤獨,真正是高處不勝寒。
途中李天吉來電,他把手機轉到免持聽筒功能。
「抱歉,海清,事情比想象中棘手。我問遍了所有有名的攝影器材公司和通路商,都說買不到,連二手相機也好幾年沒見過了。」
「我可以出高價徵求。」
穆海清仍不死心。
「不是錢的問題。沒有貨就是沒有貨,除非你有錢買下整間德國原廠公司,再開生產線重新製造……現在有很多種新相機都可以拍出比萊卡舊型七五更好的效果,你要不要乾脆換一款?」
「別說不可能的事。我只想要那一款。」
「那你只能碰運氣慢慢等了!可能明天就會出現,也可能一輩子都等不到,有空多燒點香吧!」
李天吉嘆了口氣,掛斷電話。
穆海清沉默許久,開始有些理解方守勤為何會那麼傷心了。
思索片刻,他在下一個交叉口轉了方向,改以鐵人便利商店為目的地駛去。
錯開交通尖峰時間,只花了四十分鐘,到達的時候正好趕到方守勤站晚班櫃檯。
「你怎麼來了?」
站在櫃檯前,方守勤又驚又喜,「你找到相機了嗎?」
穆海清不忍心讓他失望,只好推搪道:「有眉目了!拿不拿得到還不清楚。要再等一陣子才能確定……」
方守勤臉上高興的神色稍微收斂了些,轉頭望見張京源插著腰,表情不怎麼高興,馬上識時務地假咳兩聲,壓低聲音,「咳、嗯,店長在瞪我了……」
穆海清看向另一頭,一個中年男子立在冰箱旁踏著腳板,大概就是方守勤所說的店長了,收款機旁也有一兩個人在等結帳。
他很識時務地讓開,朝中年男子笑了笑,順手抓了一把口香糖結帳,藉機和方守勤說話,「下班後有空嗎?」
這招很有效地轉移開中年男子的注意力;穆海清看到他把手掌往褲管上擦了擦,回過頭去繼續把飲料上架。
「一百八十元,謝謝!」
方守勤把發票遞給他,低聲道,「除非你要到我那裡去。薪水還沒發下來,我沒錢去那些有的沒的地方。」
「沒問題,我也想見見阿毛。」
穆海清接過零錢和發票,感覺到方守勤的手指是那麼溫暖,迥異於社長的寒冷犀利。
「在倉庫後門等我。打過卡我就可以走了。」
方守勤點點頭。
大大方方地甩開吳家慶,方守勤和穆海清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腳步輕快。
「看到你就好像看到我的相機。」
方守勤愉快地說,「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一定會帶一台新的萊卡舊型七五給我。」
穆海清心虛地握緊細長的手指,「我聽說有很多種新相機能拍出比萊卡舊型七五更為理想的效果。」
「是呀!」
方守勤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可是我的技巧還不夠成熟。總要先把攝影技術磨練好了才能嘗試不同的照相器材。」
「你太謙虛了!」
穆海清淡淡地說。
夜晚的小巷子里顯得十分冷清,路燈雖然明亮,行人卻不多,來往的車子也少,踏著月光餘暉的路人們無不歸心似箭。
此時,迎面走來一位穿著高中制服的少女,清秀的臉龐、髮長及肩,是個美人胚子。
「勤哥,你下班了?」
少女朝方守勤親熱地打招呼,在看到方守勤身旁的金髮男子時,表情稍微一滯,隨即親切而不失禮貌地綻開笑容,「你好!」
穆海清也點頭回禮。現在的他比在鏡頭前的自己還瘦上許多,又戴了遮住上半張臉的墨鏡,並不擔心會被認出來。
方守勤看穆海清沒什麼反應,也不便說破他的身份,徑自和少女攀談。
「那你呢?又上哪兒玩去了?別拖太晚,你爸會擔心。」
「我哪有那麼好命啊!」
少女把側背的書包往上提了提,「剛補習回來,禮拜六日才能出去走走。」
方守勤和少女道別後,穆海清才裝作不經意地說道:「你女朋友啊?長得滿漂亮的。」
方守勤皺了皺眉頭,「別尋我開心了!她是我們店長的女兒,才讀高三,又有男朋友,哪裡輪得到我!」
五官隨即舒展開來,「她也是你的影迷哦!」
「……聽你的語氣好像很遺憾似的。」穆海清悶著聲音說。
「還好啦!她挺討人喜歡的,我把她當妹妹看待。我是幺子,兩個哥哥老是欺負我,一點也沒有老么被家裡呵護的感覺。」
穆海清放鬆地笑了,「聽她喊得這麼親熱,我還以為她是你女朋友呢!」
「你沒有在交往中的女友吧?要是有的話你就會知道,現在的年輕女孩叫起人來差不多都是這個樣子,親熱得不得了,把男生弄得迷迷糊糊的,其實心裏面根本就沒有那種意思……習慣就好,別自作多情了!」
他根本不可能有女朋友……穆海清又想到那紙契約,載明不可有異性交往的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