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未經過工業污染的世界原來是如此美麗。

健治.湯森舒暢地躺在碧綠茵草上,深深吸了口長氣。

天空藍得彷彿隨時會滴出水來,一朵朵雲絮如白白胖胖的棉花糖,被風撩撥兩下便互相碰撞推弄。一眼望去除了高大的樹蓋,沒有飛機,沒有電塔,沒有高樓大廈遮蔽視線。

澄藍,翠綠,雪白。

陽光,空氣,溪水。

如果說這是一個童話故事中的景色,絕對不會有人懷疑。

因為,這確實是一個童話故事的景色。

健治.湯森慢慢坐了起來。

現在他不叫「健治.湯森」了,他叫「菲利普.如此這般.費洛依」。中間的「如此這般」是因為那串名頭委實太長,連他自己都記不住。

他的兩手往後一撐,仰起頭看天。

現在的他是個十四歲的男孩,有著一頭如淺色波浪的柔軟金髮,天空一樣澄藍的眼睛,以及雪白的皮膚。他的身形修長結實,目前還在只長個子不長肉的階段,身體還有許多空間讓未來的肌肉填滿。

經過七年的適應,他終於比較能在腦中描繪出相貌,而不像是在想另一個陌生人的面孔。

獸醫畢業的他立即投筆從戎,在他們小隊中算是斯文書卷氣的一個異類,但當兵久了,又是慓悍的陸戰隊員,自然練出一身黝黑壯實的肌肉。現在的這身雪白皮膚是他唯一適應不良的。

為了改善這點,他努力在烈日下操練,參加各種露天競技活動,希望有一天又會變成他熟悉的古銅色光澤。

「嗤──」老黑爵走過來,沖著他的臉噴了一口氣。

「嘿!」他拍打這匹大黑馬的濕鼻頭,寵愛地輕責。

老黑爵是一匹七歲大、年輕力壯的馬。為牠取這麼「糙老」的名字,是因為牠一身油光水滑的黑毛,偏偏在額頭正中央長了一個雪白的倒V字形,頭頂的鬃毛也是白色的,看起來就像滿頭花白、愁眉苦臉的小老頭。

見到牠的第一眼,健治……菲利普就決定讓這個名字跟定牠了。

老黑爵是他來的那一年出生的,不久就被他父親送給他當七歲的生日禮物。對他來說,老黑爵不只是匹坐騎,還是陪他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嗤!」老黑爵又噴了他一口氣,跳開兩步要主人起來陪牠玩。

菲利普笑著跳了起來,一把揪住牠的鬃毛。

「嘶嘶嘶嘶──」老黑爵跑開幾步,原地繞了半圈,簡直像一隻超級大黑犬。

「好了,別鬧了,我們該離開了。」他換上安撫的口吻,慢慢踱向愛馬。

老黑爵用力甩了甩馬頭,雪白的鬃毛甩得煞是好看;牠的四隻馬蹄長了長毛,猶如穿著黑色的流蘇靴。

救命啊……

菲利普拍撫馬脖子的手一頓。

「你聽見了嗎?」他對愛馬揚了揚金色的眉毛。

老黑爵仰起頭,兩隻馬耳抽動。

「有人嗎?請幫幫我!救命啊──」

不是錯覺,真的有人在求救,聲音聽起來尖細稚嫩,似乎是個孩子!

他立刻轉頭搜尋聲音的來處。

他的所在處是一座小山坡的頂點,周圍被濃密的森林所環繞,只有坡頂這一大圈是開放的草地;站在這裡,可以遙遙看見皇宮的金色尖頂。他轉了一圈,聲音是從左手邊傳出來的。

「救命啊!有人聽見我嗎?請幫幫我──」尖尖細細的嗓音透出絕望。

「來吧,小子。」他拍拍老黑爵的脖子。「我們過去看看。」

老黑爵甩甩長長的馬臉,跟在主子的身後小快步跑起來。

菲利普沒有上馬是因為這片幻森林著實濃密,那個聲音傳出來的方向已經避開了正路,騎著馬在樹叢之間反而不容易穿梭。

他在濃林中曲曲折折地穿梭了幾分鐘,那個孩子的聲音已經沒了,他不禁有些心急。

「哈囉?」他揚聲喊:「你在哪裡?你有沒有聽到我的聲音?」

頓了一頓。

那個嗓音又響了起來,比剛才衰弱一些。

「我在這裡……」聽起來是個年輕女孩的聲音。

左邊。

他矯健地躍過一段橫倒的老樹,身後砰地一響,老黑爵也跟著跳過來。

「我來了!妳撐著一點!」他喊。

他跳過一段橫倒的樹榦,嘎吱──緊急煞車!

在他身前不到一呎處有一個寬約十呎的深溝,聲音是從深溝裡傳出來的。幸好老黑爵反應快,沒有跟著跳過來壓在主人身上。

「救命啊!」

「妳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深溝四周有人滑落下去的痕跡,應該是經年累月的樹枝爛泥把它掩蓋住,結果這小女孩不知怎地跑到這裡來,一個踩空摔下去。

「我的腳被樹藤絆到摔下來了,我爬不上去,你能幫助我上去嗎?」聽見上頭有人,溝裡的女孩振奮了一些。

「妳等一下。」

他彎身撿起一根樹枝,先在四周的地面輕敲一番。最近剛下過大雨,泥土很濕軟,他先找出最接近邊緣又不至於坍塌的地面,不過那個溝壁是往內凹的,他還是無法看見裡面的情景。

想了想,菲利普爬上附近的一株大樹,往下一望。

一個淡藍色的身影貼著溝壁往上看,整張小臉蛋沾滿了爛泥巴。

看見頭上的他,她無助地揮揮手。

地面距離溝底約有六呎,其實不算太深,就是軟土壁沒有支撐力,比較麻煩一些而已。

「嘶──」老黑爵焦躁地蹬了兩步。

「別叫,要給你一個任務做了。」他笑道。

他俐落地溜下樹,先撿了幾條較為有韌性的樹藤,以特殊的繩結串連起來,把一邊用活結打成一個大圈,扔進深溝裡。

「妳把樹藤套在腰上,我叫我的馬拉妳上來。」

溝底窸窸窣窣,不一會兒她細細的嗓音傳來:「綁好了。」

他走到老黑爵身旁,拍拍馬脖子,將樹藤這端套在牠的脖子上。

「準備好了嗎?」

「好了。」溝底傳來回答。

他站到愛馬面前,兩手拉住馬臉。「來吧!一,二,三,拉!」

老黑爵聽主人的指揮,一步、兩步往前行走。

「慢、慢。」他控制著愛馬的速度和力量,免得繩圈一下子收得太緊。

那小女孩大概沒幾兩重,老黑爵輕輕鬆鬆地就將她拉上地面。

「停!」

他越過樹榦,將那個狼狽的身影抱起到更安全的這一側來。

「好了,妳安全了。」他把女孩小心翼翼地放在橫倒的樹榦上坐穩,藍眸與她的眸子平行。

「妳掉進洞裡多久了?怎麼會一個人跑到這裡來?」

這女孩看起來頂多十二、三歲,一頭深栗色的鬈髮與同色的眼睛,膚色白凈,整張小臉蛋沾滿黑泥。一件淺藍色的洋裝包裹著她纖細的身體,裙襬下露出一雙清瘦的小腿,乍看倒像一尊泥娃娃。

小女孩怔怔望著他。她是不是遇到天使了呀……

剛才一抬頭,他站在半空中,澄澈的藍眸像夏天最晴朗的天空,金髮像一頂金色的皇冠,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上帝派天使來接引她。直到他轉身爬下樹,她看見他的背後沒翅膀,才相信他真的是凡人。

聖經中所說的天使,一定就是這模樣吧?

「怎麼不說話,嚇壞了嗎?」天使溫柔地拍拍她肩膀。「別怕,妳已經安全了。妳要不要喝點水、擦擦臉?」

一講到擦臉,她連忙往自己臉上一摸,結果只是把更多泥巴往臉上抹。

天使仰頭大笑。

「來。」他從馬鞍上取下一隻水壺,打濕一條手帕遞給她。

她漲紅了臉,連忙接過來把小臉蛋擦乾凈。

「小女孩,妳叫什麼名字?」

「茱莉。我不是小女孩,我已經十二歲了。」

「十二歲就是個小女孩!」清澄的藍眸中露出笑意。

「你也沒有比我大多少……」她擦著臉咕嚕。

菲利普一怔。

確實,以二十八歲的男人來看,十二歲當然是小女孩,但現在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男孩而已。

他嘆了口氣。「來吧,我送妳回家。妳家在哪裡?」

「在前面的諾福鎮。」她往西方一指。

他向茱莉伸出手,茱莉正要握住他,突然發現自己滿手的污泥,連忙用濕帕子把手擦乾凈。

「我……我回去洗乾凈了再還你。」她捏著人家被她弄得髒兮兮的手帕,小臉蛋尷尬得發紅。

「沒關係,來吧!」菲利普牽起她,輕輕鬆鬆地舉起她送上馬背。

茱莉嚇了一跳,連忙拉住老黑爵的鬃毛。

「別怕,坐穩就好。」

他拍拍愛馬的腹側,然後一翻身坐在她身後。老黑爵輕嘶一聲,邁開輕快的馬蹄往林徑奔去。

他身前的小姑娘硬邦邦地挺在那裡不曉得是不是沒坐過這麼高的馬,嚇到不敢動。

「老黑爵很安分的,妳不用擔心牠會把妳顛下去。」他安慰道。

「我……我是怕把你的衣服弄髒了。」她咕噥兩聲。

菲利普又笑了起來。

她是認真的!他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就很貴的樣子。

可是她剛才摸到他的背心,那麼柔軟的皮革,絕對不是隔壁喬治大叔穿的那種劣質貨。他的靴子看起來也不便宜,襯衫一看就是上好棉布。茱莉猜他一定是某個有錢人家的公子,說不定還是貴族呢!

她低頭看著自己亂七八糟的粗布棉洋裝,不禁自慚形穢。

不行!爸爸曾經跟她說過,人可以窮,志不能窮,金錢絕對不能衡量一個人的價值。雖然媽咪有不同的意思,但她比較相信爸爸的說法。

「謝謝你救了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菲利普。」他的嗓音帶著笑意。「妳這麼小的一個女孩子,為什麼一個人跑到深林裡來?」

「我不是小孩子了!」她嚴正聲明。「我是來這裡採赤藍菇的。」

「赤藍菇?」他一怔。

她小腦袋點了幾下。「現在是赤藍菇的產季,去年我們隔壁的孩子就是在這附近找到一大片赤藍菇,採回去賣了好多的錢,我今年趁產季一開始就趕快來採,沒想到會掉到溝裡去……」

赤藍菇,顧名思義是一種紅藍相間的菇類,十分美味。通常顏色越鮮艷的香菇,毒性越強,赤藍菇卻是少數既可當食材、又可當藥材的菇。它在市場的行情不像松露那樣高不可攀,因此素來有「平民的松露」之美譽。

「妳若想找赤藍菇,卻是找錯地方了,前天我才在另外一個地方看見整片的赤藍菇。」他握著老黑爵的韁繩,身子隨著馬匹的律動一起震動,彷彿自己就是馬的一部分。

「真的嗎?你在哪裡看見的?你可以帶我去摘嗎?」坐在他身前的小女孩連忙回頭。

「妳就不怕我是壞人,故意說這些話誘拐妳?」他對她笑出亮亮的白牙。

「你……你要是壞人,就不會救我了!」小姑娘臉蛋一紅。

真是天真的孩子!他在心頭嘆氣。

「以後千萬不要一個人在森林裡亂跑,知道嗎?」他正色道。「這一區有許多野生動物,例如黑熊和山貓,都會攻擊人類,非常危險。妳的父母知道妳自己一個人跑到森林裡採赤藍菇嗎?」

茱莉回身坐正,背心挺得僵直。

這似乎是她不願意談的話題!菲利普聳了聳肩。

「抓好,我們要加快速度了,這樣才來得及在天黑前離開森林。」

當他們進入諾福鎮時,已經是傍晚了。

天空變成一種近乎墨色的深藍,幾顆星子在墨藍上閃爍,街上的行人逐漸稀少,家家戶戶的煙囪生起了炊煙。

老黑爵放緩馬蹄走過諾福鎮白天最熱鬧的那條主街,彎進一條中巷裡,再彎進一條小巷裡,再彎進一條小小巷裡。

巷子越窄,空氣裡的臭味也更明顯,紅磚路面佈滿坎坎坷坷的凹洞,兩人彎進一條只容他們單騎的小巷,月光是街頭唯一的光源。

這一區尚不至於是諾福鎮的貧民區,但確實已是一般人家的下限。兩側的磚牆後傳出一些老婆罵老公、媽媽罵小孩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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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履奇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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