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才十天!他才走十天而已,整個屋子就靜得不像話,什麼都不對勁了。她蹲在流理台前,挫敗得想哭。
感覺小小的力道輕輕扯動衣角,她趕緊抬起頭,揚笑問:「若若,我不是叫你先吃飯嗎?媽媽湯快煮好了。」
男孩手中端著那盤他最愛的芋泥丸子,靜靜看著她,也不說話。
「怎麼了?」
她一時沒能理解過來,直到他輕輕地、幾不可聞地吐出聲音。「爸爸……」淚霧,毫無預警地湧上眼眶,她用力地將兒子抱進懷中。
他不吃芋泥丸了,一顆都沒吃,全留給那個人,不搶、不惹他生氣。
他想要那個人回來。
兒子在想念爸爸,他自己甚至不曉得,那就叫思念。
沒想到他們母子頭一回親密分享彼此的心情,竟是來自對同一個男人的想念。她心房酸楚,親吻兒子木然的臉龐,給予安慰。
這是怎麼回事?
他才離開半個月,地球已經被外星人侵佔了嗎?
沈雲沛有些傻眼,看著滿屋子的雜亂,結結巴巴問來開門的兒子:「家裡……被土匪洗劫是不是?」
兒子一聲也不吭,只是緊緊抱住他大腿不放。
好吧,至少他感覺到自己的出現是得到高度歡迎的。
也不期待兒子能給予什麼了不起的答案,直接自己探險比較快。
原本明亮光潔的地板,處處儘是不明的灰黑污漬,滿桌子的雜亂看得出好幾天沒整理了,廚房垃圾桶堆滿泡麵及速食品空盒,洗碗槽更是大客滿,一路走向卧室,連衣服也亂堆、小孩的玩具東丟西扔……這對一向愛乾淨又超珍惜自己小窩的孫蘊華而言,是極不尋常的事。
一進到卧房,他就知道原因了。
窗檯邊放了一塊抹布吸水,四周油漆面漾開一大片污痕,往下延伸,地板也一灘水漬。
「若若,不要過來,小心跌倒。」他擰乾水氣飽和的抹布,擦乾地板后,再轉身四處查看,初估災情只有卧房及若若房間上方的天花板,木作裝潢已被敲開,散發出木頭被水氣侵蝕后的霉腐味,所幸客廳並未波及。
這個房間暫時不能住人了,若若這幾天應該是跟母親睡,看得出來母子倆這陣子過得有多糟,連屋子都沒心思整理。
他再次回到主卧,將注意力放回抱膝靠坐在床頭的身影。
「家裡什麼時候開始漏水的?」
「一個多禮拜了。」她悶悶地說,埋在膝上的臉不肯抬起來。
他走上前,輕輕將她摟進臂彎,然後才看見埋在被窩下的腳踝包了好大一團。「腳呢?又是怎麼回事?」
「有一天早上起床太匆忙,踩到那灘水,就跌倒受傷了。」
「你沒找人處理嗎?」
「請抓漏人員來看過,說是樓上的管線破裂,我這裡沒辦法處理,必須請樓上修繕,可是樓上一聽說要打他們的牆,死也不肯配合。」
他皺眉。「沒請管委會或管理室的人出面協調嗎?」
「有,可是管理室那方面說,對方態度強硬地拒絕,他們也沒辦法,該幫的都幫了,兩手一攤就不理我了。然後我自己去找樓上溝通,本想好言相商,對方直接賞我閉門羹,叫我不要再騷擾他們。」
「怎麼會有這種人!」她好倒霉!買水果爛個一、兩顆也就罷了,居然買到整盒爛草莓,人生是有沒有這麼悲慘?
難怪她狀態看起來這麼糟糕,大概被這些烏煙瘴氣的鳥事搞到快瘋了。
「走,下樓去,我們再跟管理室談談看。」
很榮幸,沈雲沛出國時所錯過的精采內容,正在他面前倒帶重播,讓他有幸目睹,人可以耍白爛到什麼程度。
他雙手環胸,冷冷地看著管理室主任上演「一推四五六」的絕活,孫蘊華很努力想表達這件事的急迫性,以及造成她生活品質受到多大的影響,請管理室務必協助處理。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對方還在東摸西摸兼玩一下手機,光是態度就讓人覺得不爽,與人對話時認真看著對方,表示一下尊重是會怎樣?連做個樣子都懶,這樣要說他們有多盡心在處理這件事,沈雲沛寧可相信台灣政客都好清廉,沒一個貪污,人人夜不閉戶,超世界大同的!
「那……如果樓上真的不肯,是不是有些什麼這方面的條規,可以強制對方配合修繕……」
「沒有啦!那些都是大方向的規定,哪會規範到漏水這麼細的項目。」
沈雲沛覺得,他的耐性大概就到這裡了。
她也沒多關注身後的他在幹麼,好像和值班保全閑聊吧。她深吸一口氣,正要再試圖遊說對方出面談談看,後頭的男人已經套完交情,將暫借電腦列印出的資料拋向主任桌上。
「公寓大廈管理條例第六條第二項,麻煩看清楚一點,如果不能理解我還可以解釋給你聽。什麼叫不會規範到這麼細項?漏水是多少大樓常見的問題,你說沒有規範?我只花一分鐘就查到的資訊,你連一分鐘都不願意費神,這就是你的工作態度?」
「請你理解一點,今天不是我們求你幫忙,而是你的工作職責便是如此,必須保障住戶的居住品質,我們的權益受到侵擾,你——有「義務」協助將事情完善處理。如果還是不清楚該怎麼做,上面有我剛查到的市政府電話,可以發函向工務處建管局呈報,對方若還是不願配合,另有三仟至一萬五的罰責,並且可連續開罰,這樣還有疑問嗎?」
孫蘊華頭一回看到那個一向擺爛的主任,被堵到啞口無言。
沈雲沛沒再理會對方,扶著她一跛一跛地步出管理室。
「去哪兒?」她愣愣地問。
「郵局,有沒有帶印章?」
「在包包,我會隨身帶一顆備用印章,要幹麼?」
他沒回答,直接到郵局買了存證信函,洋洋洒洒就是一大篇,什麼民法1004條、196條、213條的損害賠償,反正她也不知那是啥,不過看他寫得有模有樣的,讓人無法懷疑他在唬爛。
回到家時,她腦袋還暈暈的,用看外星人的眼神一直瞧他。
「幹麼?有什麼話想說就說。」
「這——不太像是你會做的事。」與他寬厚待人的行事作風有極大的違和感,通常他會先為對方留些餘地,不會一出手就如此強勢。
「覺得我太得理不饒人?」他哼了哼,開始動手整理屋子,一面回她:「存證信函只是告知作用,主要是讓他們知道,我們的立場很穩,並且給個時限讓他們去處理這件事,如果他們還是置之不理,是不是真的要告,那是你的決定。」
孫蘊華看著他忙進忙出,一下收衣服丟進洗衣機,一下洗碗、一下又擦桌子,當他提了桶水開始拖地時,她終於問出口了:「雲沛,你是不是在生氣?」
他動作頓了頓,回過身看她。「好吧,我承認我真的一肚子火。」
他不是不知道人前留一線的道理,畢竟往後樓上樓下常會碰到面,最好不要做得太絕,可是聽她一一描述這段時間的經過,他真的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脾氣。
樓上很明顯欺她是獨居的單身女子,身邊只有不解事的幼兒,沒人可以商量,氣焰囂張至極,還揚言要告她騷擾。
他會氣到寄存證信函,不無回敬意味,告訴對方法律不是讓人這麼用的!
老舊管線受損不是誰願意的,他也沒有怪罪的立場,彼此互相體諒,有商有量,不會鬧到這麼僵,但她都已經因為漏水問題而受傷了,對方還是不打算理會樓下鄰居死活,他不使出強硬手段,事情不可能解決。
時間拖愈久,房子的災情損失只會愈擴愈大,那是一種無形的精神折磨。他沒辦法跟對方慢慢耗,不得不出狠招,讓母子倆的生活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回歸正常軌道。
尤其看到管理室作壁上觀,不打算蹚渾水的態度,再看到她一拐一拐的模樣、還有一屋子的雜亂,想到母子倆這段時間生活品質有多糟糕,真的很難不生氣。
他沈雲沛的家人,不是讓人這樣欺負著玩的!
「不要生氣……」她撐著沙發扶手起身,他趕緊上前扶她。
「你要做什——」話沒說完,軟軟偎進懷中的嬌軀,讓他止了話尾,整個人獃獃愣愣。
「看見你回來是很愉快的事,不要破壞心情。」她輕輕地說。
她不是沒辦法自己處理那些事,只是太想他,暫時提不起勁,沒表現得太強勢積極,另一方面也是想給對方再多留一點餘地,真逼到最後關頭,她也不是軟弱好欺的人。
能看見他,真的很好、很好,她不想為那種事破壞好心情。
「……嗯。」他收牢臂膀,密密環抱她。
她的表情讓他覺得,好像只要他回來就好,這些鳥事她全都無所謂,也不在乎了。
我對你有這麼重要嗎?
這句話幾度繞在舌尖,就是沒膽問出口。
「這小鬼是怎麼回事?」
他一下午進進出出,忙著整理屋子,沒貢獻的人不是應該乖乖在旁邊坐好玩他的玩具嗎?小手揪他褲管揪得牢牢的,小影子似地跟進跟出是怎樣?有時轉身稍不留神還會撞到。
叫他去旁邊玩,他完全當沒聽到,依然故我。
沈雲沛覺得,自己有些崩潰了,求助的眼神望向孩子他娘。
另一個沒貢獻的人,很悠閑坐在旁邊穿針引線縫抱枕,淡淡瞥上一眼,回道:「大概是想你吧。」
睽違半月,終於等回了他,或許是怕他又突然不見,跟得那麼牢,仰著頭一直、一直地看著他。
若若真的很喜歡、很喜歡這個爸爸呢。
沈雲沛蹲下身,一臉感動地抱抱他兒子。「寶貝,我都不知道你這麼愛我。」為了讓兒子有機會表達孝心,他塞了塊抹布過去,父子倆合力整理家務——雖然小的那隻貢獻值真的不太大。
由於她腳扭傷,暫時行動不便,接下來的時日,他除了工作之外,幾乎都待在這裡,以便照應。
有一次,她順手在臉書上寫:「最近烏雲罩頂,連巴豆腰開個八寶粥來吃都會割到手」之類的留言,之後不到一個小時,她家的免費快遞就送來熱騰騰的滷味了。
然後她還被叨念:「吃什麼八寶粥,沒營養。」
她後來又試了幾次,發現真的對臉書小精靈許願,就會有求必應耶,這真是太神奇了。
她有些好笑,又覺得心暖暖。
被人這樣無微不至地噱寒問暖,只差沒晨昏定省,這種「孝行」哪個女人會不感動?要說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被追求,那真是沒天良到連老天都想劈她了。
她是不知道他哪根筋又拐到,但是時隔六年後,再次感受到他當年那種真誠無偽、坦坦蕩蕩的示好方式,有種重溫舊夢的悸動感。
這天傍晚,若若說想吃面,於是她再度向臉書小精靈許願——
晚餐好想吃這家陽春麵
約莫過了半小時,看到下方以手機回覆的留言:「哪家?」
她迅速回應:「這家。」
他回道:「我是問店名。」
「就這家啊!」
當她發現他們開始鬼打牆時,他感慨地回道:「我突然看見,我們前面那條溝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