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看得出來,她覺得困窘,面對他時總有幾分不自在,至於為什麼還要來,他想應該是因為他說過,不希望成為她的困擾,所以她才努力表現出不困擾的樣子。她其實,是個心很軟的女孩子啊,總是顧慮別人的感受,而忽視自己的。
他還記得她前男友的弟弟來那天,她最後還向對方道歉。明明受傷最深的是她,她就算擺了臉色,那又怎麼樣?
她一個人坐在店門外,吃著糖,有一句沒一句地哼著歌:「我已剪短我的發,剪斷了牽挂,剪一地不被愛的分岔……」
那落寞孤單的模樣,沒有人看見。
他承認自己一顆心全偏向她,很心疼、很心疼她,甚至有股衝動,想痛揍那男人幾拳!如果不能認認真真陪她走到最後,當初為什麼要招惹她呢?讓她那麼地受傷,覺得自己只是別人生命里的過客,沒資格拿到永久居留權。
他沒再提起那天的事,一次也沒有,所以後來,她也慢慢不那麼尷尬了,開始能和他自在地談天說笑。
他不笨,後來多少看穿她對他有些虧欠心理,於是利用了她心虛而拒絕不了他的心態,一步步蠶食鯨吞,走入她的生活。
卑劣歸卑劣,但是很有效,至少他們現在,已經是可以聊心事、分享生活點滴的朋友。
有時,她待到休店,會坐在店外那張公共椅上等他。
知道她喜歡吃甜食,當天店裡沒賣完的小點心,他會轉送給她,看在有吃又有拿的分上,她倒是等他等得很愉快。
他們有時也會相約去夜市吃宵夜,然後再送她回家。
有一次,她在趕製樣衣,忙著打版型、縫製、做最後的版型調整,沒心思出去覓食,居然吃冰箱里他轉送的那些餅乾、小蛋糕果腹,差點把自己餓死在家裡。
他知道后簡直不可思議。怎麼會有人生活白痴到這種地步?
「我才不是生活白痴!你知不知道靈感大神來時,就要好好巴住祂老人家的大腿,那道光、就是那道光啊!它是稍縱即逝的。」
聽她在強辯!
「我只知道你再這樣下去,下次再見到那道光就是要通往天堂了!」活在二十一世紀的台灣,居然還能餓死,她也算強者了。
沒轍之下,他只好空閑之餘不定時來給她巡巡看看,好歹朋友一場,儘儘道義給她收屍。
對於他惡毒的詛咒,她倒是沒回嘴,反正既得利益者是她。
沒想到,給她幾根蠟筆,她就開起畫展來!仗著有人給她送「牢飯」,她現在連店裡也很少去,完全是在家張嘴等餵食的程度。
這天,沈雲沛下午沒課,料想她應該也差不多要彈盡援絕,先繞到大賣場採買了兩大袋食物才去找她,也因為手中兩大袋的糧食,使得他的出現獲得了高度歡迎。
他先將冷藏的食品一一擺進冰箱,房子的女主人正倚在餐桌前搜括另一袋的乾貨零食,拆開一包巧克力棒就地嗑了起來,另一手撈出購物袋裡的發票瞄一眼,由皮包內抽了兩張紙鈔遞去。
沈雲沛看了一眼,默默收下塞進口袋。
她從不佔他便宜,雖然平日會收下他贈與的小點心,兩人出去消費時多數是她付帳,用這種方式回饋他。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這部分有太多堅持,就兩人目前的經濟地位而言,她確實高出許多,兩人之間才能維持微妙的平衡。
「你今天沒課?」
「我禮拜三下午都沒課。」說不止三遍了,她還是記不住,倒也不是說沒當一回事,這種一投入工作,連覓食都懶得出門的人,是能指望她什麼?這種生活中的小細節,他早就不抱期待了,讓她去抱她的靈感之神的大腿就好。
思及此,他質疑地瞥她。「你是不是又沒吃午餐?」
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發,發尾亂翹、身上的睡衣也沒換,並且殘留各色絲線線腳,擺明了今天還沒走出過大門。
或許是兩人再親密的事都做過了,她在他面前都出過那麼大的糗,倒也不太計形象了。
「有啦,你昨天買來的涼麵還剩一盒,剛剛嗑掉了。」
「那你還要繼續忙嗎?還是休息一下?」
「唔……差不多了,明天會去公司交件。剛剛才準備要出去找點東西吃,你就來了。」
沈雲沛將餐桌上那袋乾糧也分門別類放置好,回到客廳見她窩在沙發上,巧克力棒已經被殲滅,她正抱著吃到一半的蝦味先昏昏欲睡。
居然兩包零食就想打發一餐。
「起來換衣服,我們出去吃飯。」
「你不是還要去店裡上班?」
「我今天排休。」
「那讓我先睡一下……」聲音呼嚕嚕的,講完人已經進入半睡眠狀態。
這女人!
他進房間取來薄毯,拿開她手上的零食袋,再將她垂晃在沙發下的左腳抬上去,覺得姿勢怎麼擺都不對,後來輕輕將她移入臂弩,私心覺得,還是在他懷裡最順眼。
居然睡得毫無防備,是有沒有把我當男人?
他喃喃低噥,湊上前偷偷啾了一口,又一口,用豐潤的下唇輕輕摩挲她,感受柔軟唇瓣的溫度與觸感。
他們之間熟絡的速度,快得很莫名——或許也不算太莫名,拜那一夜醉后韻事所賜,都袒裎相見、彼此全身上下摸得熟透透了,要再裝生疏、搞矜持也很困難,因此確認他人品不差后,她幾乎不太防他,也不會拒絕他偶爾帶點親密的小舉動,要說是朋友,還不如說曖昧中的伴侶比較貼切。
不過,她到底是從哪裡得出「他沒有威脅性」這樣的結論?他那晚沒吃她,不代表他不想吃啊,他對她明明就有滿腦子的幻想與渴望,別太相信他行不行?
孫蘊華小睡了兩個小時,醒來時是靠在沈雲沛臂彎里,對方也睡沉了。
她動了動,沒驚醒他。她被抱得很牢,盯著圈在腰間的臂膀,有一秒鐘她猶豫是要起身還是不動聲色讓他繼續睡。
最後她挪了個舒適的位置,繼續窩著。
真巧,由這個角度,剛好可以清楚打量他。
他有一張很好看的相貌,五官特色偏俊美型,不至於陰柔,但是給人的第一眼感受,直覺就是漂亮。
「星空戀曲」的店員,稱他是鎮店之花,店裡半數的女客幾乎都是沖著他來的,但是他每聽一次都會掄拳揍人。
他很不愛人家說他漂亮。堂堂男子,被說得像朵花一樣,像話嗎?
有時,她會戲謔地故意叫聲「花美男」,他倒不至於跟她翻臉,只是臉色變了又變,最後很憋地吞回去。
他其實給了她很多別人所沒有的特權,對她的笑容最獨特、看她的眼神更柔軟、給她的溫柔更是別人都沒有的,那種特殊待遇,她不是傻瓜,自然感受得到。
他喜歡她。
雖然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但他心思那麼明顯,如果不是這樣,何必費盡心思又是關懷又是送食,一般朋友根本用不著做到這樣。
那她呢?對他又是什麼心態?
才剛走出一段感情,要說心動,其實太牽強,她只是覺得,跟這個人相處的感覺還不錯,而她並不討厭被他喜歡的感覺。
要說愛情,兩人之間的年紀差距不算小,真要發展出什麼來,機率大概跟中樂透差不多。
她其實也沒想那麼遠,當初與嚴君威在一起時,她什麼都想過了,又如何?她終究還是對方人生中的配角。
沈雲沛是她最不可能預期未來的那種對象,不過反正她也膩了事事規劃的人生,暫時放下那些實際的考量與理性,順應自己的感覺,不想無謂的庸人自擾。
沈雲沛醒來時,已經是傍晚。
看到牆上的時鐘,整個人驚嚇得跳起來。
他竟然睡了那麼久!
接住由身上滑落的薄被,轉頭張望了下,孫蘊華靠坐在陽台上的躺椅里,邊翻雜誌邊做日光浴,身上的睡衣已經換下,也打點好自己,化上淡妝,一整個就是優雅的時尚名媛路線,如果不是他見過她最不修邊幅的模樣,也會被騙到。
「你怎麼不叫我?」看這情形,她等他有一段時間了。
「你看起來比我還累。現在的大學生有這麼辛苦?還是建築系的例外?」
「還好,應付得來。」順手將薄被摺疊整齊放回房裡,再進浴室稍做整理,出來時她已經拎著包包,站在玄關處等他。
「走吧。」很自然地將手交到他掌心,任他牽牢。
「去夜市?」
「好啊。」
一同出去,大多是他決定行程,她通常沒有什麼意見。
可能是職業病使然,在家裡怎麼邋遢都可以,出了門絕對要光鮮亮麗,像剛從服裝伸展台走秀下來的模特兒那樣,完全無法容忍自己T恤短褲夾腳拖就出門。但是對於他選擇的場所,從來沒有表示過什麼,至少到目前為止,看她坐在路邊攤吃炒米粉配貢丸湯還挺自在的。
他們今天吃的是小火鍋,分量不大,吃完還能再吃一些小點心,都是他選的,她只要負責吃。
「這些你都吃過?」不然運氣哪這麼好,踩雷機率低。
「沒。大部分是同學推薦。」
她吃撐了,最後的滷味是他接手解決掉。
接下來消耗熱量,開始挑些小遊戲玩。她打空氣槍表情超認真的,只可惜命中率低,只換到兩顆薄荷糖,與他一人一顆分著吃掉。
稍晚,兩人相約去山上看星星,閑聊一些生活上的瑣事。
沈雲沛替她披上外套,打開那盒由夜市外帶的鮮奶麻糟給她解饞。這是他們上禮拜才開發出來的美食路線,他對甜點沒特別偏愛,覺得還好,倒是她一嘗就愛不釋口,每次去都一定要打包一份。
「喂,花美男。」
「……」手抖了一下,沈雲沛力持鎮定將歪傾的塑膠盒扶正,儘可能表現淡定。「怎樣?」
她忍笑。「你真的沒談過戀愛?」
「沒有。」
「怎麼可能!」明明就很招桃花!孫蘊華擺明了不信。
「真的沒有。」這個問題她問不止一次了。
「那倒追你的女孩子呢?」
「別人的感覺不歸我管。」追得讓他心動的,確實是沒有。
「那什麼才歸你管?」
他收回遠眺的目光,深深望了她一眼。「我心動的。」
她沒來由地臉一陣熱。
見鬼了,被二十齣頭的小男生注視,居然還會讓她臉紅心跳,無法迎視地別開視線,真是愈活愈回去了。
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三秒,伸手拈下她發間的樹葉,這才緩慢地收回目光,接續道:「以前沒多想這些,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讀書上,我是獨子,家裡對我期望很高,不能讓他們失望。」
他很少提自己的事,多半都是她說、他在聽,他知道她的生活習性、喜歡吃什麼、討厭什麼,也分享她工作上的挫折、成就、點滴心情,這段時間下來,他幾可說是對她了如指掌,可是她對他的了解,竟是少得可憐。
她莫名感到心虛,自己對他的關注如此稀薄,即便是朋友,施與受之間也從一開始就不對等。
難得他提了,她便主動探問了幾句。「你不是大四了嗎?也差不多要畢業了,讀的又是名校,現在還會有這麼重的壓力?」
「我讀的是五年制,建築系要學的東西很多,未來出國進修是必然之事——」他突然止了聲。
所以是前途未明,有為青年仍待努力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