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裡,萬家燈火一盞一盞地點亮。
項府中,僕人們忙碌穿梭著,他們手中各提著一隻紅燈籠,分別去長廊、屋檐下掛上,而在這些僕役的身後,立著一名老者。
「快啊,天都黑了大半,燈再不掛好我們今晚都得摸黑走路啊。」
吆喝的老者頂上無發,眼角旁有幾塊老人斑,身子骨瘦得好似風吹就散,興許是嘴中好牙沒剩幾顆,他說起話來總比常人還要含糊、還要慢。
這人便是項府總管,是項古流自戰火摧殘的村莊所救回的老人,名日項凱。
今天夜色黑得快,項凱比平常時間還早些的吩咐僕人們點燈,他老人家身子骨沒辦法做活兒,只好在後頭指派他人做事。
眼見這裡燈點得差不多,項凱正要喚著大夥去其他地方掛燈時,遠方長廊忽地奔來一道身影。
「項老,項老!不好啦—」
小廝項甲邊跑邊喊,一隻手還慌張地朝項府大門指去。
「啥不好?我好得很!」項凱頓時回頭,朝項甲怒聲疾呼。「你們總說我老了痴獃啥都記不好,胡說!我今年也才二十歲,年紀輕——」
「不是啦,項老!」項甲心急地攫住他,一把拖起項凱的臂膀將他拉走。
「是主子,主子他不好——」
「什麼?!」項凱大驚,急忙甩開項甲的手。「你別亂說話啊,少爺他年紀輕輕有啥不好的?他又不像我人老會痴獃,身子骨和腦袋都好得很……」
項甲無奈地對天翻翻白眼,懶得聽項凱嘮叨,對於他一會兒說自己年輕,一會兒又說自己痴獃的詭異行徑已司空見慣。
項甲懶得解釋,乾脆拖著項凱去大門那裡,一切就能說清。
「唉,別走這麼快,雖然我人還年經,可最近老是走幾步路腰就痛啊……痛痛痛痛,就跟你說走慢些……」
項凱一路哀呼,穿過長廊、院落,這會兒終於走到項府前廳。
按著酸疼的腰桿,項凱嘴裡仍咕噥幾句哀叫,待他抬起老臉朝前廳望去時,不明所以地看著那頭數十名僕人像快抖散骨頭的模樣,全都擠成一團,臉色慘白,牙關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
「你們全抱在一塊做啥?」
廳前的僕人們沒人吭聲,僅用那閃著水光的兩目與項凱相視,他回頭想問問項甲,卻發現項甲已窩囊地躲到他背後。
「項老。」
聽到有人叫,項凱於是又謂回視線,看向府門。
府門那裡燈已點上,項凱可清楚看見項丹青人就在前院,臉上掛著苦笑,他懷裡還抱著個姑娘,姑娘臉色蒼白,雙眼閉合。
項凱看得呆了,宛若石像般定在那裡不動。
然而,真正讓他看呆的不是項丹青懷中的袁芷漪,而是那些、那些……
「項老,你說這該怎麼辦?」項甲悶悶的嗓音自後頭飄來。
向來不近女色,讓人以為他喜歡男人的主子竟然帶個姑娘回府已夠讓人吃驚,沒想到主子還帶著一群野獸回來,其他的姑且不說,光是看看那立在獸群前的兩頭猛獸,它們渾身浴血,看來兇狠至極,可把大夥嚇壞了啊。
數道求救目光全都投在項凱身上,可項凱仍是直挺挺站著,什麼話也不說,半晌,就見他兩眼一翻,身子僵硬地往旁栽倒。
「項、項老?!」
在項凱昏倒的同時,蹲在棕獅身旁的大虎猛然發出令人驚怕的虎嘯,廳前緊抱成一團的僕人們聞此獸咆,終於忍不住放聲慘叫。
「救命啊啊啊啊啊——」
見家僕們倉皇逃命,項丹青深感意外,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朝長廊方向狂奔,壓根不把他放在眼裡。
「喂!別走啊,你們好歹留個人下來,喂——」
僕人們只顧著慘叫,且極有默契地齊往同個方向逃命,有幾名壯漢則是負責架走昏厥的項凱,一轉眼,剛剛還熱鬧的前廳驟然陷入冷清,除了依稀可聽見的呼救聲漸去漸遠,現下的餘音,便是自廳前呼過、捲走飛沙落葉的風聲。
少頃,項丹青略感無奈的往旁睨了一眼,看著那正慵懶地以前爪搔搔頸窩,把一群人嚇跑的肇事者。
這呵欠打得還真是剛剛好……
才無奈地睨視大虎,項丹青懷中的人驟然發出細微低吟,他驚得揚高兩眉,注視懷裡的袁芷漪。
袁芷漪斂緊眉峰、低聲吟喃,一手按著發疼的額際,那雙緊閉的眼眸下一刻倏地睜開,與他四眸相對。
乍見項丹青憂容,袁芷漪怔忡,心頭有股熟悉感如海潮撲岸,攫走她心底沉澱多年的細沙。
「你是誰……」
聽見她開口,項丹青大喜,略施勁地攏攏她比從前更為細瘦的肩膀。
倚著他的胸膛,腦袋一片渾沌的袁芷漪昂首,蒙蒙視線里,她的目光在他臉上流連,讀這份難以解釋的熟悉。
這人是誰?
那略帶傻氣的笑,還有濃眉、總是盈著讓人感到愉悅光彩的黑瞳,鼻子、優美形狀的唇……
纖細指尖隨她的意念在他的五官上游栘,然後,她嗅到一股淡淡幽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香氣。
神智一點一點地回到腦中,雖仍有些恍惚,可袁芷漪卻睜著眼好似發現什麼。
「……丹青?」
項丹青欣悅彎唇,心頭有說不出的高興,臉頰微傾貼於臉側的那雙纖掌中。「是,是我。」
幸好她還認得出他,畢竟十二年沒見,他們彼此的模樣都變了。
凝視著這遠比記憶中還要成熟的臉龐、袁芷漪心裡還是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這裡是西京嗎?」
他頷首。
感受貼在手心上的頭顱上下輕點,壓在袁芷漪心頭的大石也在這刻卸下。
「西京、西京……終於是西京……」她的嗓音飄匆,卸去心中重擔后的她感覺自己如輕羽飛揚,忽地,她合上雙眸,原本貼在項丹青頰邊的手也軟軟垂下。
驚覺臉邊的柔軟倏地抽開,項丹青瞠圓雙眸直睇著懷裡的袁芷漪。
「袁姑娘?!」他驚呼,搖動她數次卻不得回應,他心頭焦焚,隨即抱著她在長廊上急奔,沿途大喊來人。
未點上燈的長廊光線昏暗,隆隆跫音全來自尾隨項丹青狂奔的獸腳下,挾著它們喘動的粗息?在此陰暗長廊中,這些聲音更教人聽得膽寒,使得家僕沒有半個敢現身。
抱著袁芷漪跑這麼久,就算腿沒跑斷手也抱得酸了,項丹青停下腳步喘息片刻,朝她憂心道:「袁姑娘,你先撐著點,我帶你回房后立刻去請大夫。」
袁芷漪蹙起眉,神色慘白。「不用……」
「這怎麼可以——」他愕然大喊,扯著他前襟的虛弱指勁阻斷他的話,項丹青俯首覷著她彷彿隨時都會厥過去的蒼白臉色。
「請大夫沒用的……」她硬從牙關擠出這話,稍後又蠕動著唇似想說什麼。
聽不清她口中呢喃的字句,他傾耳在她唇邊,專註聆聽。
「丹青,我……』她深吸口氣,嗓音虛弱顫抖著。「我是餓昏的,就算去看大夫,他也只會叫我多吃幾碗飯……」
忽聽這話,項丹青原本還擔憂的模樣頓時像抽了筋般的變得僵硬。
他看著她,可她那模樣明明就是虛弱得額沁薄汗,像是個病入膏肓的病人。「你……不是因為得了重病,或是性命垂危之類的?」
袁芷漪咬牙道:「我一個學醫的還得病早逝,未免也太難看了……」
她表情寫著「寧餓死,毋病逝」的堅決,可看在項丹青眼裡卻無言以對。
依他觀念,餓死比病死還要丟臉。
在原地遲疑了半晌,最後項丹青唉了聲,還是選擇將她抱回房裡,那眼熟的圓拱門已近在咫尺,他趕緊跨入門內、來到後院,一腳踹開寢房的門抱著她入房。
「袁姑娘,這是我的院落,今晚你就先睡在這。」他邊說話,手一刻也沒閑,將她放妥在床上,拉超薄被替她蓋好,然後便要往門口走去。
專註看著他忙碌的袁芷漪忽見他轉身離去,她烏瞳微張,原本還沒勁的柔荑猛地攫住他的衣袖。
被她這麼一扯,項丹青愕然回首,見她幾乎半個身子懸在床鋪外,就為捉住他。
「你要去哪?」她目光緊緊盯著他。
「我去廚房裡替你煮碗粥……」
她搖了搖頭,「不用了。』
「不用?」他不禁訝呼。「袁姑娘,你還餓著,多少吃點東西吧——」
「餓也不會餓死人,這情況也不是第一次了。」她低應,似乎把過往吃足苦頭的事藏著,不肯說。
不是第一次?項丹青疑惑地蹙起兩眉,憑著外頭透入的月光,他靜靜瞧著她。
這張臉龐與從前相比,不止美得更多也清瘦,方才抱著她時他甚至能摸出那腰身多細,簡直單薄得連風都吹得走。
她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留下來陪我。」她執意不肯放手。
「你真的不餓?」他還是不放心。
袁芷漪搖頭,仍是直勾勾地看著他,不敵她眼裡執著,項丹青無奈地嘆息,妥協的回到床邊坐下。
「我怎麼覺得你好像有點變了?』變得有些愛要性子,雖然表情仍是冷冷淡淡的,可她若搭個嬌笑,那便是了。
「我只是不想再錯失。」這微聲呢喃他沒聽清,她逕自握起他一隻厚掌貼在臉頰,像是當作枕頭般壓在臉下。
乍見她這番舉動,項丹青心弦一扯,慌忙想把手抽回,她卻是拽得更緊,甚至與他十指交扣,打死都不肯放。
「袁姑娘,你……』他雙頰熱燙,有些坐立難安。
「別亂動,我若是睡不好就是你害的。」她輕轉螓首,幾乎是把臉埋入他掌內,柔嫩唇瓣與他的掌膚輕輕摩挲著,她合上雙眸,深深吸口氣。「你手上有杏花味……」
項丹青噤口不語,可另一隻掌已泄漏他為何帶有杏香的原因,撫著胸前微鼓的衣襟。
他佩帶這隻杏花香包十二年,一身氣息早被杏香給沁染,雖然對個大男人來說一身香氣有些奇怪,可對他而言,那感覺就像她仍守在身畔。
握著他手的人兒不再有動靜,袁芷漪似是已陷入夢境。
他默默凝望著她,原本按著胸口的手情不自禁伸去,為她撥開面上的髮絲。
十二年來,他常常作夢,夢見自己在杏林里看著她睡容的那晚。
每至夢醒總有些惆悵,因為佳人不在身旁,夢裡的溫度僅是個揪心回憶,他註定碰不著她,只能在午夜夢回里暗自神傷。
而今,他的手貼著她的臉頰,陣陣溫度透過手心傳至心底,暖了。
同樣的深夜,可這晚他不是在作夢,他確確實實地見著了她。
他為她撫順每一根散亂的髮絲,小心翼翼地,怕一個用力便把她給碰碎了,只剩心頭虛影。
「這些年來,你究竟去了哪裡?」他低聲問道。
十二年來的空洞在這刻一點一滴填補上,他心裡複雜得自己也摸不清,只能在這指梢的觸碰間給予自己有力的說服——她在眼前,確確實實的在。
他不間斷地撫著她的髮絲,直到他感到沉重的疲憊感襲來,那撫著細發的掌漸漸的不再有動靜,項丹青倚著床柱,不知不覺沉入夢境。
斯時,本該是熟睡的袁芷漪睜開眼。
她先是望著坐在床邊熟睡的項丹青,而後她掀起薄被,曲膝坐在他面前,就著月光端詳這張許久不見的睡臉。
她將下巴靠在膝頭上,看著看著,她偏偏腦袋,伸出纖指輕劃過他的臉。
感受頰邊的搔弄,項丹青攏攏眉心,可他並未清醒,只是偏過臉繼續睡。
房門沒關,屋外的涼風一陣陣拂進,袁芷漪拉起被子將自己偎進他懷裡,以薄被裹住彼此,又伸手進他衣襟內摸索,片刻后,自他懷中掏出一樣物品。
藏青色的杏花香包,那是她縫給他的。
她感到這杏花香包微微溫熱,那是他的體溫。
「這些年來我在找人。」她抬起頭,看著他的眸里浮出水霧。「我在找一個,曾給過我承諾的人……」
她略撐起上身,將這話輕輕地送到他的唇邊,連帶她的吻。
香包被她緊緊握在手心裡,她半垂雙眸,四片唇瓣交疊著,彼此的氣息交換著,月光透進,將他們倆相倚相偎的身影映在冰涼的石地上。
這天夜裡,項丹青依舊作了夢,
他夢見十七歲那年在杏林里度過的時光,在某個皓月當空的夜裡,袁芷漪睡在他身旁,他情下自禁從她身上偷走一個吻。
那日,落下的杏花很香、很香。
月下的她,也好美、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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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房外的鳥聲啁啾,將熟睡的項丹青給喚醒,他眨著仍有困意的雙眼望向外頭日光,略感刺眼,遂伸手揉著眼皮,一面轉頭望向床上,當他發現身上還倚著一個人時,倏地倒抽口涼氣,原本環在袁芷漪腰間的手趕緊撤開。
為什麼袁姑娘會睡在他身上?!
他將兩手高舉,愕眼凝視著袁芷漪,不敢妄動。
袁芷漪並未有動靜,她窩在他懷中,一手懶懶地掛在他腰旁,似還在熟睡。
有別於她此刻的酣睡,項丹青心跳快得像是要從口中蹦出,他已許久沒有這種感受,上次這般悸動便是十七歲那年在杏林里與她相處的時光。
他的胸膛起伏劇烈,她卻是一點都不受驚擾的沉睡著,片晌,項丹青微俯首,覷著她熟睡的容顏。
人是長大了,可睡著的模樣還是一樣令人心蕩神馳……
驀地,他神色一凜,隨即出拳狠狠打在臉上,揍出個淤青。
項丹青!偷吻人家這種小人勾當做一次就好,不要亂來!
臉上的痛覺刺刺麻麻,不斷提醒他潛藏於內心的獸性不可任意妄為,為避免自己又在袁芷漪睡夢中做出不當行為,他將她自身上抱開,扶著她的頭枕著軟枕,而後又替她蓋好薄被,所有動作都輕輕柔柔的,就怕吵醒她。
將她安置妥當,項丹青一眼都不敢多看便衝出屋外,他臉色漲紅,腳步自那些隨意亂躺的獸群中穿過,就在他將出圓拱門之際,倏地又被嚇退幾步。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圓拱門后探出數十顆人頭,全都是昨天那些被獸群嚇得不見蹤影的僕人,其中也包括被嚇暈的項凱。
「少爺,那位姑娘是誰啊?」項凱好奇問道。
還不等項丹青開口,項甲就率先嚷道:「你們看嘛,我就說過主子喜歡姑娘……願賭服輸啊,今晚誰欠我銀子一個都別少。」
聽到這裡,項丹青的眼瞠得更大。
他們拿這種事情開賭?!
「誰教主子從前都不近女色,嘖……害我賠了兩錠銀子。」
「你賠那點算什麼?我之前還押了五十兩,那可是我全部的家當啊,就為了賭主子和司徒公子有斷袖之癖,這回全都賠了真是……」
「咦?你也押那回啊?我也是耶。」
「你們統統都別吵!少爺哪會喜歡男人,不然馮六小妾這回事哪來的?啊?」
僕人們紛紛把目光看向項凱,不知他為何可以把這種糗事光榮地大聲宣揚,
「欸,說到這事……少爺,該不會裡頭那姑娘就姓馮吧?」項凱眨著雪亮雙眼,期待他的答案。
「她姓袁。」冷硬的字句從項丹青口裡吐出。
項凱失望了。「不姓馮啊?」
「不是。」
項凱呆了呆,老臉突然一皺,轉身便窩進項甲懷中開始冒淚。
「所以我可憐的干孫子要跟他娘親流落在外無法認祖歸宗……」
理智線爆裂的聲音頓時在項丹青腦中炸開。
「我根本就沒有對那姑娘下手,哪來的小孩?!」
「所以就是會對姓袁的姑娘下手羅……」又有人在旁邊嘀嘀咕咕。
似是被人道中心事,項丹青的臉色又紅了起來。「不要亂講!」
「主子臉紅了。」
「我就說嘛,把人家姑娘抱回來一定有企圖。」
「世風日下,人心難測哪,嘖嘖嘖嘖……」
嘀咕、嘀咕、嘀咕。
嘀嘀咕咕嘀嘀咕咕嘀嘀咕咕……
「統,統、給、我、回、去——」
帶著羞赧以及憤怒的吼聲在項府里傳開來,其聲渾厚有力,甚至還可傳到幾條街外,而房內那原本被項丹青扶回床上安睡的袁芷漪,此刻卻是立身而坐,兩眼看著門外。
大虎與棕獅匆地自門口出現,它們跨進屋裡,踱步來到床邊,趴在虎頸上的白兔躍上床,準確地撲進她手中,眨著紅眼專註與她相望。
摸著手裡白軟軟的毛球,袁芷漪輕聲道:「我好多了,你們別擔心。」
這時,門外又傳來項丹青與家僕們的吵鬧聲,引得他們朝屋外望去。
虎與獅同時自鼻中哼出口氣,似在不齒某人毫無威嚴,唯有袁芷漪的眸子里泛著光芒,看似心情甚好。
「這個獃子,還是這麼容易讓人騎在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