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打尋兒出生,一直都是他抱孩子的時候居多,孩子滿月後,他每每得了空便會帶孩子出去晃晃,說是晒晒日頭,呼吸外頭青草味,孩子才會長得好。

明明抱孩子的架勢十足,當起爹來比誰都還要稱職,寶貝著、呵護著女兒,卻因為她無心的幾句話便退縮了,質疑起自己。

是她不好,一時口快,沒顧慮到他的心情。可這也讓她正視,阿風骨子裡其實是沒自信的,才會因為旁人隨意的幾句話便退縮了,明明做得對,也總會懷疑自己。

自小到大,沒人肯定過他,人人都笑他,原以為他是不在意的,原來,他比誰都要在意,他不認為自己好,不認為自己有能力做好任何事。

瞧,他照顧起尋兒多得心應手,才一會兒,女兒便在他懷中睡得安穩。

他回到房裡來,將孩子擱回搖床里,便又遠遠退開。

往後的幾日,依然如此。

謹慎地不去碰觸、不去犯錯。

陸想雲見他如此,心裡頭是既懊惱又自責,還有更多是對他的心疼。

她只能一步步誘著,急不來,慢慢地製造機會,讓他再一次接近女兒,找回自信。

孩子尿了,她讓他去換襁褓巾,孩子洗沐、哭鬧,也都讓他來,自個兒手一攤,除了哺喂孩子,其餘什麼也不做。

「阿風,你很久沒帶尋兒出去逛逛了,尋兒想念外頭的空氣,這幾晚都鬧得緊。」

他沒說話,側過身假裝自己睡熟了。

哪有人睡著了,食指還摳著床板的?

她也不拆穿,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喃喃道:「唉,哪有人這樣當爹的,尋兒心裡頭肯定傷心極了,以為爹不愛她、不疼她了……」

聽到這兒,他再也沉不住氣了,回嘴嚷道:「你胡說!我哪有不疼!我很疼、很疼尋兒的……」

她故意擺出一臉驚訝。「我還以為你睡著了。」

他悶悶地,埋頭想再裝困。「都被你吵醒了——」

她可沒那麼輕易放過他。「要真疼尋兒,怎麼都不理她?明明就是後悔了,覺得養孩子費事,嫌麻煩了……」

「才沒有!」實心眼的男人不堪被逼供,三言兩語便套出了真心話來。「我是害怕……」

「怕什麼?」

「我害尋兒生病了,我怕、怕……」怕又接近她,會傷害尋兒,他很笨,什麼都不懂。

「尋兒是出疹子,我小時候也出過疹子,那不是你的錯,你把她顧得很好。」她頓了頓。「還是你在生我的氣,怪我那天亂說話,冤了你?」

「不是。」他用力搖頭。孩子病了,想雲心裡急,他知道的。

「既然不是,那就別擱心上,明兒個抱尋兒出去走走吧!她認得你的氣味、還有抱她的方式,可親你了,你都沒發現,有你抱著,她特別乖巧嗎?」

「是嗎……」可是他很擔心,萬一自己哪裡又做不好怎麼辦?他很愛尋兒,不想傷害她。

「阿風,你很好,你是我見過最好的爹,所以尋兒才那麼愛你,可你也要知道,孩子還小,成長中免不了會有一些磕磕碰碰的意外,沒有一個孩子,能夠無病無災到大,你瞧,」她撩高袖口,露出臂上一道淺淺的疤。「這是五歲那年,爹帶我去果園,把我放在竹簍子里,一個沒留神,翻了竹簍,害我滾了好幾圈,弄得一身傷呢!可難道這樣,我就要怨爹爹粗心,怪他粗手笨腳什麼都做不好,害我受傷了嗎?」

「我知道你心疼尋兒,不會存心要害她,我們當爹娘的,能做的只是儘力保護她,就算真有什麼疏失,也只要用心看顧著,讓她再一次能跑、能跳、能笑、健康如昔,這樣就可以了,不用過分責怪自己。」

他沒應聲,但是她知道,他都聽進去了。

「阿風?」

「我睡著了……」模糊的悶哼聲自枕間傳出。

她淺笑,逕自道:「你比你以為的還要好,要不是你一路費心顧著我們母女,現在尋兒哪能安安穩穩睡在那兒?祝春風,我很高興我嫁了你,你做到的,這天下多少男人都不見得能做到,你是如此了不起,你懂嗎?」

那晚,談話就這麼結束了,他還是沒正面應諾她什麼。

可是隔天清晨,她醒來,早起的夫婿沒在枕邊,再望望床邊嬰孩的搖床,也是空空如也。

她披衣下床,推了窗,伸伸腰桿,望見前頭,她家男人抱著孩子坐在樹旁的大石子上,拉過自身衣袍裹著孩子小小的身軀,沒凍了晨露,只露出那張小小的臉蛋。

「這是雲、這是樹、這是花……」他好有耐性地一遍遍教著孩子認,五個月大的娃兒呀呀喊,也不知聽懂沒。

然後,他食指一轉,輕點孩兒鼻尖。「尋、兒——還有,爹。」

她帶著淺淺微笑,準備早飯去。

日子依然殷殷實實地過著,偶有小波折,也都讓陸想雲技巧地化去。

每每他勇敢作了某些決定,她便會寫張字柬誇他,說他做得很好,她真是嫁了穩重又可靠的好丈夫,後半輩子全賴他了。

他雖沒明顯表現出來,但每次收到字柬時,他便會表現得特別積極。

只要他讓她開心了,就會寫字柬訴訴情,讓他知道,他讓她很幸福。

於是,他也愈來愈有信心決定事情,不再事事都問她了,她也總是信任地放手讓他去做,尊重他的決定。

那年秋未,村裡來了位華服公子,據說是京城裡的大地主,看上流雲村的地質,說是可以種植珍貴藥材,在這裡待了好一段時間,勘察土地。

華服公子由秋天待到了冬天,買下了幾塊地,也想與祝春風洽談,要買舊宅那塊土地。

那兒已經破敗荒涼了,留著也沒什麼價值,爹不可能再回來,站在那兒教他們讀書習字,那位貴公子開出的條件極好,賣了可以讓想雲母女過好日子,他知道應該是要允的。

夫妻倆關起門來彼此商議了一下,他實在沒有辦法作下決定,便交由妻子來處置。

陸想雲慎重地想了幾天,竟是回絕了。

「為何?」貴公子一臉不解。「是價錢不滿意嗎?這可以談——」

「不,不是銀兩的問題,那是我公婆留給丈夫的,我想給他留著,想念爹娘時,也有個地方可去。」

阿風捨不得,她看得出來,否則不會無法作決定。

理智知道要賣,情感卻是舍不下。

那裡,藏著他最美好的回憶.是他思念父母的依憑,才會傷心難過了躲到那裡去,彷彿父母還在,尋求著慰藉。

這要賣了,將來他心情不好,該往哪兒窩去?

丈夫極其珍惜之物,怎能以價錢去估量?再高的價碼也不能賣的。

男子深思地望住她,沒多說什麼便離去了,之後,也沒再來夾纏買地之事。

入了冬,山裡的飛禽走獸少了,能獵之物不多,祝春風多是在山澗里垂釣、捕上幾條魚,日子較為悠閑,妻子也常備了餐點,帶上女兒,陪他一道去,一家子當是出遊,倒也其樂無窮。

在一旁草地上鋪了巾子,九個月大的女兒已能走得穩,巾子上滾得無聊了,不甘寂寞地邁著短腿追蝴蝶去。

妻子枕靠在他肩上,半昏懶地垂眸,他攬臂護住,眼角餘光不忘分神看顧那隻小的。

蹦蹦跳跳的女兒樂極生悲,絆著了地面石子,小臉一皺,哭了起來。

夫妻倆同時奔了去,娃兒在第一時刻,本能往父親方向偎倒,邊哭、嘴上還哇啦啦指著地上的小石子控訴。「爹……嗚……壞壞!」

「就是!」祝春風氣憤又痛心,完全無法原諒害他女兒痛痛的兇手,撿起那顆石子便往水裡扔。「淹死它、淹死它!看還怎麼欺負我家尋兒。」

這番同仇敵愾的義氣,稍稍平復了娃兒滿懷的悲痛,抽抽噎噎地將臉埋在父親肩頭,在那憐惜的拍撫下,哭聲弱了弱。

丈夫已經在察看女兒手腳有無摔傷,陸想雲便去收拾物品。

今兒個收穫不錯,可以早些回家。

再回到父女倆身邊,女兒已經哭累、玩累,偎倒在父親懷間昏昏欲睡。

「怎麼了?」陸想雲瞧丈夫心不在焉地往遠處瞄,便問上一句。

「那人……到底要幹什麼?」

想雲最後有說,地不賣,要留著,而那個看起來很貴氣的公子哥,開始動不動就在他家附近晃,是沒再說起買地的事,但也沒說要做什麼,就偶爾向她行個方便,進來討杯茶喝,坐坐便走,真奇怪。

陸想雲望了一眼,那在下游處勘察水質的男人,視線與她對上了,眸光流轉間並不露骨流氣,而是含蓄婉約,寓意深深。

她移開目光。「你理他呢!沒來煩我們就好,走了,送魚去。」

祝春風背著女兒,一手挑起簍子里的魚,她則是將竹簍里體積較小的幾尾魚挑起,預備晚上下鍋給家裡加菜,大尾賣相佳的,則送進城裡的天香館去。

談妥這一簍子魚的價格,記妥在帳上了,回程途中順道逛了逛市集,看看家裡頭還缺些什麼,順道補齊。

行經某個攤子,她停下腳步,動手挑選了幾種煙草,讓他聞了聞,「哪個好?」

他評估了一下,指著左手邊那個。

「那你買。」

他又不抽煙草……

可想雲說的話,他一向是無異議順從的。

掏錢買了煙草,過了幾日,被她拉著一起回娘家走走,那包煙草被送到岳父手中。

「阿風買的,他說這味兒好、品質好。」

陸慶祥瞥了眼呆站在一旁的女婿,不太相信他會這麼有心。「真的?」

祝春風搔搔頭,無從反駁起。「對……」他是說過這個味道比較好,也掏錢買了沒錯……

「阿風對爹可有心了,就是那張嘴笨,說不出來,像您那根薛斗子也是他買的,他瞧您之前那箇舊了,站在店頭親自挑選了好久呢!」她停了一會兒,問向後頭的丈夫。「我有沒有說錯?」

「沒有……」他確實挑了很久沒錯,那是因為想雲拉他進店鋪子,要他認真挑,一定要挑一個他覺得最好看的……

說不出哪裡怪,可上頭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因此他想了想,還是沉默著。

這二愣子傻歸傻,倒是從來不會說謊。

陸慶祥神色緩了緩,雖然還是沒多表示什麼,倒是主動開口留他們下來吃個便飯了。

隔沒幾日,陸慶祥去巡果園,不慎摔斷了腿,想雲很著急。

陸家只剩未出嫁的小女兒,諸事不便,那陣子他天天去,給岳父背進背出地當苦力,劈柴打水、粗重活兒全攬下來做。

他的心思很簡單,因為想雲煩惱,所以他得幫著她,這樣而已。

陸慶祥本就不滿意這個女婿,平日諸多挑剔,誰知出了事,身邊竟只有這個人在身邊幫著他。

他倍覺難堪,拉不下那個老臉,一拐子往他身上打,硬是不讓他背。

「老子還沒殘廢,用不著你多事!」

祝春風靜靜看著他。

從老大夫這兒到陸家,他走路要花一盞茶工夫,若是不背,此刻摔斷了腿的老丈人,必然是無法回家的。

有了結論,便不管對方說什麼,硬是將岳父扛到背後,一路背回家。

陸慶祥是受了傷,雙手倒還伶俐,一路拳打腳踢沒留情,他全不為所動,安全送回到陸家,交還給陸想容,才轉身離開。

當天回家,妻子看見他肩背的抓傷、瘀傷,還有一拐子打出的腫包,心疼不已地拿藥酒為他推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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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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