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四草,你要好好保重啊。」
清早,悅人客棧大門前排排站著人,有趙世熊、王燦與小愣子三人,還有張廚娘,他們特地起個大早,專程來送即將離開的棠四草。
棠四草已不再是店小二,她不戴布帽,頭上插著根木簪,及腰的烏溜髮絲隨風飛揚,身穿尋常姑娘家的衣裳。
「我會的啦,趙叔。」棠四草掛著人見人愛的笑臉佯裝無事,可凝視趙世熊那泛著血絲、看似整晚沒睡好的雙目,心裡又萬分難受。
她的離開很突然,讓大夥措手不及。
他們知道棠四草不可能永遠在悅人客棧里當個店小二,只是沒想到分別的日子竟然來得這麼快,誰也沒準備好。
「小四草,若是以後你娘罵你,沒關係,再來悅人客棧,我們照顧你就夠了。」王燦笑得好不神氣,與一旁連聲附和的小愣子勾肩搭背。
「是啊,張大娘也會時時替你清掃那間房,等著你回來。」張大娘暖掌摸摸她的發頂,心疼這麼個小丫頭要跟那種父母回去受苦受難。「記得啊,要捎個口信給我們,好讓咱們知道你在什麼地方,嗯?」
「嗯,我會的。」她笑彎的眼裡悄悄泛起薄霧。
她沒有把即將嫁入西京馮大戶的事情告訴趙世熊,是不知從何說起,也是怕說了以趙世熊個性恐怕會磨刀當場剁斷二娘的脖子。
棠四草偷偷抹去淚水,看向不遠處和車夫討價還價的棠母似是快吵完了,再回首朝客棧裡頭張望。
「小四草,你找什麼?」
「我找風大哥……」她都快走了,怎麼不見他下樓?
提到鳳求凰,趙世熊兩條濃眉立刻糾結,他揮揮大手,嚷道:「那臭小子沒啥動靜,方才老子上樓敲門都不見回應,沒關係,咱們送你就好。」
棠四草掛著的笑有些垮。
也許風大哥還在生氣,昨晚她哭著入睡,他則是一聲不吭地抱著她,直至清晨醒來,身旁已是空蕩蕩的。
他不來送行就當作是為她好吧,反正昨晚已夠她回味一輩子了……
「棠四草,還愣在那裡幹什麼?過來!」
棠母粗惡的嗓音遠遠喚至,看來和車夫談價錢是談妥了。
「好,我馬上過去……」她先應個聲,再次回首,依依不捨地看著這些與她相處七年的人。「代我向榮叔和許爺爺他們說聲再見……風大哥,也麻煩你們替我轉告了。」她咽下最後一句苦澀,掉頭奔向馬車。
晨光照耀下,棠四草的身影顯得瘦弱不少,趙世熊等人難捨地望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看著她跑到棠母面前說話又點頭的,最後還被棠母用食指戳個幾下,她按著被戳疼的額頭,溫吞吞地坐進馬車裡。
車夫揮動韁繩,馬兒發出長嘶后踢動前腿,便拉著馬車向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看著馬車愈駛愈遠,再也忍不住淚水的小愣子噗哇一聲爆出長嚎,淚水頓如堤防潰決般湧出眼眶。
「走了,小四草真的走了──」
隱忍許久的趙世熊這回也難忍熱淚奪眶而出,他氣得又哭又吼,大掌狠巴小愣子的腦袋。「渾小子!男兒有淚不輕彈,哭什麼?!」
「你這隻熊不也是在哭……」王燦用袖子抹淚,哭得已夠慘了還不忘反駁趙世熊。
這群男人都哭得如此慘烈,身為女人的張廚娘更甭說,她抽出懷中巾帕猛拭淚,聲聲哽咽。
「小四草走了,咱們這悅人客棧還算是『悅人』嗎……」
身後的客棧大廳,晦暗沉重,寂寞無聲。
他們彷彿又聽見某聲細膩嗓子因為江湖趣事而被逗得朗笑不停,再轉眼,一抹纖瘦小個子,頭戴大大的布帽,端著燦顏就站在門邊和熟客談笑。
她有張很可愛的小圓臉,客人上門時總喜歡先捏她臉頰幾把,說是可以討討福氣,她被人捉弄也不生氣,總是笑臉嘻嘻的,臉頰上還有兩坨紅雲。
這悅人客棧里,有哪個人不愛看她笑?她是他們客棧的小頭牌啊。
小四草與大夥相處七年,像是人人心裡的一塊肉,她今天這麼離開,不就等於血淋淋地自心頭扯下她嗎……
耳邊,串串悅耳的朗笑聲漸漸遠去,那站在門柱旁的小小身影也逐漸變淡。
失去棠四草的悅人客棧似也失去所有笑聲,趙世熊等人見那記憶中的身形逐緩融於空氣中,消失無蹤,他們的眼淚又洶湧直下,號哭聲勢在這清晨里格外響亮。
菊閣十五號房裡,窗扉開著,早晨涼風拂進瞢瞢不明的房內。
鳳求凰倚坐床頭邊,對樓下那聲聲凄厲的哭吼恍若未聞,雙眼發直地凝視桌上那把他一直珍惜的神劍「空岳」。
風在房間里呼呼回蕩,有几絲滲入「空岳」劍上的鑿孔,霎時劍鳴不止,嚶嚶之聲彷彿人的泣音。
那劍鳴聲之低幽,令他憶起十五歲那年初見「空岳」時的景象。
當時「空岳」鳴音幽咽,像是哭泣著久未尋得主人,也像是低嘆多少春秋、難以道盡的孤寂。
而現在聽來,倒有幾分相似。
又是陣冷風灌入房內,鳳求凰的眸光也略略閃爍著。
他頓然起身,簡單的收拾包袱,拎著行囊朝門口走去。
當他拉開門板的剎那,那抹頎長身影頓了頓,似是被益發強烈且幽深的劍鳴給拉住腳步。
他沒回頭,片刻之後無聲無息地走出客房,將房門緊閉,獨留下那把遺世神劍在桌上發出低鳴。
一扇門,隔開了它與他,翩然瀟洒的身影在長廊上翻縱著,最後也消失無影。
他離去了,「空岳」的鳴聲也漸漸止歇。
然而在那最後一刻,劍鳴聲聽來卻是何其的凄楚。
求凰……
清早離開悅人客棧的棠家三口,馬車載著他們駛往西市,這時天已大亮,街坊上來來往往的人也多了。
車輪喀啰喀啰地壓著石地,當一棟華美的三層樓房出現在眼前,車夫扯緊韁繩,馬兒立刻停下腳步,坐在車裡的三人也陸續下車。
華樓門前站著一名胭脂塗得十分厚重的吧婆,滿頭插著金錮,才見棠母,她那張血盆大口立刻咧開,搖著臀兒、揮揮綉帕笑著迎客。
「棠夫人,你可來啦。」肥婆握緊棠母的雞爪手,只覺掌中微涼,她再看,赫然見到棠母指上滿滿的金戒、玉戒。「哎喲喲喲,棠夫人,您這是怎麼回事?鑲金鑲玉的。」
棠母神氣地收回手,笑睨著滿手財寶。「賣女兒賣到個好價錢,反正馮家給的聘金遲早得花,不打賞自己怎得了?」她笑得正得意,忽而聽見身後有尖細的抽息聲,那張薄嘴驀地垮下。「臭丫頭,一路哭個沒完,你是想哭衰咱家財運嗎?」
站在後邊的棠四草臉上儘是淚水,她打從進馬車開始,聽到車外傳來陣陣哭聲,她自己也忍不住聲淚俱下。
她不是鐵石心腸的人,怎麼可能離開趙叔他們還能從頭嘻笑到尾,她在他們面前掛著笑,是怕他們憂心啊!
「咦?這就是馮老爺未來的六小妾嗎?」肥婆見到她,連忙擺出討好嘴臉地朝棠四草走去,張著粗臂摟著她,哄道:「小姑娘,你別哭,馮家是個好地方,那馮老爺子人好家世也不錯,你嫁進去后鐵定過得如魚得水,一家子跟著你雞犬升天哪……來來來,棠夫人,您先和棠老爺在廳里歇歇腿兒,我帶您女兒上樓去。」
棠母那雙眼狠毒地瞪向棠四草,哼了一聲,便拉著棠父先進樓休息。
肥婆帶棠四草上樓時不斷在她耳邊嘰嘰喳喳個沒完,說這西京好婚事都是她一手促成,可棠四草心裡難受,一個字都沒聽進耳里,任憑肥婆自顧自的誇耀。
上梯之後再上梯,肥婆帶她來到一間房裡,房中全是女人的東西,鏡台、飾品、衣物,還有許許多多姑娘在裡邊候著。
她被推進房,那些姑娘伺候著她脫衣、梳發,這讓平時負責伺候別人的棠四草有些受寵若驚,當她被一群姑娘扒得赤條條后,又被帶進澡桶里凈身。
她泡在澡桶中,身後有人替她梳發、刷背,她則是失神地睇著水面浮動的花瓣。
昨晚她與風大哥同床共枕,雖然沒發生什麼事……
那雙圓眼打量著自個兒的身子,發現鳳求凰在她身上吻出的痕迹真不少。
想起他,她的眸光也變得黯然。
這些痕迹,過了一晚也會消散,就像船過水無痕那樣……
滴滴答答的水珠子打在水面上、打在飄浮於水面的花瓣上,棠四草隱約從這漣漪水光中看見自己,還有某張刻在心版上無法抹去的俊逸臉龐。
風大哥……
耳旁響起姑娘的呼喚聲,喊著別哭,一會兒又拿布巾替她抹臉。
稍後她哭停了,澡也泡完了,她被拉出澡桶,姑娘們又拿出裝著香片的香爐熏她滿身,她忍不住咳嗽,兩眼被煙熏得發紅。
又過一會兒,姑娘拿著喜服給她著上,有人提鞋、有人替她系好腰帶,然後她被壓坐在鏡台前,她們忙著為她梳髻、妝容、敷花泥染指甲,彷彿她身體被分成好幾個部分讓人看顧。
折騰大半天,姑娘們終於把棠四草這副新嫁娘的打扮搞定,她們退下,讓肥婆與棠母、棠父進房。
「果真是人要衣裝哪,瞧,這臉蛋兒多美!」肥婆笑得開懷,擰著棠四草的下顎左轉右轉,甚是滿意。
會嗎?棠四草盯著鏡中那陌生的貴氣姑娘。
她不認識鏡子里的女人,粉打得好白,胭脂也塗得好濃好濃,滿頭金釵,這貴氣模樣不像從前悅人客棧的小四草。
「小姑娘,笑一笑,笑了才美呀。」肥婆見她眉宇不展,便出聲哄她。
她聽話,緩緩勾起唇角,可鏡子里不見她從前傻性,卻是個即將嫁入豪門,笑容十分做作的小妾嘴臉。
不管她怎麼笑,就是丑,就是讓她厭惡。
肥婆拿起擱在鏡台邊的鳳冠,為她戴上,鳳冠重得讓她挺不直背。
「來,小姑娘,你先坐一會兒,轎子不久后就來接你了,很快就要拜堂去啦。」厚掌拍拍她的肩,肥婆和棠母有說有笑的離去。
最後離開的是棠父,當他的腳要跨出門檻時,頓了一頓。
棠四草神情獃滯地看著他,見他緩緩轉過身子,畏縮老臉上儘是淚痕。
「四草,爹對不起你……」
瞅著父親後悔的淚臉,她木然的臉龐漸露絲絲笑意。「爹,沒關係的。」
「爹無能……都是我,害得、害得你還有你姊──」
「爹。」她輕聲打斷棠父的話,與他相望。「從今以後你別再賭了,好好賺錢養家吧。」
棠父含著淚,凝視女兒那纖弱身子,她的手緊拽著裙衣,像是逼著自己什麼。
最後一次看著棠四草,棠父抹去熱淚,狼狽萬分地逃離這裡,他沒有多餘的勇氣面對她,她的不怨、她的認命,讓他想起從前因為自己懦弱而無法留下的女兒,更讓他後悔莫及。
棠父離去后,房裡剩下她一個人了。
棠四草獨自坐在鏡台前,靜靜等待時間過去。
今晚過後,她將會是馮六夫人,穿金戴銀,就像當初她在西市看見的那些富貴人家。
她會被迫住在一棟宅院里,要有大家閨秀的模樣,舉手投足皆要合宜。
如果哪天她懷孕、小孩也生下了,她就必須在家裡相夫教子,對於牆外的世界,只能藉著遙望藍天來想像它的遼闊。
幼年時,她曾幻想自己能夠遨遊四方,像個江湖兒女般足跡踏遍中原,縱使多少人告訴她江湖險惡,她還是為之嚮往。
你既然逃過一次,那就再逃第二次。
若她就是逃不了呢?
她逃了七年,在這七年裡以為自己將無後顧之憂,以為自己可當大家掌上疼愛的小四草……但偏偏,老天爺就是帶她害怕的二娘來見她了。
我帶你走,沒人攔得住我們。
是啊,沒人攔得住他。
他是人人崇拜的雅盜鳳求凰,還是佘長泰欽點的掌門人哪。
但她走了以後,誰來幫爹和幼弟?二娘的死活她寧可不管……
揪著嫁衣的指節泛白,還發著抖。
棠四草忍著淚,穿上這件嫁衣的那刻起,她便知道往後的路得靠自己,在新的環境里沒有趙叔、張大娘、王燦他們,也沒有三番兩次救她出虎口的風大哥。
她不能再像個孩子說哭就哭,她是要嫁人的啊……
「我好想你,風大哥……」她終究是無法忍住地放聲哭泣。
她不想離開風大哥,不管她怎麼說服自己,她就是無法完全為了爹親而不顧自己內心渴求。
為什麼呢?棠四草,為什麼不跟他走?
風大哥的身邊固然危險,可甘願留在他身邊,還怕什麼呢?
你承諾的事難道忘了?是你說要當他的隨身小劍僮,陪著他一路走江湖,不讓他孤單。
還記得嗎?他哭了,昨晚就在你懷裡哭得無聲無息,他抖著肩膀隱忍住淚,那比有聲的哭泣更讓人覺得痛;他在你耳邊嘶吼、捶著床,吼著一句句為什麼……
為什麼呀,棠四草……他從不忍傷你,為什麼你就忍心傷害他?
說呀,你怎麼狠得下心,剝走他心裡一塊肉?
你說話啊你──
棠四草!
坐在鏡台前的人猛然站起,不慎碰撞到鏡台邊緣,上頭的瓶瓶罐罐都讓她撞翻了。
棠四草發著愣,方才那瞬間,彷彿鳳求凰昨夜痛苦的嘶喊就在耳邊。
發怔片刻,她像是大夢初醒般睜亮眼睛,顫抖的十指將頸項上沉甸甸的鳳冠摘下扔到一旁,將腕上金鐲、玉鐲、戒指全部脫手,又拿紅蓋頭將臉上那層胭脂全抹盡,小個子在房裡像只無頭蒼蠅打轉著。
她起了個瘋狂的念頭──
她想見風大哥!
街坊外,突然響起陣陣鑼鼓及樂聲,心急如焚的棠四草被那聲聲樂曲以及行人吆喝的笑音給震回神。
迎親隊伍來了。
棠四草大驚,先是衝去開窗,發現這裡是三樓,樓下是水塘,就算她跳下去沒撞到池邊吐水小石龜,可她也不會泅水,關窗關窗!
她轉身看到牆邊有個大木箱,打開一看,裡頭空空如也,她正要把腳跨進去打算躲上幾個時辰,又突然怔愣。
萬一她躲在這裡被人發現,恐怕轎子都不用坐,就直接被人裝箱送到馮府當大禮,蓋起來蓋起來!
迎親隊伍的樂聲已逼近華樓,棠四草苦思無門,當她看向床被,她瞪圓眼,趕緊抽走床單和薄被再衝出房間趕快跑。
沒想到最後還是要用老方法,把自己掛在半天高的地方。
她想起在悅人客棧時,打算偷跑出去玩卻被逮著的那次……
想起鳳求凰,棠四草因奔跑而造成的呼吸不順暢竟也舒緩多了,她燦笑,渾身輕盈,總覺得自己又回到悅人客棧時無憂無慮的時光。
「風大哥,你等著,我很快就回到你身邊,很快──」
「新娘子不見啦!」
西市某棟三層華樓里傳出肥婆震天價響的驚吼,嚇得樓外行人皆是一怔。
緊接著,陣陣慌亂的翻箱倒櫃以及吆喝聲傳出,其中還夾著棠母那尖銳拔高的母雞嗓,揚言說要是找著新娘子,她非要扒掉她三層皮不可。
當眾人找得焦頭爛額之際,卻沒人發現三樓外的欄杆正綁著用床單和薄被相系的繩子,繩子垂到二樓,恍若船帆般隨風飄揚,而華樓隔壁的矮屋上,有抹紅影在緩緩移動。
棠四草謹慎地踩著屋瓦,她爬過樹、翻過牆,可從來沒定在滑不溜丟的屋瓦上,且她這身穿著太繁瑣,只能萬事小心免得摔下樓變痴獃。
「當初風大哥凶我真是凶對了,二樓還真高啊……」
想起鳳求凰諄諄告誡,棠四草終於明了他所言甚是,她盡其所能地壓抑心中恐懼,好不容易快踩到邊緣時,華樓那裡竟然傳來男人的呼吼──
「找著了找著了,她在那裡,在隔壁的屋頂上啊!」
聽到男人吆喝聲,她吃驚地抬頭望去,就見一名抬花轎的轎夫在窗口邊指著她大嚷。
轎夫的呼喊讓她分神,一不小心腳底板打滑便溜下屋頂。
砰!
「痛……好痛……」
棠四草摔坐在堆得如小丘的稻穀包上,小手揉著屁股喊疼,不顧外人怪異的目光直盯著自己,她咬牙忍住疼趕快溜開。
誰說腿短的人就跑不快?她跑給他看!
不到半刻鐘,棠四草身後傳來陣陣怒吼,她回頭一看,愕然地發現迎親隊的男人們全追在她屁股後頭。
跑跑跑,棠四草,被抓到就完了!
她奮力邁開兩腿、兩手提著裙擺,行為毫無端莊可言,左彎右拐,哪裡有路她就鑽,奮力甩掉身後人,她的魯莽撞倒不少無辜路人和攤子,可她無暇道歉,只管筆直往前衝去。
眼前一道拐彎,棠四草想也不想便卯足勁給它閃進去──
「痛!」
兩聲痛呼,兩道身影,一高一矮分別往兩邊倒。
棠四草趴在路邊手按發疼的臉,不知被她迎頭撞上的倒楣鬼是誰,話說回來,那倒楣鬼胸口也太硬了吧,她的臉好疼……
而另一邊,和蘇意淮手挽手去西市買花種子的司徒澐玥坐倒在地,他一手捂著胸口,咬牙忍痛,不知道是哪個沒長眼的混蛋腦袋硬得跟鍋蓋一樣。
「澐玥,你沒事吧?」蘇意淮憂心地扶起他,見他面目猙獰,她便知曉大事不妙。「澐玥,你──」
不及勸阻,司徒澐玥已三步並兩步地朝棠四草邁去,他伸出右臂,拎住她的后領,像是拎只貓兒般地將她提到眼前。
「姑娘,請問你家是著火了,還是你肚子不舒服急著找茅房,嗯?」先禮後兵,司徒澐玥溫柔儒雅地「笑」著向她請教。
棠四草錯愕地盯著他,緩緩搖頭。
奇怪,這男人有點眼熟……
「搖頭是指選項一?」
她還是搖頭。
「那就是選項二啰?」他左手比出雨指。
她再搖搖頭。
「以上皆非?」
她總算點頭了。
「很好。」司徒澐玥原先還是清風明月般的笑容,倏地轉成惡鬼的森森狠笑,連口氣也隨著表情歹毒起來。「小紅包套,大爺我不過是一屆書生,沒練過什麼胸口碎大石,你這顆硬得跟鐵一樣的頭直直撞進我懷裡,你到底是想撞死自己還是想和我玉石俱焚?就算你想不開,我可還想多活幾年!想死的話看準點再來,我這個叫做男人的胸膛,那個才是牆!哪,看清了沒有?需不需要我幫你一把讓你早死早超生,嗯?」
「澐玥,別這樣!」蘇意淮急急捉住他的手,免得他真把棠四草當成球往牆壁扔去。「你也好聲好氣點,人家姑娘都被你嚇壞了。」
「嚇壞?這種看美男子看到雙眼獃滯的表情像是嚇壞嗎?」他懷疑蘇意淮是否眼力不佳,怒指那個毫不懼於他恐嚇的棠四草。
當他天下第一美男子連霸連假的啊,他對這種專註眼神特別敏感。
盯著司徒澐玥俊美的臉半晌,模糊的記憶登時湧現點滴,她再看蘇意淮,這對佳偶在她腦海里頓時並一塊,終於湊整她零碎的記憶。
「啊!你是西市那個俊公子!」當初救下她的人啊!
手上拎著的棠四草突然發出嚷聲,司徒澐玥皺皺眉頭,本以為她是打算裝熟再來個攀親帶故,可當他朝那張圓臉打量,才察覺那張臉還真是挺面熟的。
蘇意淮記性較佳,專註看著棠四草后立刻睜亮大眼。「澐玥,是她,你那時在西市裡幫忙解圍的小姑娘!」
他略略挑眉,放下棠四草。
「喂,我說你這丫頭換了綾羅綢緞是體面不少,可怎麼還是這麼容易觸別人楣頭……」他突然把話打住,像是察覺什麼般把棠四草從頭看到腳,然後揚眉笑得很老奸。「剛剛我沒注意,只以為是哪個笨蛋想穿紅衣尋死當厲鬼,可我現在仔細看……嘖嘖嘖嘖,這好像不是普通的紅衣裳呀。」
那抹大紅,還有衣服上綉著的鳳凰圖案,若是再加上一頂鳳冠的話……
「快!去那裡搜!」
「你們後面的快點跟上來!」
男人的吆喝聲驀然了亮大起,聽這聲響,該是在附近。
棠四草聽到那聲粗喊驀地僵住身軀,二話不說地扳過司徒澐玥的身子面向前頭,自己則是緊貼在他背後。
「喂,你幹什麼你人──」
「等會兒有人問起我就說不知道!」她迅速交代,然後斂住裙衣、僵直身軀,活像根木頭人。
搞什麼鬼呀真是……
司徒澐玥覺得自己似是卷進什麼麻煩里,他正想回頭問個清楚,前方就蹦出幾名壯漢,他們個個氣喘如牛,似是追了好一段路。
其中一名壯漢發現司徒澐玥和蘇意淮,開口就問:「欸,小子──好疼!你打我做啥?」
「混蛋!這人哪是你可以隨便喊的?他是司徒公子哪!」另一名年長壯漢臭罵道,端著笑臉向司徒澐玥陪不是。「望司徒公子莫見怪,小夥子總是毛躁點……」
司徒澐玥擺出那張專門應付用的英氣俊笑,搖搖頭,「沒關係,我不會放在心上。」不過會在他黑名單上寫著一筆。
「呵呵呵,甚好甚好……啊,司徒公子,請問你有沒有瞧見一名姑娘?」
「姑娘?怎生的姑娘?」
「穿著大紅嫁衣,臉有些圓,個子嬌小的姑娘。」
躲在後頭的棠四草輕顫,與她背貼背的司徒澐玥輕易就察覺到她的異樣。
他笑著伸手朝一方指去。「巧得很,方才就往那裡跑……啊,等等,請問發生什麼事了?」他及時喊住正要去尋人的壯漢。
提到此事,壯漢臉上隨即浮出怒意。
「哼,那名姑娘今天要嫁進馮家,可就在咱們迎親隊正要接她去馮府拜堂時,她竟然逃跑了。」
「逃、逃跑?!」蘇意淮掩嘴驚呼,司徒澐玥就沒這麼大驚小怪,相反的還掛著詭異燦笑。
「原來是逃、婚、哪。」
壯漢盯著司徒澐玥的笑顏,不知他特地加重某兩字的語氣是要說給誰聽。
「司徒公子、蘇姑娘,咱們就不多說了,多謝兩位指點。」
壯漢向兩人道謝后,便率領夥伴繼續往前追去,十幾人轟轟動動地奔過他們眼前,最後只留塵煙飄揚,這地方又恢復到最初的平靜。
「你出來。」
想也知道他是喊誰,棠四草慢吞吞地從他背後走出。
「你還挺大膽嘛,逃婚?」真是人不可貌相。
蘇意淮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姑娘,婚姻不是兒戲──」
「可若是要你嫁給一個不愛的人,你甘願嗎?」棠四草堅定的眼神直望著她。
棠四草這堅毅神態讓蘇意淮頓時間不知說什麼,她錯愕地看向司徒澐玥,卻發現他正揚眉笑覷她,似是告訴她──這小姑娘比你還懂事。
蘇意淮臉色緋紅的嗔他一眼。
司徒澐玥則伸臂勾住棠四草的肩走到旁邊。
「很好,小丫頭,你這句話實在深得我心,我幫你。」
唉,這到底還是命啊,他天生是來幫人逃婚的嗎?像是想起什麼值得令人玩味再三的陳年舊事,司徒澐玥原本笑得很狐狸的臉,頓時柔化不少。
「幫?怎麼幫?」
這話問到重點了,司徒澐玥鬆手放開她,擰眉看著她片刻。
「你把外袍脫下來給我。」他向她攤掌,她則脫下大紅紗袍交到他手上。「好,現在你快點跑,自己當心點。」
棠四草頷首,轉身便跑,可跑沒幾步她又停下來,回頭看著他們倆,「姑娘、公子!」
「嗯?」
她漾著笑道:「謝謝你們。」再次向兩人點頭致意后,她才回首快步奔去。
她朝自己選擇的路邁開大步,毫無半點遲疑。
蘇意淮瞅著她跑遠的身影,心裡實有不少欽佩之意。
「那小姑娘勇氣真大……」她們之間做比較,小姑娘的作為可真是大膽多了。「澐玥,你要怎麼幫?」
司徒澐玥牽著她的手,笑得很神秘地拉著她走。
「跟我來。」
他們抄著里坊間的小道,迂迴曲折,終於來到一座池塘邊。
蘇意淮站在柳樹邊,疑惑地看著司徒澐玥趁著四下無人的時候,伸手攀下最長的柳枝,勾住那件大紅袍,然後盪啊盪的再奮力甩出去,大紅紗袍隨即飄落到池中。
「好啦。」司徒澐玥將柳條折斷,扔入附近水缸中,拍去手上的灰塵。「來,意淮,跟我一起喊。」
「喊什麼?」
只見司徒澐玥深吸口氣,兩手擱在嘴邊,然後放聲大喝──
「不好啦──新、娘、子、跳、水、自、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