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以你的式功修為,想要稱霸武林絕非難事,難道你也從沒想過試試自己能夠做到什麼地步嗎?」謝自嫚笑得洒脫,「當江湖的王,跟當山寨的王,不是一樣嗎?」「這麼沒有野心?」「因為我什麼都有了啊。」他看她一眼,「你……的確很富足。」她對上他的視線,「你很匱乏嗎?」傅覺遙倏地一頓。
但謝自嫚並未打算聽他回答,站起身,看向庭中。歌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剛剛高歌的那些人最終也敵不過酒意,全都醉倒了。
「我得把他們扛回去睡了,不然受了風寒我還得照顧他們。」
站在棚頂邊緣,她忽然又轉頭看向傅覺遙。
「對了,聽說你喜歡我。」她並非詢問,而是單純的陳述事實。
她的臉背著月光,傅覺遙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他完全可以想像得出她笑起來的模樣。
也沒等他回應,她一揚手,笑道:「謝了。」
然後她便一躍而下,消失在他面前。
看著她瀟洒離去的背影,他只是想著,她似乎也誤解了什麼,但很顯然的,她完全沒有將這樣的情況放在心上,洒脫依舊。
而他,似乎並不特別想解開這個誤會……
只是,真的是誤會嗎?
夜風清朗,月華澄透,但傅覺遙的心卻開始有些不平靜。
山谷中清澈的溪流旁,謝自嫚大刺刺的躺在岸邊,雙手交叉枕在腦後,閉著眼睛睡得香甜,午後的陽光從葉縫間篩落在她臉上、身上,映出點點光影。
她前頭放著一把釣竿,竿身以樹枝架住,釣線垂在水面下,看起來是釣魚釣到一半睡著了。
忽然,一道人影緩緩向她走去,並沒有刻意放輕腳步,只是以平常的步伐走到她身邊,看見她連眼睛都懶得睜開,繼續熟睡的樣子,便默默坐到她旁邊,看向水面。
好半晌后,謝自嫚忽然出聲,「釣線動了的話,幫我拉一下。」她眼睛還是懶得張開,因為只有一個人會這樣打擾她午睡,是最近頻繁出現的狀況。
「好。」回應的聲音裡帶著笑意。
然後她便繼續熟睡,把釣魚的事交給傅覺遙負責。
「也沒放餌……」又過了好半晌,他忽然低聲自語著,「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嗎?」
午後清風吹拂,岸邊兩個身影一躺一坐,釣線微微晃動著,不知道魚兒到底上鉤了沒有。
而在兩人遠遠的後方,一叢濃密的灌木後頭,有竊竊私語聲響起。
「四爺,你瞧這兩個人到底有沒有譜啊?」
「嗯……」他沉吟了好半晌,才道:「難講。」
「最近無論頭兒做什麼,傅二公子都跟在她身邊,這樣應該是有譜吧?」另一個人道。
「但他們只是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有時候連話都不說,就這樣各做各的事,雖然明明相處在一起,卻也不見得說上幾句話。」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哎呀!傅二公子到底是怎麼想的?如果喜歡頭兒,就好歹對她說些好聽話呀!女……女人家不都愛些聽好聽話嗎?」咳,怎麼換了個說法還是照樣咬到舌頭?
有人皺起了眉,「可是頭兒會想聽好聽話嗎?比如說讚美頭兒人比花嬌,容貌賽西施?」
幾個人同時沉默了,也同時皺起了眉。答案太明確了,把那些話拿去對頭兒說,絕對只會換來她仰頭大笑,像聽見了天大的笑話那種笑法。
「不然就送些什麼花啊、首飾之類的東西給頭兒,也是個不……不錯的主意呀……」
提出這個蠢主意的人越說越小聲,幾個人又瞬間陷入沉默,然後腦中同時蹦出一個畫面,一頭老虎頭上插著一朵花或是戴著首飾的摸樣……然後就再也無法繼續想像了。
他們一個個搖頭嘆氣。
「算了,別為難傅二公子。」也別為難他們全寨的人,要是真的聽見傳二公子對頭兒說那種好聽話,他們大概晚上都要作惡夢了。
「話說回來,反正他們兩個都很習慣那樣的狀況,也沒見哪個人發脾氣趕另一個人走,或者哪個人覺得無趣了,就不再當個跟屁蟲,雖然讓人霧裡看花,但至少還算相安無事。」
「那這樣的兩個人到底有沒有譜啊?」
「嗯……難講。」四爺還是只能這麼說。「總之靜觀其變,靜觀其變。」
山中某處隱密的碧綠水潭中,謝自嫚渾身赤裸,自在的泅游其中,並在因地形斷差所傾落流瀑下沭浴凈身。
這裡是她偶爾會來的隱密之處,沒有山路或小徑可到達,只能憑藉絕佳的輕功前來,且景緻絕佳,是她可以同時享受泅泳與沐浴的個人小天地。
此時,已經沐浴完畢,正把頭髮順齊的她察覺了什麼,忽然敏銳的往岸邊一處繁盛的密林看去。
不會吧?謝自嫚直想翻白眼。連這裡他都找得到?他是獵犬嗎?專門跟蹤她的氣味來著?真是拿他沒轍。
她是不介意傅覺遙像只忠犬似的緊緊跟著她,反正他並未讓她有受到打擾的感覺,大多時候,他甚至是個不錯的幫手,比如說幫她釣魚、砍柴、照顧那些孩童等等。她倒是樂得有個能幹的幫手可供她差遣,便把原本屬於她的工作全都推給他去做,而他竟然也沒有半點不情願,乖乖的按照吩咐幫她做事。
看著那樣一個富家公子做著以往肯定不曾做過的活兒,倒是讓她頗覺有趣,就好像看著一匹血統優良又訓練有素的戰馬竟然在鄉間犁田。
傅覺遙這個人真的很怪。
這是到目前為止她對他的看法。
謝自嫚一邊好笑的這麼想著,一邊繼續把髮絲順齊,繫上細繩,紮成一束馬尾,然後,她往水裡一潛,向岸邊游去。
另一頭,傅覺遙一邊飛身前行,一邊四下顧望。
他跟著謝自嫚的行跡躍過一座懸崖,來到這片山林,聽見不遠處有流水聲,便循聲而去,再穿過一片密林,向著亮光處探尋而去。
當他走出密林,眼前豁然開朗時,整個人也瞬間頓住。
因為,他看見謝自嫚竟然不著寸縷的從一潭碧綠水波中鑽了出來,宛如一條魚長了腳,俐落的上岸。
傅覺遙心臟敲打胸膛的清晰聲響,來得又急又猛。
青空朗朗,陽光灑落在她淺麥色的肌膚上,映著波光,像在她身上裹了一層金粉,閃閃發亮,美麗無匹。
謝自嫚離他只有十步左右的距離,一上岸就往他的方向走去。
傅覺遙知道,他應該避開她,應該立刻掉頭轉開視線的,但他沒有。
為什麼?連他自己也無法說出理由。
謝自嫚像是早就發現他的來到,並沒有顯露出半點訝異的神色,尋常得就像她並未裸身,而是衣著整齊的面對他。
他知道以她靈敏過人的五感加上野獸般的直覺,向來極早便能察覺周遭的動靜,那麼,她為什麼不躲藏起來,或者要他迴避?即使只是對他喊一聲「別動」,他就絕對不會貿然出現,撞見她裸身的模樣。
然而她卻什麼都沒做,就這樣乍然出現在他面前,而且竟然還大刺剌的朝他走來?
她究竟想做什麼?
傅覺遙發覺自己動不了,只能看著她,短短几步的時間,竟然漫長得像走了一整座山頭。
謝自嫚一邊抬手整理髮絲,一邊走向他,靠近他時看了他一眼,發覺他僵硬的神色,隨口說了句,「木頭人啊?」
然後,她便越過他,從他後方的大石頭上拿起衣物,俐落的穿上。
一切的舉止,彷彿真的就只是把他當成一尊木雕或石雕看待,而她也只是泅水之後上岸,路過他身旁前去穿衣而已。
傅覺遙張口,才發現自己一直屏著呼息。他儘力以所能夠維持的最為冷靜的聲調,道:「一般女子過到這種狀況,應該都會索討一個負責的。」
「負責?我嗎?」謝自嫚理直氣壯的回道:「你又沒因此瞎了眼,我負什麼責?」
她怎麼會如此看待這件事?他聽著她穿衣的憲率聲響,想像著衣服滑過她肌膚的畫面,汗珠不禁微微沁出額角。
「正確的說法應該是相反的,女子不能給丈夫以外的人看見裸身,所以,如果誰看見了你的裸身,自然就必須負起責任,做你的丈夫。」
「我才不要。」她乾脆的一口回絕,無所謂的道:「看到了就看到了,又不會少塊肉。」
傅覺遙感覺自己的心臟彷彿瞬間落入北海冰洋之中。
是了,謝自嫚根本不是一般尋常女子,期待她會含羞帶怯,期待她會像其他女子一樣失聲尖叫或者遼遮掩掩,甚至期待她會認為這樣他就必須負起責任,根本只是他痴心妄想。
是了,她只有在喝酒後才會臉紅,根本不懂得害臊葛何物,就連一般的道德禮教都不在她眼中。
那他到底期待些什麼?
待穿衣的聲響停止后,傅覺遙轉過身,神色肅然,「你在其他人面前也曾經這樣裸身嗎?」
「咦?」謝自嫚把腰帶繫上,隨隨便便打了個結。
「寨里也曾經有其他男人見過你的裸身嗎?」
「啊?」解開發上的繫繩,她想了想,但因為想不起來便乾脆作罷,「不知道。」
不知道?這算什麼答案?他的頭不禁開始有些痛。
「你以後絕對不可以在任何男子面前裸身。」他以自己完全沒有察覺的嚴肅語氣命令道,失了原本的從容。
正將髮絲攤松晒乾的手停住,謝自嫚睜大眼睛瞪向他,「啊?你以為我每天吃飽撐著,凈喜歡脫衣服給別人看嗎?」
「無論如何,你以後絕對不可以在其他男子面前裸身。」
她眼神一凜,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用詞的改變,火大地道:「我怎麼樣關你什麼事?你憑什麼命令我?」
「憑……」傅覺遙不禁語塞。
是啊,憑什麼?只有他無法剋制的在意著她,她卻連多個眼色給他都懶。
沒錯,就是懶。
越和她相處,他就越體悟到一個事實,與其說她沒有野心,沒有任何想望,倒不如說她根本是懶。
除了風花雪月寨,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在她考量的範圍之內,包括她自己,因為她懶。
「你應該要有身為女子的自覺,不能輕易在人前裸身。」
「我哪管得了那麼多,你這個老古板!」
「老……」
傅覺遙不禁啞口無言。
這輩子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竟然會和一個女子爭論這種問題,而且竟然還被看作老古板!逍遙山莊里最不受教的人,在她面前竟然成了個老古板?
「而且又不是我想給你看,是你自己陰魂不散好不好?」
「你不可能沒有察覺我的到來。」
「那又怎麼樣?要我躲起來嗎?呋,我又不是懦夫!」
「你是個女人,該在意的不是勇敢或懦弱,而是你的清白和聲譽。」他好無力,為什麼他非得在這捏「教導」她身為女子該注意的事?
「所以懦弱無所謂?沒有了尊嚴,活著算什麼?」
「尊嚴?」傅覺遙好想把她的腦袋搖一搖,看看裡面都裝了些什麼。「你的尊嚴就是你的清白,不是什麼勇敢或懦弱這種男人該管的事!」
聞言,謝自嫚更加火大,「女人就不該勇敢?不該管尊嚴?你這個蠢蛋公子!你怎麼想是你家的事,但別拿你的那套烏龜教條來套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