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次日一早,再次將蘇默給偷偷拐出蘇府的沐策,在沒睡醒的她仍揉著眼頻打呵欠時對她說,今兒個他要帶她去見個人,而這人,即是他當年曾親自教過武功與兵法的徒弟,他倆已有許多年不見了。

聽他這麼一說,蘇默好不容易提振起些許精神,陪著他坐在酒樓豪華包廂里頻灌著濃茶,可當來者打開包廂的廂門時,她又覺得,她其實根本就還沒有睡醒。

這就是他的徒弟?

這位仁兄……其實是哪來的江洋大盜,或是某個匪幫的掌門人吧?

坐在沐策身旁的蘇默,僵硬地轉動著眼珠,瞠大了眼瞧著眼前濃眉大眼,滿臉刀疤,一身結實僨張的肌肉,渾身上下充滿江湖草莽氣息,年約三十好幾的龐然魁梧大漢,在一進了包廂把門扇合上后,即渾身哆嗦個不停,直衝至沐策的跟前跪下,兩手死死地抱緊了沐策的大腿。

「師父!」悲天慟地的痛嚎聲,活像是至親骨肉離散了十八年般。

沐策淡淡地問:「教你的規矩呢?」

莫倚東抖顫著身子,唯唯諾諾地放開了他的大腿,而後抬起臉,一雙充滿血絲的大眼,直望著沐策那張死而復生的臉,心緒過於激動的他,張口結舌了好半天,就是沒法完整地把話說出口。

「師父……怎麼……您、您……」他不是死了嗎?

「我沒死,是她救了我一命。」沐策揚手朝身旁一指,解開了他的疑慮的同時,也把這份熱情轉嫁給她。

「恩公——」在下一刻,莫倚東即轉過了身子,以驚人的氣勢朝蘇默一跪,再五體投地的深深一拜。

蘇默被他拜得一顆心都不禁顫抖地多跳了兩下,她急急彎下身子想將他扶起。

「快起來,救他的不只是我一人……」這也太考驗她的驚嚇承受度了。

「好了好了,起來坐好。」沐策在他死死趴在地上硬是不起時,兩指拎著他的衣領,動作流暢地將他給拎到椅子上去。

聆聽著他那已是久違多年的聲音,熱辣辣的淚水頓時浮上莫倚東的眼眶,令他什麼都看不清。

他哽咽地喚,「師父……」

想起了自家徒弟相當容易過於感動,又動不動就傷春悲秋的性子,沐策將桌上早就點好的烈酒往前一推,再讓步地道。

「先說好,別太過分,哭一會兒就成了啊。」還好他事先有準備。

接下來,蘇默就看著坐在對面的某位大漢,邊無聲地哭著邊拿烈酒猛灌,那神情那模樣,既悲憤無比又豪壯萬分,她不禁以肘撞撞身旁的沐策。

「他就是那個出身江湖的徒弟?」眼淚曄啦啦地往下掉,烈酒一杯杯地往腹里灌,太有性格了。

「嗯。」

「大你十來歲的徒弟?」怎麼他孫兒輩的、徒弟輩的,年紀統統都比他來得大?

沐策叨叨說起,「我自小生在大將軍府,兩歲扎馬、三歲挽弓、四歲騎馬、五歲練刀、六歲習劍、十二歲收徒……」

她頭疼地杵著額,一時之間又忘了他打小起就有些異於常人。

「行了行了……」他有必要這麼天縱英才嗎?

連連灌完四壺烈酒後,莫倚東看上去似是冷靜多了,他一手握著酒杯,兩目瞬也不瞬地盯著沐策,卻是不再哭了。

「哭完了?」沐策遞給他一張乾淨的巾帕。

「師父,您老人家——」

他輕聲糾正,「我沒你老。」

「師父,您今日能回京,可是陛下他賜您無罪了?」他怎麼也想不明白,明明就聽人說自家師父於流刑途中病故,怎現下又好端端地坐在這兒了?

「我仍是有罪之身。」沐策緩緩道來,「我於流刑途中被棄於路旁待死,據傳言,宮裡早已證實了我的死訊,只是至今陛下仍不敢公諸天下而已。」堂堂一國之君怎麼可能承認,就只是因心頭一時的不快,便千方百計要他這無罪之人死呢?

莫倚客滿腔的怒火,當下熊熊地燃燒了起來,他氣抖地一把捏碎了酒壺,攜著滿腸滿肚的烈焰想也不想地就站起身。

「坐下吧。」沐策伸出一掌輕鬆地將他給壓回座里。

他氣得兩眼都發紅了,「可是……」

「難不成你能進宮砍了那位老爺?」沐策不以為然地桃桃眉,結實地按住蠢蠢欲動的他,而後大掌一下又一下地拍在他的肩頭上,就像在給只發怒的大花貓順著毛。

蘇默將他嘴上不承認,可實質上關心的舉動看在眼底,覺得他這人也真是愛臉皮,擔心自家徒弟莽撞地去惹禍就說一聲吧,怎麼這人的溫柔總會拐彎抹角的?

「不介紹一下?」她偏了偏頭問。

他的拇指朝旁一歪,「莫倚東,當朝威武將軍。」

「……」怎麼他的晚輩不是大富大貴就是掌權當官的?

「師父,徒兒不想再當什麼將軍了……」聞言的莫倚東,哭喪著一張臉,直為當年的愚行感到後悔不已。

「當年為師可是阻止過你了。」不聽勸嘛,怨誰呢。

蘇默好奇地拉著他的衣袖,「長工啊長工,有什麼內幕不妨說來聽聽。」

莫倚東卻快一步搶先問道:「師父,這位恩公與您是……」什麼長工工啊?

沐策邊替她剝著花生殼邊說。「我是她家的長工。」

當下某位將軍死死朝她瞪著銅鈐般的大眼,將她瞧得胸坎里的那顆心又再次跑馬般地狂跳了好幾下。

沐策語氣平淡地再道:「換句話說,她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還是我的東家,因此對她,你該怎麼尊重就怎麼尊重、該如何侍奉就如何侍奉,若有半分拿捏不妥,你就準備一輩子當不完你的將軍吧。」

「東家大人!」奉師命為圭臬的莫倚東,一個起身又是準確地朝她跪了下去。

再讓他這般跪來跪去,她的陽壽都快短少三年了……

蘇默一手撫著胸坎,「長工。」

「嗯?」

「這稱呼太隆重了,正常點的就好,我不拘禮的。」她不過是小人物,而對方不但是個血性漢子還是位大將軍,受不起受不起。

「娘子啊娘子,我這就叫他再改改。」他將一碟剝好殼的花生放在她的面前,還順手替她倒了杯濃茶壓壓驚。

娘子?

表情有如被五雷齊轟過一回的莫倚東,瞧瞧他倆親匿的模樣,頓時明白了過來,他結結巴巴地指著她問。

「師、師娘?」不會吧?

沐策心情甚是愉悅地道:「愛徒,多年不見,你變聰明伶俐了。」

「徒兒不敢……」當下一陣冷顫令莫倚東抖了抖,很不習慣他突然變得如此慈愛的模樣。

「咳。」蘇默清了清嗓子,很努力不讓耳朵紅起來,「說正事,為何你不想再當將軍了?」

他吸了吸鼻子,再次取來酒壺大大灌下一口烈酒。

「師娘,您有所不知……」他這輩子最大的錯,就是從當年立錯了志向,又不小心拜了個萬能的師父開始。

想當年,他猶青春年少風華正茂時,他不過就是名默默無聞的江湖中人,成天砍砍人、殺殺仇家,生活過得也挺自在愜意的,可這日子再好,卻始終都不能教他忘懷了他的心愿,那即是當個名震天下的大將軍。

因此當那一年離家出走的沐策出現在他的面前,以一身家傳的功夫打敗眾多武林高手,並洋洋洒洒地與武林同輩談論兵者與治國之道時,他的一顆心,也就這麼誤入岐途地跟著沐策走了。

死纏爛打地追著沐策拜了師后,接下來的數年裡,沐策從一開始握著他的手,一筆一畫地教他讀書識字起,到手捧著兵書,日以繼夜地教他兵道戰法,最後甚至毫不保留地將一身武學全都傳授給他,給予了他築夢最牢固的基石。就在他認為自個兒已是學藝大成,準備前往雲京參加武狀元大賽,為他的將軍夢想邁出第一步時,沐策卻阻止了他。

他還記得,沐策當年是這麼對他說的——

你不是塊當官的料。

偏偏當年他腦子裡就是一門擔當將軍的心思,壓根聽不進沐策的勸,拚死拚活地考上了武狀元后,又簽下了軍契從了軍去。幾年過去,他是如願地登上青雲當上將軍了,可無聊枯燥的軍中生活,本就拘著他這個生性活躍的江湖中人讓他很難捱了,他永遠也難以適應的官僚制度,也總是讓他如喉鯁魚刺,渾身不爽快之餘,還逼得他成日不得不小心地與人周旋鬥法,再加上長年派駐關外國境邊陲,那天天吃著風沙、沒事數螞蟻的日子,更是讓他苦悶得都有逃兵的心了……

早知會有這下場,當年他就是自砍雙腿他也不去考那勞什子武狀元了。

只是天曉得,這樣的日子他還得在塞外過多久,而這兵……得當到何時才是個頭啊?

蘇默擱下手中的茶碗,暗自在心中嘆了口氣,眼下這茶都喝完兩壺了,可坐在她對面的那位威武將軍,滿腹的苦衷卻仍是訴之不盡,聽得她都想為他掬一把心酸淚了。她伸手推推沐策,要他替自家徒兒想想辦法。

「別愣著啊,還不想法子救你家愛徒脫離苦海?」

「我這是成全他。」吃到苦頭了吧?

生怕冷血的沐策將會不為所動,莫倚東一把握住蘇默的手懇切地向她請求。

「師娘,求您就同師父說說,幫幫徒兒吧……」

沐策寒目一凜,「手擱哪呢,膽肥了是吧?」

當兵多年,亦多年沒跟女人正常接觸過的莫倚東,在收到來自沐策的警告后,先是愣了愣,低首瞧了瞧手中的柔荑,並確實感受到那軟嫩的觸感時,他急急地縮回手,慌張失措地瞧著變臉的沐策。

他紅著一張臉地解釋,「師父,我、我沒……徒兒不敢……」

「嗯?」瞧瞧,自家的徒兒多純情多害羞,多像一朵小花啊……雖然骨子裡是個中年大叔。

「別逗他了。」蘇默看不過眼地制止他,「明明你就挺擔心他的,不然你也不會特意找他來了。」有他這樣玩徒弟的嗎?

「師父……」莫倚東含在眼眶裡的淚水又快掉下來了。

沐策朝他輕輕嘆了口氣,下一刻目光也變得柔軟溫和了許多。

「真不想再當將軍了?」他能放棄他的夢想?

他用力點頭,「徒兒一心只想回到江湖,若師父允許,日後徒兒願侍奉師父左右!」

「即使這些年來的心血將會化為烏有?」要當上將軍不易啊,更別說他都已辛苦那麼久了。

豈料莫倚東仍是鐵了心,「只要能離開那烏煙瘴氣的官場,不必再同那些陰損的小人周旋過招,無論什麼代價徒兒都願付!」

「即使日後你得侍奉你家師祖?」他再扔出一個對自家徒兒來說頗棘手的問題。

一想起那位容貌妖艷無比的梅相,莫倚東當下便覺得一陣寒意自他的腳底竄了上來。

「呃……他能離朝?」不是聽說,陛下打死也不願讓這名朝中唯一敢直諫的良臣離開嗎?

「有我插手,當然能。」沐策胸有成竹地說著,「如何?」

「……徒兒一切都聽師父的安排就是。」雖然他打從一開始就沒與那位梅相對盤過,不過為了自由……男子漢大丈夫,豁出去就豁出去。

既然他都不悔也不打算回頭了,那麼接下來的事自然也就好辦了,早就備妥良計的沐策以指撫著下頷問。

「我若沒打聽錯的話,聽說這些年來你與九王爺之間……有些閑隙?」

莫倚東怔了怔,驀地陰森一笑,眼中寒芒冷冽似刀。

「豈只是閑隙而已?」他沒帶兵去搗了那座九王爺府,或是就採用江湖中人的舊作法,直接找個深夜摸進府里去滅他全家,都算是客氣了。

當年沐氏父子叛國案子一出,九王爺在朝廷中大力主張采連坐之法,要陛下殺無辜的沐策以儆效尤,當時遠在邊關的他在聽到消息后,急得就只差沒有抗旨,直接殺回京來營救家師了。

對他有著再造之恩的師父,那個年紀小小的、聰明又身手高強的少年,怎麼能被困在那座黑牢里受盡折磨欺陵?那三年間,他不斷上書表示他想回京探探家師,卻次次都被無情地駁回,而摺子被駁的主因,就是出在九王爺在殿前主張沐策善攏人心,斷不可給他組織黨羽的機會。

因此在皇帝眼中可能將會成為黨羽的他,獲了個莫須有的罪名,硬生生地被降了一品,兵力也被大大削減了四成。然而嘗到了這甜頭的九王爺卻猶不知收手,依舊大肆打壓著他,私底下暗自串通了兵部苛扣大軍武器與糧草,賄通了吏部扣下部分軍餉,一心一意就是要逼著他這個沐策之徒造反,好讓身在黑牢中的沐策再因此多擔上一條罪名,名正言順地上了午門外的斷頭台,成全了皇帝的心愿。

為了沐策,為了身後的軍員屬下,莫倚東只能死命咬著牙逼自己忍下去,反覆告訴自己絕不能就範,也不可造反,他不願真成全了那些人的心思將自家師父逼上刑台。

可他們居然在沐策遠赴流刑時,將他棄於路旁待死,甚至還向全天下人隱瞞這消息?

大丈夫是可忍,孰不可忍。

眼看他情緒也醞釀得差不多了,沐策不慌不忙地拋出一個令他難以拒絕的誘惑。

「現下有個機會,不但能如你所願,讓你在日後擺脫威武將軍這一職,還能讓你一清舊怨,痛快地將九王爺當成沙包打,你做不做?」

「我做!」山水有相逢啊,總算是天不負他,這事他都已悶在心底近四年了。

蘇默不解地問:「你究竟想做什麼?」

「不過就是替我家徒兒解解氣,再順道解決一干人等的煩惱罷了。」他這人做事向來講求效率,既然他身邊的人都有著困擾著他們的麻煩,那不如就讓他一口氣都給解決了吧,他可沒那閑暇常跑雲京這一趟。

「說來讓我們一塊聽聽吧。」

他朝他們兩人勾勾指,不疾不徐地將他入京以後一直在做之事,和即將進行之事全都對他倆說了一回后,就見他們一個興奮地咧嘴嘿嘿直笑,而另一個則是有些難以置信地蹙著眉。

「……你不是說你對陛下無怨?」她記得中秋時他是這樣說的。

沐策冷冷一笑,「我雖說過我不恨不怨,但我可沒說我不會報仇。」這完全是兩碼子事。

「……」原來還有這種說話技巧啊。

「如何,願做嗎?」沐策轉首看向儼然已經樂過頭的自家徒弟。

「徒兒願做!」

他擺擺手,「那好,你趕緊著手去辦吧,我等你的消息。」

當莫倚東踩著疾快的步伐遠去后,沐策一手執起酒杯,靜看著杯麵上的酒水漣紋,在朝陽下顯得晶亮奪目。

哼,不讓他回到雲京便罷了,一旦讓他回來后,要他不報仇?

別說笑了。

當年他也曾經純真誠良過,可無奈的是,世情與際遇總是催人的心迅速蒼老,再不信任何天真,只信躲藏在人心底下的暗流與旋渦。無數年的嘆息,在暗夜中化為一聲哭鴉的低鳴即過去,又有誰知曉,他是如何度過黑牢那一千多個不眠的長夜?

那些曾害過他的人,在京中也安逸夠久了,也該教他們體會體會……什麼是禮尚往來了。

按照沐策計劃,負責出場攪局打亂婚事的莫倚東,這日,事前也沒知會蘇府一聲,一早便率了大批人馬來到蘇府登門提親。

蘇老爺與蘇夫人在見著那些親衛將為數眾多的聘禮,給一一抬進大廳廳門裡時,還滿腦子的不解這是演哪出,後來在莫倚東的說明下,他們才明白,原來今日威武將軍是代義弟前來向他們提親。

只是……他們家的蘇三姑娘,早已經許親給九王爺府的管家義子了啊,這一女……怎麼能二嫁?

遭到拒絕,因而勃然大怒的威武將軍,當場一拳擊碎梨木花桌,嚇得滿廳婦孺齊聲尖叫。

他狠目微眯,「區區一名九王爺府里的馬夫能當您的賢婿,而本將軍的義弟,卻無緣一結奏晉之好?」

蘇夫人猶想張口解釋,「將軍,您有所不……」

「豈有此理,此事本將軍斷不會如此善了!」他羞怒交加地震聲一吼,轉身朝身後的親衛們大唱,「咱們走!」

也不知招誰惹誰的眾人面面相覷,只能束手無策地任由威武將軍忿忿拂袖而去。

出了蘇府不多遠,一走至轉角處后,莫倚東即拉住扮成他屬下的沐策,難掩興奮地揪著他的衣袖問。

「師父師父,徒兒演得好不好?」

「還行。」沐策嘉許地拍拍他的腦袋,「接下來繼續去忙你的吧。」

「徒兒能對九王爺下手到什麼程度?」早就迫不及待的莫倚東直搓著兩手,躍躍欲試地問。

他隨口應道:「給他留口氣就成了。」

「是!」莫倚東歡快地大大點著頭,隨即轉身攀上屬下牽來的馬兒背上,率領一大群人準備去一清舊仇。

在他們走後,一輛豪華的富家馬車緊接著就停在沐策的面前,隨後,一隻素手輕輕揭開車簾一隅。

「沐策?」簾內之人輕聲低問。

「在下正是。」他應了應,轉首看看四下沒人發現后,即動作俐落地登上馬車車廂。

車廂里,一襲大紅華麗衣袍的蘇二娘,默不作聲地打量起一直聞名卻始終未曾見過面的沐策,而沐策也一語不發地迎婭上她似探究又似挑剔的目光……

兩相無言的景況下,他們看似較勁的目光在彼此之間一來一往了好陣子,最後,始終都不驚不慌的沐策首先朝她一笑,這才打破了他們之間的僵持。

蘇二娘一開口就直說重點,「我就這麼個妹子,雖說腦袋平凡了點,樣貌又不是天仙,腳還跛了些。不過她既是我妹子,那麼她在我眼中,即是天底下最美最可愛的寶貝。」

「我完全同意。」

蘇二娘愣了愣,往常她說這些話時,底下聽著的人大多數不是已翻起了白眼,就是不以為然地轉過頭去了,哪像他,竟再認真不過地把話聽進耳里,還點頭同意。

「這麼多年來,我把她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恨不能藏在袖裡或鎖在盒裡任誰也不能見著摸著。」她再繼續說出她的珍視程度,「我家相公說過,我的一片護妹之心,似乎是有些過於偏執。」

……她確定只是似乎而已?

沐策不語地垂下了眼瞳,決定在這事上頭……就不多生事添上他的意見了。

「你有意見?」她尋釁地問,她這人最是討厭有人敢質疑她了。

他相當識大體,「當然沒有,慕夫人你說得極是。」

「你不好奇我為何要將她養在桃花山上嗎?」她揚起纖纖長指,五指上或金或銀或玉的美戒,在在昭示出她的財力有多雄厚。

「曾好奇過,但在明白后,在下十分感謝夫人的睿智。」他拱起兩手,低首深深地朝她一揖。

蘇二娘讚許地揚起菱似的紅唇,「看不出你挺上道的。」

「慕夫人過獎了。」

這麼多年來,頭一回能與人談及自家小妹,且一談就通,根本就不需多作解釋之人,或許也就只有他了,蘇二娘萬分感傷地嘆了口長長的氣。

「他人不懂啊,他們不會明白的……」

他沉穩地應著,「我明白。」

蘇二娘一手掩著心口,難抑傷懷地傾訴而出,「我就養著她,不成嗎?我就疼她,不成嗎?他們都不要她、不在乎她,我要,我在乎,不成嗎?我心甘情願把她養在一處鳥語花香的地方,不讓任何人傷害她、嘲笑她,我就是想讓她快快樂樂的,不成嗎?你不知……當年我見下人自舊柴房裡救出她來時,我是如何的一個百爪撓心哪……」

往事歷歷在目,蘇二娘在提及舊事時,彷彿又再次看見了蘇府里那似枝上孤鳥的小女孩,無人憐愛,無人伸出援手,明明就與她血脈相親,可那孩子卻非得委屈地待在下人群中,日日勤幹活好換頓飽飯吃……

她鼻酸地問:「我心疼啊,我就心疼她不成嗎?」

在聽了她的話后,沐策不是很清楚他空曠的腦海里還存著什麼,他只知,尖銳的心疼自骨里透出來,它是如此的絲絲入扣,彷彿記憶中的淚跡還有溫度般,進而挖掘出一般令他難以割捨的牽挂,逼著他必須去做些什麼、或是承諾什麼,才可以遏止這份胸口裡過於灼熱的熱情。

「日後,就由我來代你心疼她。」沐策抬起頭來,堅定的目光迎上她的。

「你……」

「她救了我一命,她給了我一個新的生活,她讓我由衷地感到快樂,她讓我知道情是如此美好,她點了盞燈讓我知道回家的路該怎麼走,她給了我一個家。」他緩慢且詳實地說著,一字一句都要她仔細聽清楚,「我想給她的,有很多很多,她不懂不明白的,我會慢慢告訴她,我會將她護在臂彎里好好保護她,就像你以往所做的。」

望著他那雙不容置疑的眼瞳,她仍要他一個親口保證。

「你發誓?」

他舉起一掌,「若違此誓,願遭天誅。」

蘇二娘在得到他的保證后也不多啰唆,轉過身取來了一大疊的帳冊交給他。

「這是你要的帳冊記錄。你確定這事不會影響到我夫家日後的生意?」這事被捅出來后,被罰款的心理準備她是有了,她煩惱的是將來。

「影響自是有的,但在去掉了官府課徵的高稅與年年上貢的賄金后,我相信是足以打平貴商號的損失。」

她大大鬆了口氣,「有你這句話就成了。」

收拾好心情后,今日還排滿了行程的沐策,即彎身向她示意。

「那麼沐某就先告辭了。」

「日後,我會去桃花山上看她的。」蘇二娘在他欲下馬車之前,把話追在他的身後。

他側過首,款款輕應,「屆時在下必定倒履相迎。」

「要待她好。」她不舍的語氣,就像是在割捨什麼寶貝。

「會的。」

「要疼她。」她還是有點不放心。

「一定。」

「要寵她讓她。」

沐策面上的笑容無比璀瑰,「那是當然的。」

車輪聲轆轆地響起,留在原地的沐策目送了遠去的馬車許久,當他轉過身子,打算離開蘇府到項南那兒瞧瞧他準備得如何了,可這時他卻聽見花嬸心急的叫聲。

「沐沐!」

「什麼事跑得這麼急?」他連忙迎上從後院小門跑出來的她。

花嬸死命地拉著他的衣袖,「你快來,三姑娘被大夫人的伴婦給關進了柴房裡!」

他一怔,柴房?

那不是她小時候的心結所在嗎?

正當沐策如此懷疑之時,此時在府里的蘇默,卻不是這麼認為的。

其實,對現在的蘇默來說,柴房真的已不再是她的心結所在了。

站在柴房裡的蘇默,揉了揉方才挨打的臉頰,滿心不屑起那些就如同她爹一般只會使用老招數的下人。

將她關在這兒要她習點教訓……他們會不會太小看她了?他們以為她還是當年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沒法離開這間小小的柴房嗎?

「一屋子的兇器啊……」她扳扳頸項,開始在滿是乾柴的柴房裡,尋找起哪個比較合手的破窗用具。

當沐策以一個外人的身分衝進府內後院時,蘇默早已撬壞了窗欄,正坐在高高的氣窗上試圖從上頭跳下來。

被她嚇得不輕的沐策連忙趕上前,足下一點地,即踩著牆面一路攀了上去,伸出一臂攬住她的腰,將她給穩妥地抱在懷中,再帶著她安然落地。

「三姑娘?」他才將她放下,卻發現她的目光根本就不在他的身上。

「等我一會兒。」

推開沐策后,蘇默逕自走至滿是圍觀下仆的院中,她抬眼瞪著一院對她目光不善的人,在心中默念眼前都是一田待撥的蘿蔔許久,接著她深吸了口氣,緩緩將一雙水目定在芳姑的身上。

「方才,你打了我兩記巴掌,還將我關進柴房裡。」她一手撫著面頰,覺得上頭還是有些燙熱。

「我這是代夫人教訓你!」芳姑用力哼了哼,自恃身分地對她揚高了下頷。

她點點頭,「噢。」

「若不是你這沒人要的跛子暗自勾結了府外的人,今日威武將軍怎會上府——」

「花叔,押著她。」蘇默沒讓她說完,揚手朝身後彈彈指,毫不猶豫地指示,「花嬸,立刻差人去找個牙婆,將這犯了我朝律例膽敢欺主的下人給賣了!」

從沒想過她會說出這種話的花嬸,怔愣了一會兒后,開心地對她大聲應著。

「我這就去!」她總算不會再只是獃獃地任人欺負了。

「你敢?我可是夫人的伴婦!」遭花叔用力拘著的芳姑,又驚又怒地扭頭朝她大唱。

蘇默淡淡地問:「與我何關?」

啊?

「你若還有話要說,就同他們上官府說去。」反正又不是她所在乎的人,管他幹嘛?

不顧芳姑的拚力掙扎,蘇默在其他人教上前對芳姑施以援手時,抬出主子的架勢,一一將他們都給冷冷瞪了回去。當花叔已帶走人後,她旋即轉過身朝沐策大步走來,拉著他的手出了院子,在來到一處僻靜的角落時,她即動作飛快地撲進他的懷裡,兩手緊緊攬住他的腰不放。

沐策知解地低下頭,輕聲在她耳邊喃喃。

「沒事了,我在這呢,你做得很好。」還好,這回她連發抖都沒有。

她的明眸里盛滿了不安,「長工啊長工,我這樣算不算是壞人?」

「還不夠壞,日後咱們再多練練。」沐策抬起她的臉蛋,心疼地撫過她面上的掌印。

「怎麼練?」她呆了呆。

他含笑地建設,「不如這樣吧,我先教你如何虐徒當入門。」

遠在城的另一端,正騎馬領著一群親衛往九王爺府方向前去的莫倚東,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噴嚏。

「哈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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