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動作麻利點,不凍泉的水可是崑侖最神聖的甘露,半滴都浪費不得,你挑好這桶后,先送進殿內讓天師取用,然後再把其餘大桶注滿,之後送進偏堂,聽見了沒?」裘姓道士指使一陣,伸個懶腰,輕蔑的譏諷,「我看你那副剛正不屈的樣子就想笑,做人做得這麼虛偽,你不累嗎?咱們習術之人求的是修鍊成仙,不是講求正義傲骨,連最簡單的御鬼術也不會,還敢上崑侖求道,自己都不害臊。」

瘦長的身影利落的重複汲水傾入桶內的呆板動作,吃重的活幹起來毫無停頓歇息。

不過短短半年,他的身高益發拔長,體魄也因為這段時日受盡磨練而精壯闊實了許多,站挺了腰脊都要高出眾人一大截,再也不復當初上山時的薄弱。

「該不會是偷吃了什麼丹藥……」裘璟邊估量邊咕噥,察覺他側眸回睞時,驀地愣了下,那太過峭深的眼色冷不防教人哆嗦,為了掩飾心慌,忿忿大喝:「還瞧什麼瞧?!快把水挑好了,回去磨硃砂,干點芝麻綠豆大的活也要我來盯梢,真是浪費我的氣力。」

尹宸秋寒目凝睇裘璟將所有的工作發落、推諉給他之後,像個沒事人掉頭就走,不禁冷聲嗤笑,「作惡作得如此不堪猥瑣,也令我想笑。」

傳說崑侖不凍泉便是人間瑤池,素有育化雪峰萬靈精獸的仙泉之美稱,上崑侖學道,一方面是求能更接近天界,一方面是這兒物物皆靈顯,不凍泉便是至要其一。

四季不凍的活泉,冰寒徹骨,浸入水面下的雙掌旋即凍得紅腫刺麻,不消片刻,兩隻肘臂已是冷到沒了知覺。

明艷天光,萬籟爭鳴,他凝望平靜無波的湛湛泉水,雙手掬起甘霖,俯身欲飲。

「嘩。」

一雙月牙色澤的柔荑越過寬肩,覆上訝然雙眸,伴隨熟悉的蘭香冉冉襲鼻,一個閃神,掌內的甘泉滲透指縫,流回泉中。

他臭著臉扒下遮眼的素手,冷冷看著前方,「我說過,不准你一聲不吭就出現,你把我說的話都聽到哪裡去了?」

敏兒蓮足迅捷的鑽到他的身側,搓掌賠不是,「對不住嘛!我只是看你想事情想得出神,一時興起,想嚇唬、嚇唬你……」

「我今天沒空陪你玩。」

「我知道。」一身粉黃色紗裙的敏兒噘起小嘴,悶悶的瞪著那十多個等待注滿的水桶,「他們又欺負你了,是不是?那姓裘的真不是個好東西,明明是他的活,偏要扔給你做,根本是欺人太甚。」

尹宸秋不予回應,重新捧水欲飲,不料,薄唇方碰著清澈涼意,便給一掌拍落。

「你做什麼?」他怒瞪一再阻撓他飲泉的燦笑容顏。

「這水很涼,喝了會鬧肚子疼的,況且……」她略帶神秘的抿潤朱唇,扯過一隻凍紅的手臂,似拉似牽,「來,你跟我到一個地方。」

「別拉我……你想帶我到哪裡?」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我保證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敏兒半推半拖,帶領他直朝不凍泉東側走去,沿著曲折彎道,繞過尚未消融的冰丘,她似乎對崑侖的地形很是熟悉,不時遙指這兒那兒有什麼稀奇古怪的花草鳥獸,遼遠空寂的千山萬壑回蕩著她的笑語,將枯燥的風景點綴了融融春意。

不畏雪峰酷寒的她總是一身質地薄軟的黃衫,任由長發散飛,摘一蕊桃花飾在耳後,花瓣綺艷蕾紅,襯映她燦爛的笑靨,宛若無憂無慮的仙子,總是在他失神之際冒出來,全然猝不及防。

「哪,你看。」敏兒倏地推了冥思出神的頎軀一把。

尹宸秋眯起眼眸,橫了甜美笑顏一眼,踩過遍地虎爪耳草,兩處冰丘交界處凝聚大量冰椎,當融冰時,自然匯成一條泉河,流入矮陷冰丘,經年累月,逐漸形成冰晶圓湖。

他蹲踞而下,伸手潑弄一池清流,觸發蕩漾漣漪,須臾,紅腫刺痛的感覺漸漸舒緩,詫異的再探入另一手,原先左掌虎口處的淤青淡退,大大小小的舊時傷痕幾乎同一時刻消逝。

「這……」他被這般奇景震懾得不能言語,偏首,愕瞪身畔笑吟吟的黃衫少女。

「怎麼樣?我就說絕對不會讓你失望吧!」太好了,那些礙眼的傷痕都治癒完全。她時常偷偷瞪著他一身累累舊疤新傷,徑自生悶氣,煩惱著該怎麼把它們除掉,幸好祖奶奶告知了這一湖葯泉,往後她不必再面對他渾身惱人的傷。

「你怎麼知道這個泉能夠治癒病痛?」

「它不能治癒病痛,只能治療外傷,但是如果長年飲用,便能達到養生延齡的妙效。是祖奶奶前些天偷偷透露的,除了你,我沒跟其他人說,你也不能告訴別人,我只告訴你一個,就你一個。」

「傻瓜,我怎麼可能會告訴那些臭黑茅?」他譏笑她天真。

她捏捏桃紅色臉頰,「對呵!我真笨。」那些臭道士成天欺負他,一天到晚頤指氣使,要他干苦活,傻子才會把這麼好的事告訴他們。

明媚雙眸波光一轉,瞅著俯身取水啜飲的冷峻側顏。奇怪,算算也沒過多少日子,他的模樣卻起了不小的變化,初始單薄少年樣不再,體態拓寬延長變得精實碩壯,蒼白的膚色因為磨練而沉澱成淺麥色,容貌更加韶秀英挺,她幾乎快憶不起兩人初次相識的那個他。

有些陌生呀……

感應到怔忡視線直盯著他的臉龐,尹宸秋霍地抬頭,攢起眉頭,「你在瞧什麼?」

「瞧你的模樣,總覺得不太像你。」她傻氣的據實回答。

他失笑,「那是因為我長大了,你當然會覺得我變了,人變得成熟之後,樣貌自然也會跟著起了變化。」

「喔……」她似懂非懂,猛點下巴。「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我都喜歡,因為你就是你,對不對?」

「人都是會變的,只是遲早的問題。」她的眼眸乾淨無邪得令人不敢正眼相視,莫名的慌張焦慮倏地湧上心頭,他掩下眼睫,避開她晶澈大眸的凝視。

「可是我知道你不會。」敏兒沒有眨動眼睛,直勾勾的,象是要將他的面容刻進眸心。

「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你答應了我,你親口承諾過的呀!」

「你如何肯定那不是一時的戲言?」

「你說過,你許下的承諾絕對不會變,我相信你。」她的螓首愛嬌的枕靠著硬實寬厚的肩頭。

他一愣,斜睨著肩側的柔美芙顏,良久才輕輕戳開她滑膩的額頭,故作若無其事,慣常冷淡的警告,「別靠我太近。」

按例,她揉搓著被冷血戳疼的額頭,嘟嘴喳呼,「靠一下都不行?你真小氣!祖奶奶老說讓我這麼一靠頓時神清氣爽,就你嫌棄我,長得這麼一副寬肩硬臂,本來就是要讓人靠的……」

「我的肩頭只有一個人能靠。」他掬起涼泉,繼續啜飲,不搭理她的撒嬌抱怨。

「是誰?」是她、是她,對不對?

「我的小師妹。」他滿懷壓抑情感的回答。

敏兒正要掩嘴竊喜,頓時傻眼。

「小……小師妹?小師妹是誰?誰是小師妹?」

崑侖有這號人物嗎?怎麼她從來沒聽祖奶奶提及?還是他弄錯了?

「一個你不認識也不會認識的人。」他驀地一怔,意識到自己竟然不慎說出藏在最深處的心底話,倉皇的撇開頭,起身欲走。

不意,冰涼觸感圈住腕骨,他詫然垂首一瞥,竟是她的雪白柔荑。

「放……」

「除非你告訴我小師妹是誰,否則我不放。」她孩子氣的扁起嘴。

「敏兒,你別鬧,快點放手。」

她仰起泫然欲泣的臉蛋,煞是委屈的柔聲哀求,「宸秋哥哥,求求你告訴我,小師妹究竟是誰?為什麼只有她才能靠在你的肩膀上?」明明他的身邊只有她守著,為什麼小師妹能,她不能?

目光觸及她眼底凝聚的晶潤淚花,尹宸秋斂起眉宇,焦躁的撥掉緊攀著右臂的縴手,一聲不吭的掉頭便走,狠心的將她天真嬌憨的傻問拋諸腦後。

為什麼?沒有為什麼。

因為他的心裡只容得下小師妹的模樣;因為他除了芙兒,誰都不要;因為只有芙兒才懂得他所承受的寂寞痛苦;因為……

好多好多的因為,每一句如同烈焰灼喉般吐不出口。

他的難受,根本沒有人懂。

她懂什麼?鎮日不知憂慮,盡情享樂玩耍,老愛纏黏在他身前身後,說些夢幻言語,她懂什麼?他憑什麼要告訴她?

巨大的空虛吞噬了縹緲無依的心靈,當他驟然回神時,驚覺人已置身太虛殿外面,迎落日雲霞,嶙峋山脊遍雪連綿,餘暉殘映血色一般染紅了他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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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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