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台北居大不易」這句話人人聽過，不過隨著物價和電費高漲，對林曦來說，更有相當深刻的體認。

早上八點不到，她已經來到店裡，在兩坪大的廚房內忙得汗流浹背，雖然開的是隨處可見的泡沫紅茶店，生意不好做，林曦還是堅持不用茶包，而是到迪化街的茶葉行買茶葉回來煮，對品質的要求很高，因此開店一年來，擁有不少主顧客，加上店址位處商業精華區，以外送居多，雖然早晚各請了一名工讀生，還是經常忙不過來，不得不考慮再多請一個人。

林曦將煮好的紅茶倒入冰桶內，雖然旁邊擺了小電風扇，還是悶熱得讓人受不了，連鼻頭都沾了好幾顆汗珠，現在才不過七月，溫度就不斷飆升，到了八月，只怕晚上不開冷氣會睡不著。

「已經九點多了……」她抬頭瞄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鐘，由於周邊以公司行號居多，所以營業時間也做過好幾次調整，最後決定早上十點開門，晚上七點打烊，星期日到下午五點，因為休息也是必要的。

她扭了扭僵硬的肩頸，自從決定開店之後，為了節省整理頭髮的時間，乾脆把留了好多年的長發剪掉，換成現在這頭貼耳率性的髮型，連劉海都很短，露出光潔的額頭，讓原本娟秀的五官更顯得亮麗動人，加上膚色又白皙，以及纖瘦窈窕的身材，隨便穿都很好看。

又過了五分鐘，早班的工讀生小志從後門進來，先跟老闆打招呼。

「曦姐早！」

「早！」林曦將另一鍋煮好的珍珠泡在糖水中，然後放置在陰涼處，才用手撥去額頭上的汗水。

而小志也很快地把店內店外打掃乾凈，準備營業。

十點整，「錦茶」開門做生意了。

「……小志，下午會送封口膜和吸管過來，上次他們漏掉杯子，說好今天會補送，你要記得先確認清楚。」林曦從後面的廚房走出來，前頭的店面有兩坪多，以白橘色係為主，讓整個空間在視覺上不會太擁擠，再擺上櫃檯，還有各種生財用具，幾乎沒有走動空間，在這塊寸土寸金的城市，這樣小的一塊地方租金已經嚇死人了。

正拿抹布擦拭櫃檯的小志點了下頭，因為正值青春期的關係，下巴還冒出好幾顆痘痘。「好，我知道。」

林曦還要再交代什麽，就聽見熟悉的鈴聲響起，順手從腰包內拿出小巧的紅色手機，看了下螢幕上的顯示，是目前住在高雄，在醫院擔任看護的母親來電，於是摁下接聽鍵。

「媽……我在店裡，有什麽事嗎？」她漫不經心地問。

手機那一頭不知說了什麽，讓林曦臉上出現好幾條黑線。

「相親！」她不自覺地提高音量。

這兩個字讓小志也停下手邊的動作，好奇地看過來，想要知道後續發展。

「……媽，我才二十五歲，又不是三十五歲，干麽去相親？」林曦嘴角不禁抽搐。「不管對方的條件有多好，要我去相親，等到三十五歲再說吧……好了，現在有客人，要去忙了。」

說完，她匆匆地掛斷電話。

「曦姐，相親又不一定要結婚，只是交往看看，反正你現在也沒有男朋友。」小志就是不懂，像老闆這麽漂亮的女人，而且又很能幹，居然沒有人追，該不會是眼光太高了。

林曦哼了一聲。「我現在忙到只剩下睡覺的時間，哪有空交男朋友？」雖然在單親家庭中長大，對婚姻並不抱持太美好的幻想，更不相信愛情，與其浪費時間談戀愛，還不如用來賺錢。

「曦姐之前都沒交過男朋友嗎？」因為還沒有客人上門，所以小志乾脆和老闆閑聊起來。

她可不想被個小男生看扁了。「當然有了，不過才交往三個月就分手，現在連對方長什麽樣子都不太記得了。」

小志一臉八卦地問：「為什麽分手？」

「因為……」林曦不禁慾言又止，事隔多年，心裡還是有些過意不去。「我是個壞女人，配不上他。」

「什麽意思？」

「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沒什麽好說的……」林曦不想繼續討論這個話題，也正好有客人上門，於是隨口帶過。

「一杯無糖的烏龍綠茶。」一名男性上班族靠近櫃檯說。

接著幾名女性上班族出來辦事，順便買回公司。

「一杯黃金奶茶，要少冰……」

「一杯大吉嶺紅茶……甜度正常……」

林曦站在一旁，深埋在內心深處的罪惡感，再度涌了上來，想到十八歲那一年，她答應高中同學的表姐所提出的條件，假裝答應跟一個男生交往，三個月之後再把對方給甩了，這樣就能賺到十萬塊，因為真的需要那筆錢，她便同意演那齣戲，就當作是在打工好了。

記得兩人在交往三個月之後，林曦用「個性不合」這個藉口向對方提出分手，而那個叫梁振珖的男生痛苦震驚的模樣，讓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很殘忍、很惡劣，沒過幾天，她就和母親搬到高雄，這麽多年來都刻意不去回想，以為這麽做就可以忘記，直到今天才發現那股內疚其實一直存在著。

見林曦在發獃，小志出聲喚道：「曦姐？」

「喔……」她回過神來，馬上幫客人結帳。

待她將零錢找給客人，電話響了。「「錦茶」您好……珍珠奶茶十杯……招牌錦茶五杯……請問地址……」一面講著電話，一面在訂購單上打勾，再填上資料。「好的，沒問題……」

很快地，林曦便把心思放在要外送的飲品上頭。

一直忙到晚上七點，已經沒有客人了，晚班的工讀生阿偉拉下鐵門，做著清潔工作，準備打烊。

「曦姐，那我先下班了。」說完，阿偉拿了自己的背包從後門離開。

林曦一個人待在廚房，因為堅持不賣隔夜茶，怕會影響口感，所以就算再心疼也要倒掉，還好機會不多，大都能夠賣完。

差不多八點半，林曦才騎車回到只有十五分鐘路程的家，由於租的是小套房，只有一廳一衛，差不多八坪左右，沒有廚房，她只好善用大同電鍋、電磁爐和微波爐來煮東西。

當林曦捧著碗公，坐在電腦前面，吃著煮好的海鮮面，隨便點開一個視窗，正好是前陣子很紅的偶像劇，還是完結篇預告，雖然沒有在追這一部，不過她在網路上看到不少討論。

「可不可以讓我做你的朋友，但不只是朋友，可不可以讓我喜歡你……」李大仁淋著雨，向程又青深情告白。

當林曦聽到這幾句台詞，已經挾到嘴邊的肉片，又掉回碗公內，耳畔不禁響起類似的對白——

「我們才交往三個月，個性不合也是正常的，可不可以先不要分手，讓我來喜歡你就好了……」

那個叫梁振珖的男生也曾經這麽低聲下氣地懇求過，可是林曦還是依照當初跟同學的表姐說好的條件，堅持要分手，雖然對他的長相已經有些模糊，可是離去時落寞傷心的背影，卻在心中留下難以抹滅的印象。

「都已經過了七年，說不定人家早就忘了，也另外交了女朋友，甚至結婚當爸爸了，我再內疚也於事無補。」林曦自嘲地喃道。

於是，她又移動滑鼠，改看今天的新聞，有些食不知味的把面吃完。

下午一點——

因為小志的機車突然發不動，林曦乾脆自己外送，騎著機車來到一棟有著玻璃帷幕的辦公大樓前。

林曦脫下安全帽，提著兩大袋飲料走進辦公大樓，直接搭電梯來到十八樓的安華人壽，也是店裡的主顧客之一。

「高小姐，我送貴公司訂的飲料來了……」她直接走向坐在櫃檯後面的兩位接待小姐，說明來意。

戴著黑框眼鏡的高小姐從座位上起來，因為公司同事都喜歡喝這家泡沫紅茶店的飲料，所以大家都很熟了。

「今天老闆親自外送，店裡很忙嗎？」

「忙倒是還好，不過貴公司是我們店裡的主顧客，只要有空，都會盡量親自送來，以後還請多多關照……」林曦早就懂得巴結這些被稱為公司門面的前台接待小姐了。「還有這兩杯紅茶是請兩位喝的，因為裡頭加的是黑糖，對女孩子比較好，也不會過甜，喝喝看口味喜不喜歡，歡迎給我建議。」

兩位接待小姐聽她這麽說，自然也樂意接受了。

林曦將兩袋飲料放在櫃檯上。「杯子上我都有註明，不要拿錯了。」

「好。」高小姐扶了下鼻樑上的黑框眼鏡，低頭清點。「珍珠奶茶十杯、招牌錦茶三杯……還有櫻桃烏龍五杯、特調冰咖兩杯……沒錯，這樣多少錢？」

「總共六百八十元……」林曦將訂購單遞給對方。「對了！前天下午貴公司開會，請我們送整桶的烏龍茶過來，保冰桶還沒拿走，我順便帶回去。」

「好……」她將飲料錢交給林曦。

「我去拿就好。」同樣坐在接待櫃檯後面，剪著梨花頭的周小姐別有用心地從同事手中將兩袋飲料搶過去。

「那麽請稍等一下。」說完，高小姐又坐回座位上。

因為中午還沒吃，林曦就從腰包里拿出剛在半路上買的吐司，站在櫃檯前面，一面吃一面等。

「梁經理……」就在這時，提著兩袋飲料的周小姐看到銷售部經理正好走出辦公室，似乎正要出去，連忙上前獻殷勤。「前幾天你不是說「錦茶」的紅茶不錯喝，我有多訂一杯，要不要放在你桌上？」

梁振珖左手插在長褲口袋，右手拿著手機，查看顯示的地圖，因為待會兒要跟客戶見面，聽到她這麽問，抬起頭來，英俊的面容露出極淺的笑意，看似親和有禮，不過卻又跟人保持無形的距離。

「我有事要出去，下次再喝吧。」他淡淡地回道。

聞言，周小姐乾笑一聲。「呃，好……」

想到梁經理今年才二十八歲，雖然還很年輕，在公事上卻能做到賞罰分明，不擺架子，是個好上司，私生活又很嚴謹低調，沒有抽菸喝酒的習慣，可以說是個好男人，他的家族雖然是台灣分公司的大股東之一，不過銷售部經理這個職位卻是靠實力獲得的，更是受到美國總公司的肯定，目前連個交往的對象也沒有，真不曉得什麽樣的女人才能征服他。

將手機放進西裝外套口袋，梁振珖越過一臉挫敗的周小姐，才走了幾步，原本平靜無波的目光，在無意間掠過站在櫃檯前的纖瘦身影那一瞬間，雙腳本能地頓在原地。

是她嗎？

黝黑的目光射出兩道凌厲的光芒，牢牢地鎖定林曦，除了頭髮剪短之外，娟秀的臉蛋和七年前幾乎沒什麽改變，頂多是長大了，從女孩蛻變成女人，梁振珖可以確定沒有認錯人。

真的是她！

林曦專註地吃著手中的吐司，那津津有味的表情，好像它有多好吃似的。

看著她的吃相，梁振珖不由得憶起兩人第一次相遇的情形，那是在知名飯店舉辦的生日宴會。

「你是今天壽星的朋友？」看著面前的長發女生，穿著輕便，挑剔一點的說法，應該說隨便，左手端著一隻大盤子，食物已經堆成一座山，右手拿著叉子，不斷地塞進嘴裡，跟宴會中的女孩子完全不同，梁振珖不由自主地上前搭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