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望著眼前聳立的大樓,江未禮不斷調整著呼吸。

大老遠跑來找邵彤,他到底想做什麼、能做什麼?是習慣,還是真的如宋嘉延所說,他只是不願意承認邵彤對他的重要性,早已超出朋友的界線?一鼓作氣跑到邵彤上班的地方,他的勇氣卻在轉眼間開始頹喪消逝。

不能確定自己的心意,他又有什麼資格去找邵彤?

難道告訴邵彤,都怪他這八年來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導致這段日子以來沒有他在,自己吃不好、睡不著,心神老是恍恍惚惚,所以請他負起責任,回來像以前一樣照顧他嗎?一次又一次,他不斷自我審問著。

可是,他更懷疑,邵彤對他而言,是否就只是個「方便」—一個方便他可以不用煩惱食衣住行、方便他可以縱容自己無止盡地墮落、方便他因為同性戀身份被家人唾棄,卻不至於孤獨的人。

不,不是那樣的!那些方便,根本只是促使他覺醒的理由。

答案,突然在江未禮心中明確起來。

重要的東西,他必須好好珍惜守護,絕對不能夠再一次重蹈覆轍,因為害怕而逃避錯過,更不能二度悔恨!

醒悟后,他終於聽見了自己心底最真實的聲音。

人生得意需盡歡哪!

從資料室回來,順便把一疊邵彤要的資料交給他之後,陳明德趁隙拉他去樓梯間作伴抽煙。就他來說,在別人忙翻天的空檔抽根煙,的確可用「快活似神仙」來形容,比抽大麻還具放鬆身心的效果。

說穿了,其實有點可憐。

這是他勞碌的一天當中,惟一還能的樂趣。上班族找個搭,在逃生的樓梯間邊抽煙邊聊天,倒是男人的嗜好。

「喂,你今天還要睡公司沙發啊?」

點了火,想到眼前以往從不加班的人,這陣子老是加班不說,甚至夜宿公司沙發,陳明德不免有些好奇地問。

「嗯。」呼出一口煙圈,邵彤懶洋洋應著。

陪抽煙,他不陪打屁聊天。

跟同事之間,他從來很少談論私事,不管是對方亦或自己的事都一樣。公司里八卦滿天飛,誰跟誰談戀愛、誰跟誰有染,無意間聽見了他也從不多問。

「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有家歸不得?」邵彤不打算聊,偏偏陳明德不是個懂得死心,看人臉色說話的人。

邵彤斜眼看了他一眼,只是淡淡地扯嘴一笑。

那種笑容,是沒有意義的,甚至帶著排拒的意味。就算他是個放得開的人,又怎麼去跟一個同事解釋他和未禮之間的點點滴滴,以及剪不清理還亂,錯綜複雜的情感?對於別人訝異愕然的表情,他無意欣賞。

不求升遷,他只求在公司里能獨善其身,少些無所謂的困擾。

「唉!你也別那麼見外,好歹我們都同事那麼久了,有什麼困難就說出來,就算幫不上忙,讓我聽聽也好嘛!」陳明德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闖入樓梯間的另一個同事打斷,只見對方傳話:「邵彤,會客室有你的訪客。」

捻熄了煙頭,邵彤點了點頭便離開樓梯間。

見邵彤提也沒提一聲說走就走,完全當他之前說的話是耳邊風。被留下的陳明德緩緩抽口煙,當場有種被吃了閉門羹的感嘆。

姓邵的,還真不是普通的孤僻!

邵彤本以為等著他的人是公司客戶。

發現是江未禮,他著實感到訝異,有一瞬間說不出話來。怔愣后,他才反手鎖上會客室的門,漫步走向從他出現后就直盯著他看的人。

「意外嗎?」發現他的舉動,江未禮有些不自在地笑。

如果邵彤趕他走,表現出不希望他出現的不悅,他真的會不知如何是好。面對熟悉的臉龐,他無法解釋那股從心口釋放而出的悸動,有多麼讓他懷念。天!他竟然不曾發現,自己真的好想念這張臉。

想得他的心都有點痛了。

多遲鈍,是不?

「多少有點。」這種時間,他應該在學校給學生上課吧?邵彤琢磨著,未透露對他來訪的感想,只是不帶情緒地問:「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內心陣陣波濤洶湧,誰也不能明白他見到未禮的感覺有多複雜。

那種不由自主的無奈和沮喪,就好像仰頭盯視著飛得愈來愈遠的箏影,明明下定了決心放掉手中嚮往天際、本不該屬於自己的風箏,偏偏不聽使喚的雙手,自始至終顫抖著,不顧一切牢牢抓緊手中綁住風箏的羈絆。

無法抑制管不住的心,他就是有一股把風箏硬拉回來的衝動。

「你留下一堆字條,就不再回去了,不覺得我會奇怪或者擔心嗎?」那些字條里,可一張都沒提到他不再回家的事。對於他冷淡的態度,江未禮突然覺得有些受傷,依舊勉強擠出了笑。

「你看到了,我活得很好。」雙手一攤,邵彤像在告訴江未禮,沒什麼好為他擔心。至於奇怪……那不是多重要的感覺。

管不了執拗的心,他只能假裝不在乎去掩飾隱藏。

不在乎!?呵……

要是真能不在乎就好了。打小認識,如今他們兩個都要三十歲了,他在未禮身上付出太多年歲,早已累積了不可小覷的用心用情;一旦察覺自己和未禮只是朋友的心意變了質,情意又怎能輕易收回?

或許,必須再給他一個沒有江未禮的三十年,他就能不再愛、在乎他了吧!

「為什麼不回去?」在表明來意前,江未禮覺得有必要問清楚。

邵彤若已無心,他又怎能一廂情願自作多情。凝望著他瘦削不少的臉,其實不認為他活得很好,可是現在不是爭論這件事的時候。

停頓幾秒,邵彤別開臉道:「我忙。」

不想正視江未禮質問的黑眸,他怕一淪陷便前功盡棄。

不管幾歲了,是否經歷了人生殘酷的歷練和打擊,這對眼睛面對他的時候總是全無防備,沒有被雜質污染的清亮黑眸,永遠回報著純粹信任的光芒,正是導致他無怨無悔付出的理由吧!

拒絕不了這對黑色眼眸,他也無法漠視那樣的眼神。

「意思是,忙完你就會回去了?」他問,未掩飾不以為然。

「不,我不回去了。」有了決定,就該去實踐。踱向桌旁,邵彤逼自己義無反顧,說出最不願承受的決定。「等我事情忙完,我回去把我的東西都打包好,我要搬出那個地方。」

住哪兒,回不回家住,是另外的打算。

「為什麼?」不問借口,這才是江未禮想知道的。

無視緊窒的胸口快讓他喘不過氣來,他要自己挺直胸膛面對,把所有的事情搞清楚。有個宋嘉延當前車之鑒,他不要再糊裡糊塗失去在乎、重要的人。被甩,也要問個明白,確定不是他的錯。能問心無愧,他才不會再一次懊悔。

略微一頓,邵彤嘆道:「你不需要我回去。」

「何以見得?」需不需要,該問過他本人,不是嗎?

「有太多人可以陪你,就算沒有,你還是不需要我。」轉過身,邵彤不得不迎視江未禮的眼,知道他肯定在看著自己。有點不該的可笑吧!發現他沒有他也能過得很好,對他而言是種很大的打擊。

本來,深覺被需要,他才會一直留在他的身邊。

是他逼他走出八年的陰霾,只好無怨承受與想象不同的結果。

「你這麼肯定?」隱隱約約,江未禮原本溫熱的心,開始有些發涼。

「是你讓我肯定的。」邵彤苦澀一笑。

有些黑眼圈,未禮看起來卻精神許多,說不定就是因為宋嘉延的出現。若是這樣,不正證明了他付出的這八年,壓根毫無意義。

「我怎麼讓你肯定的?」江未禮耗著耐心,只是為了求得答案。

遲疑了一會兒,邵彤總算脫口:「他回來了不是嗎?」

「誰?」

「宋嘉延。」

「他回來了又怎樣?」江未禮有些意外,原來邵彤知道這件事。可是他完全不能了解宋嘉延和邵彤要搬走有何關聯。

毫無道理可循。

「不只有女朋友,還有他的陪伴,你還會需要我嗎?」逃避的目光,再度轉到眼前清俊的臉龐上,邵彤有些自嘲,終究點出自己彆扭的心事。

江未禮一時沉默,正以疑惑的眼神瞅著邵彤。

幾種可能性,在他心中一再翻攪。

「我對你,有再多的義務,好歹已經陪了你八年。」一咬牙,邵彤瞬間狠下心,「既然你不需要我了,你可以放我走吧?」

這種說法,好像江未禮拖累了他八年。他知道這樣說很傷心,然而,無法單以朋友的身份繼續照顧他,別無選擇的他已無後路可退。

待在他身邊,他有太多失控的遐想和殷切的渴望。

並非聖人,他豈能滿足一次的擁有。

心口像是被刺了一刀,江未禮的神情卻好平靜,只是輕聲問:「你想知道,我為什麼丟下一教室學生,翹掉要上的課跑來找你嗎?」不止翹了一年A班的課,他順便把接下來幾堂其他班級要上的數學課也翹掉。

現在,平成高中的老師們一定為他的失蹤鬧得很厲害。

不知為何,他心底緩緩浮現很遙遠的回憶,清清楚楚憶起邵彤曾經說過:「不管你談了多少次戀愛,有多少混帳膽敢死在你的前面讓你傷心,你永遠給我牢牢記住,無論如何,你還有我!」

要他永遠牢記,邵彤卻在八年後棄守,選擇了離開。

那麼,讓他傷心的是邵彤自己,又該如何?無論如何……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任何人有資格用「無論如何」這個字眼。世上沒有所謂的永遠,惟一不變的只是凡事都可能「變」。

人會變、心會變,一景一物都會變。

不是嗎?連他和邵彤之間深厚如廝,本以為牢牢不破的友情,光是八年歲月就讓它變質了……摻雜了愛情,哪來一輩子的朋友?

「想。」雖有猶豫,邵彤的答案卻很確定。

如果未禮是有了什麼困難,他不可能袖手旁觀。離開他的生活圈,只是要讓自己不那麼痛苦,不代表他不再關心他的生活。

「我只是來告訴你……」

感受到他的認真,邵彤不由得屏氣凝神。

「同居八年,在被你那樣狠心地丟下來以後,沒有你的日子變得很難熬,覺得呼吸都有些多餘了,我這才發現……」扯嘴淡淡一笑,江未禮便頭也不回朝會客室的門口走,在捨棄一切后,留下簡單的答案—「原來,我愛上你了。」

爆炸性的宣言,當場震昏了邵彤的腦袋。

衝出會客室,邵彤在電梯前攔住江未禮。

「讓開。」江未禮冷聲要求,伸手想按電梯。

「不讓!」大手一揮,邵彤不給他碰著按鈕的機會。

被阻擋去路的江未禮,完全不像剛向對方告白情感的人,甚至他冷漠地道:「對了,東西我會先幫你整理好,要送到哪兒,你打通電話告訴我,我會請搬家公司的人替你送去,你不用特地回去一趟了。」

「那件事不重要了,你先給我把話說清楚!」

一口怒氣翻攪心頭,邵彤激動扯住眼前要走的人。在丟下那樣的宣言后,他怎能無動於衷說出這種話?存心耍他,還是企圖向他報復?

他根本不能平復受到的震撼。

「我說的還不夠清楚嗎?」每句話都清清楚楚,欺人要有個限度。直視著邵彤兇狠的眸光,江未禮全無退縮的畏怯。

邵彤把他要說的話說完了,他也一樣。

「不夠!」邵彤抓著他的手腕,不顧場合氣憤地低咆:「說了就走,不管我的感受,誰能明白你想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

未禮想要星星,他可以用命去換,為他摘下來,可是他不能被嘲弄忽視。

「彤,很多人在看。」江未禮不禁提醒他這裡是公共場合。

不在這裡上班,所以被閑言閑語他還無所謂,但邵彤卻是這公司的員工啊!被人背後歧視、嘲弄的日子不好過,他不願意邵彤去承受。

這八年來,邵彤為他付出的的確夠多了。

「你可以當他們全是木頭!」確定未禮的心意,對他來說比任何雜七雜八的事都重要。無視他的憂慮,邵彤猛然回頭狂佞啐道,一反平日冷漠的形容,瞪大眼睨向那些投來好奇視線的人。

他欲殺人似的冷眼,足以嚇退凶神惡煞。

熬了八年,本以為絕望卻終於等到重要的告白,他才不在乎別人怎麼看。要是有不長眼的蠢蛋膽敢插嘴,他難保對方能全身而退。看好戲的人潮,被他一嚇,不由得尷尬地假裝忙碌,紛紛轉開好奇的視線。

平常大家只覺得,邵彤每天都絕對會在上班時間內,做完該做的工作就準時下班,像個大牌似的不和別人交際,讓人覺得他有點酷,一群覺得他有距離的同事沒想到他竟然那麼冷,冷得令人雞皮疙瘩紛紛站好,一一起立向他致敬。

這麼說,還好平常沒去招惹他。

否則一被怨恨,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突然間,明白了邵彤在公司里簡直狂妄得不像員工,江未禮不由得放聲笑了出來,無視邵彤霎時滿是茫然的錯愕表情,一直笑到幾乎掉出了眼淚。

呵,不愧是邵彤啊!

今天的未禮,到底是怎麼了?

因為江未禮笑個沒完,幾乎讓人以為該送他去精神病院,百般無奈的邵彤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翹班拖著他的人,先離開上班的辦公大樓再說。

「你笑夠了沒?」離開公司許久后,邵彤忍不住問。

站在大太陽底下,他的心情可沒多好。

認識多少年了,到今天他才開始懷疑他到底了解不了解眼前的人……這感覺不是很可笑嗎?未禮不合常理的作法和反應,都讓他很不自在。

望著他,江未禮不再笑了。

聳了聳肩,江未禮徑自走向馬路邊,向計程車招手。

「我在問你話,你要去哪裡?」邵彤跟著追過來。

「回學校找宋嘉延。」一邊老實回答,一邊望著馬路上來往的計程車,他準備挑輛喜歡的坐上。

倏地愣住,邵彤又再度爆發,「你在耍我嗎?」

「你怎麼不問問,我找他做什麼?」江未禮睨著他不悅的臉,忙碌的視線從馬路上那些黃色的車輛中拉回來,神態倒是相當平靜。

認識這麼多年,他沒想到邵彤如此有趣。

有些不悅的彆扭,邵彤終究還是開口問:「你找他做什麼?」

「告訴他,他錯得有多離譜。」

微挑眉,江未禮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態,撇著嘴,玩笑似地道:「他說,你從高的時候就愛上我了,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可是我突然覺得,他只是自己和范亦楠幸福又美滿,怕我要是落了單會給他惹來麻煩。」

邵彤怔愣,消化著遲來的窘意。

原來……宋嘉延早就發現了!

這些日子,像他一個人在吃醋鬧彆扭似的。

「我愛你。」玩笑的神態不見了,江未禮與他對視的心是如此地認真,一字一句的剖白沒有半點虛假。「可是我必須告訴你,我永遠都會愛著死去的苗繼,甚至不可能忘記我真心喜歡過宋嘉延的事實。」

邵彤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他知道他愛著自己。

確定了不能失去邵彤的心意,江未禮像是重生般醒悟過來,不想更不能因為沉淪於過去的悲傷,而忘了活著的人有多重要。

除了了解到其重要性,他也決定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人生,有許多重要的人事物是必須珍惜把握才能擁有的。

「只要你別拿我和死去的人比較,那都不是問題。」至於沒死的宋嘉延,他都把他說成了過去式,那還有什麼好計較?無以復加的感動中,邵彤沒有更多的話好說,一把將江未禮擁入懷裡。

管他在公司,還是在大馬路旁,他全不在乎。眼中只有江未禮的存在,他豈管陌生人對他們投以何樣歧視的眼光。

在他溫暖的懷中,江未禮輕輕笑了,有種重獲幸福的感覺。很奇怪,不只邵彤不在意,連他也不在意別人怎麼看他們了。

很奇妙是不?只要有邵彤分擔,被歧視也無所謂。

甚至,在久久才分開的擁抱之後,江未禮還主動啄了一下邵彤的唇,對他燦爛地笑道:

「改天,你陪我回家看看我媽吧!」

迷障不再,他從痛苦中解脫了。

無庸置疑的是—

他絕對需要邵彤。

至於未禮愛不愛、有多愛他?

呵!只要他從今以後只屬於他,兩個人能一輩子不分開,永永遠遠在一起就好,他似乎也就不怎麼在意。

珍惜所擁有的寶貝,就是他最大的幸福。

歲月如流金,彌貴而難留啊!

看倌們怎麼說呢?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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