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轉眼間,已過八年。
放學了,清新寬廣的校園裡,活潑的學生散布在校園的各角落。
除了多了些簡單的新設施,平成高中這幾年來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離那段有笑有淚的黃金歲月,彷彿已久遠得不可考。坐在靠窗邊的桌子,江未禮失神地望著窗外想著,陷入一段段過往回憶里。順利考取教師資格之後,自從被轉派到平成高中,他當數學老師算一算不過幾年而已。
只是心境蒼老,回憶蒙了厚塵。
「老師,你又看著學生髮呆了,這樣感覺很變態耶!」一年A班來辦公室交作業本子的學藝股長楊曉靈,一看見位子上的數學老師又在發愣,還直望著在操場上活蹦亂跳的學生,不由得湊上前調侃。
話雖調侃,其實她很慶幸自己的好運。
去年剛轉調來的新數學老師,不僅又高又帥又年輕,還有一股詩人般讓人傾倒的憂鬱氣質,不知已迷倒了多少女學生。
身為學藝股長,常有機會跑教職員辦公室的她,已經不只一次看見女學生崇拜不已的數學老師,像這樣望著窗外的學生髮呆。
數學老師失神的側臉,在夕陽餘暉下實在好看得不得了。
私心底,窗邊那個浪漫不已的位子,她早認定了非他莫屬。否則,她不會老是挑放學之後,才來繳交班上的數學作業。
「我只是在發獃,不是在看學生,讓你覺得變態我很抱歉。」江未禮收回飄遠的思緒,不甚在乎被誤會地解釋。
對於學生調侃的言詞,他不但沒有任何不悅的模樣,清瘦斯文的臉上還掛著溫和的笑。或許是他讓學生感覺沒有距離,學生們和他講話方式也就沒大沒小;不過,這點他倒是早已習慣。
「老師,我不是那個意思啦!」吐了吐舌頭,楊曉靈被看得不好意思。
很多女同學,一被他雖然不是漂亮到極點、卻充滿無比吸引力的輕鬱黑眸無心瞥了一眼就快要昏頭,何況她是這樣近距離承受他的魅力光波。如果老師給人的感覺和變態扯得上邊,哪來那麼多崇拜他的女學生迷戀。
讓老師的親衛隊知道她這麼說,她的下場可凄慘呢!
「我知道。」江未禮相當包容的一笑。
對於學生,他很少計較。
把班上的數學作業本子擺在江未禮的桌上,表明來意道:「老師,1A的本子都收齊了。」
「你又這麼晚來交班上的作業。」江未禮望著作業本子。
大多班級老早在最後一堂課前就會把數學作業送過來的。
「我有好多事忙,放學前實在抽不出空嘛!」楊曉靈心虛的絞著手指走到窗邊,正忙著打哈哈,卻突然叫道:「啊!那個人來接老師了。」
沒錯,最受女學生歡迎的數學老師,每天都會有人來接他回家。
幸好那人不是女的,否則大家就要欷吁感嘆了。
而那個絲毫不比老師遜色的人,不但不是女人,還是個相當引人注目、擁有獨特成熟魅力的帥哥耶!聽說那個人和老師都是這所高中的畢業生,現在還有不少上了年紀的老師,在老師來平成高中任課之前就認識他們了。
隨著學生的低喊,江未禮無言的將視線移回窗外。
一如往常,剛下班的邵彤等在那裡。邵彤已脫掉累贅的西裝外套,扯鬆了早上問過他意見打上的藍色斜條紋領帶,斜倚著汽車,站在車外透氣。無論放學后,他還會在學校耗上多久,邵彤永遠都會在大樓下等他。
而且從不抱怨。
「唉!老師的那個朋友好帥哦!老師的位子真不錯,只要他一進學校就能馬上看到他了。」楊曉靈嘆息著,突然想到他總在放學后望著窗外,帶著些許不確定的詫異回頭,遲疑地問道:「咦!老師不會是因為等不及看見他,才會一直望著窗外吧?」
難道老師和那個人……哦,不會吧!
「你的說法好像有點曖昧。」江未禮失笑,對學生的好奇心很沒轍。
聽她難掩興奮的口氣,似乎存在著異樣的期待。
可惜她的揣測不對,他和邵彤只是朋友罷了。
唉!當了老師以後才開始體會教師難為,熱血教師不是人人當得來。還好放學后辦公室里只剩下他暫時留守,否則免不了傳出閑言閑語。
「大家都在說啊,就算是再好不過的朋友,也不會像他這麼閑,對老師這麼好;何況他長得那麼出眾帥氣,又不像是因為交不到女朋友,才把時間打發在朋友身上的人。」說到這個,她開始忍不住滔滔不絕:「所以了,不管颳風下雨、大太陽天,他天天來接老師回家,讓人覺得很不可思議耶!」
一般像他這樣的人,下班后應該會把時間花在女朋友身上才對。
那個每天來接老師的人,看上去有七、八個女朋友都不稀奇;而他卻風雨無阻,每天接送老師上下班,比照顧女朋友還殷勤哩!瞧,同學不都偷偷在說,老師那個風雨無阻的朋友,根本像在接送「女朋友」。
「你們想太多了,他只是順路才會接我上下班,等他有了交往的對象,還會不會這樣做,我就不確定了。」江未禮笑了笑,並沒有深入解釋。
他並不想對學生說謊,也無意刻意掩飾什麼。
然而,難以讓人相信且不值得一提的話,教他怎麼對學生說得出口。
邵彤之所以專車接送,只是怕他哪天想不開,又去尋短而已。
八年如一日,不曾有變。
如學生所說——
一個人,沒道理對朋友好到這種地步。
縱使像他和邵彤這種從小一起長大、幾乎完全分享對方生活的朋友。
不過這些事情,他這幾年也沒有心思分析過。
有個邵彤陪在身邊,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
他是不是過於依賴邵彤,絆住了他而不自覺?沒有邵彤陪在身邊,現在的他又會如何?
江未禮望著邵彤俊逸的側臉許久,望著他靠在車門邊的修長身影,漫不經心地思索著不曾想過的問題。
直到邵彤發現了他的存在。
「下來了也不出聲,看著我發獃幹嘛?我突然變帥了嗎?」發現江未禮的存在後,邵彤側身順手開了車門,好笑地望著站在不遠處的人,繞到駕駛座那邊的車門之前,用手勢比著要他過來。
要不是在想事情,他不會那麼慢才發現江未禮來了。
「你還能變得更帥嗎?」江未禮走近,調侃了一句。
別說男人女人被他迷得團團轉,連路過的小狗都會忍不住盯他一眼;像邵彤這塊料,再帥就該去當電影明星讓人崇拜了,當個工程設計師,算是糟蹋了。眼見好友的外貌一年比一年出眾,他不納悶他身邊的狂蜂浪蝶為何年年遞增。
「多謝誇獎。」一腳跨入車裡,邵彤沖著坐入駕駛座旁的人自信一笑,半點也沒有反駁的意思,神情臭屁得很。
好像,那是他早就知道的事實—有長眼睛的人都知道。
有本錢的人,臭屁起來三分樣,誰都沒話說。「不客氣。」突然間,江未禮又專註地望著邵彤的側臉。
「怎麼了?」察覺到身旁直盯不放的視線,開始發動車子引擎的邵彤,不由得疑惑而轉過頭來,回望著態度似乎異於平常的人問。
難道未禮知道了什麼?
「沒什麼,只是我覺得……」對著邵彤耐心等候的眼神,江未禮遲疑了幾秒,還是說出心中的想法,「其實你不用每天都來接我。」
送他到學校是順路無所謂,下班后邵彤應該有想做的事吧!
八年了,他想他過去是佔據了邵彤太多時間。
其實他更知道,邵彤為他推掉了所有的加班,不然就是把工作帶回家做。晚上不應酬不說,除非能帶自己一起去,否則他會把朋友的邀約也完全推掉,寧可和自己待在家裡,哪裡都不去。
一個三十歲的男人,生活規律得像在過老年生活!
對他來說,這樣平淡安靜的生活最好……然而邵彤和他不一樣。學生時代,引人注目的邵彤就像顆活躍的星星,根本是個安靜、平凡不下來,去哪裡都是行動力十足的人。可見這幾年來,邵彤為了他這個死黨,多麼犧牲和忍耐!
邵彤微皺眉,轉頭熄了車子的引擎。
「為什麼突然這麼想?」沉默幾秒后,他望著前方的擋風玻璃問。完全不曾把生活瑣事放在心上,要去哪裡都隨他高興安排、幾乎沒有自己主見的江未禮,沒道理不要他這個方便的「交通工具」。
事出必有因。
這幾年來,他還真沒見過江未禮深入想過什麼事情。大多時候,江未禮害怕不該有的回憶躍入腦海,便習慣了只是一天過一天,什麼事都不願意深入去想。邵彤比誰都了解他的思考模式,對他有此想法自然質疑。
「因為……有學生跟我說,你這樣太可憐了。」
「所以?」
「我想,除了工作時間,你還得把時間全花在我身上,好像不太好吧!」瞥見邵彤抓緊方向盤像在忍耐什麼的雙手,江未禮思緒不明的臉,並沒有寫出太多感覺,反倒像是聊天般道:「我很感激你陪了我這麼多年,陪我度過最痛苦的時光;可是我現在已經『沒事』了,自己一個人也不會有問題,那就應該讓你去過你自己的生活。就算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你還是可以規劃你的時間,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頂多晚上屋子裡安靜些就是了。
「要是嫌煩可以直說,你不用這樣拐彎抹角疏離我。」邵彤不滿地冷哼,視線從擋風玻璃移向江未禮的黑眸里,眼裡清楚明白地寫著—原來全年無休的司機不嫌膩也不嫌煩,倒是乘客覺得煩了、膩了。
算他多事!
「你知道我沒那個意思。」江未禮搖頭嘆息。明明是為邵彤著想,這還是他八年來第一次除了工作以外的事,肯費精神努力思考出來的結果。沒想到,說實話竟惹來邵彤的不高興。
難道,邵彤對他還是不放心?
唉!跳脫非死不可的決心以後,再要尋死,可是要有非常大的勇氣啊!既然八年前沒死成,他豈會在八年之後又想不開。
有太多人在乎他的死活,不忍讓愛著他的人傷心,所以他不能再任性了。
「那你自己說,是你的學生和你熟,還是我和你熟?」實在想K他的腦袋,邵彤盯著那顆變笨了的頭,氣問:「我在做的事,就是我『真正想做的事』。如果我在勉強自己,你會看不出來嗎?」
好歹他們也相處了二十幾年吧!
「就算是這樣,你還是可以去做點別的事。」江未禮無法反駁,他的確感受不到邵彤有在勉強自己,甚至覺得他照顧他照顧得甘之如飴,說他把照顧他當成了生活樂趣也不為過。只是……什麼時候成了這樣?
「你現在的生活圈太小,沒有燦爛、沒有光圈,那不適合你的個性。」
「我做別的事,你怎麼回家?」邵彤還是認定江未禮少了他這個司機不行。
要是未禮讓別人送回家,他不曉得自己看到會有多嘔。
被嫌棄的感覺可是很糟糕的。
「有公車坐。」江未禮就事實而論。
又不是住在多偏僻的鄉下,完全沒有公車到達的地方;學生能坐公車回家,他當然也可以。
雖然和學生一起搭公車或許會帶給他一些困擾。
現在的女學生熱情起來,有時真讓他有些承受不住。
「等公車麻煩,而且愈晚班次愈少、愈危險,我怎麼放得下心?」看了他一眼,邵彤完全是以保護者的姿態說話。
總而言之,他就是不放心,而且不習慣。
「我可以看公車時刻表,算準時間再去等車。我又不是女人,有什麼好危險?」江未禮莫可奈何地笑,懷疑好友的腦袋是不是突然有點秀逗。
說晚上行搶的歹徒多,那也就算了,但邵彤不放心的口氣,卻好像他隨時會被色狼凱覦襲擊似的。苗繼出了意外之後,他是受到嚴重的打擊沒有錯,卻並未從此失去保護自己的能力。好歹他也是個四肢健全的大男人,保護自己有什麼問題?
現在的他,可不像高中時代矮了邵彤一個頭。
如今他連身高都已經和邵彤差不了多少。
邵彤對他的保護心是過重了。
事實上,他不是不堪摧折的小花小草。他應該讓陪伴、守護了他八年的邵彤了解這點,改變他不放心自己、處處小心的態度。就算搭公車要過馬路,他也不會過個馬路就被車輾了。
他不是小朋友,不會連號誌燈都會混亂吧!
「光鑽研數學,腦子都鑽笨了!」新聞也不多看多聽,真想用力敲一下那顆光研究數字排列的腦袋。邵彤還是耐心地道:「誰說不是女人就不危險,你不知道現在飢不擇食的變態很多嗎?」
看電視新聞的時候,真不該讓江未禮老自顧自的改學生的考卷。
邵彤看起來好堅持。望著邵彤,江未禮無所謂道:「別爭了,要是你來接我沒有不方便,我也沒非堅持要搭公車不可。」
其實沒什麼好堅持,大家都方便就好了。
「我最近喜歡『老習慣』,改了習慣會讓我不自在,那才是真的不方便。」得到滿意的結果,邵彤不忘提醒:「以後,你別再聽別人多嘴說什麼,我若有不便,我會自己跟你說。」
「嗯。你肚子餓不餓?」江未禮沒頭沒腦地問。「餓,那又怎樣?」邵彤挑眉,不明所以。
若不是江未禮突然提出讓人匪夷所思的問題,早先發動引擎的他已經把車開回家,煮好兩人份晚餐,餵飽個人的肚子。
雖然不講究,但他總覺得晚餐要在家裡吃,那家才有家的感覺。
剛開始決定一起住的時候,江未禮大多的時間都在發獃,不吃飯也無所謂似的,當然只好由他張羅兩人的晚餐,順便強迫江未禮吞進肚子里。只要肯做肯學,生手總有變熟手的一天,他本來不怎麼好的手藝,近來愈來愈不得了了。
可惜有個木頭人,他做什麼就吃什麼,似乎不怎麼在意他的手藝如何。
邵彤沒忘了,第一次看食譜煮出來的食物,連螞蟻都可能選擇敬而遠之,不願意搬回蟻巢儲存度冬,江未禮卻沒多想就吞了。要不是他試吃后吐了出來,馬上搶走江未禮的碗筷,他真會以為自己頭次下廚的結果還過得去。
「我也餓了,回家吧!」江未禮淡淡一笑。
怔了兩秒,邵彤終究嘆了口氣,認命地重新發動引擎。
誰教他對江未禮的笑容沒轍。回家煮飯去吧!
「未禮,你要不要先去洗澡?」
收拾完兩人用過的餐桌,邵彤端起吃空的面碗和筷子,走進廚房后,似想到什麼而朝外頭的江未禮喊。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今天的他好像特別累,雖然江未禮還是用那一副不變的表情對他笑。
吃完邵彤晚上煮的拉麵,江未禮正準備拿出帶回家要批改的考卷,聽見邵彤這麼一喊,便停住了改考卷的念頭。轉了轉僵硬的肩膀和脖子,他的確覺得身體好像有些不聽使喚,不知為何特別疲累。
肚子是填飽了,強撐著的精神卻沒有恢復。
沒聽到對方回答,把碗筷泡進稀釋后的洗碗精里,站在洗碗槽前的邵彤不由得轉過頭來,不厭其煩地吩咐:「我看你很累了,洗個澡就先去睡覺休息吧,那些學生的考卷你放我桌上,我待會兒幫你改就好了。」
常常替江未禮改考卷,故改考卷對他來說是小事一樁。
「不用了,我不能常常麻煩你。」唉!為什麼邵彤總是比他先一步看出他的身體不對勁?當然感激他的體貼,可是一直這樣「拖累」好朋友,讓江未禮開始覺得自己跟個拖油瓶沒啥兩樣。
雖然對他很細心的邵彤,比他的身體警報器還稱職,但這樣老是麻煩朋友,令他過意不去。
「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老跟我客氣這客氣那的,先是回家不讓我接,后是累了也不讓我替你分擔一點工作……就那麼想和我劃清界限啊?」正想轉過頭去洗碗的邵彤,聽見他的話,乾脆從廚房裡走出來。
他總覺得,江未禮不完全是受了學生的幾句話影響。反而比較像是—覺醒。
「你的工作比我的還累,老是把我帶回家的工作推給你,應該不公平吧!」
望著邵彤不悅的神情,江未禮輕嘆了口氣,不明白自己哪裡說錯了。他只是突然覺得,邵彤沒必要替他做這些事。
恍恍惚惚,這八年來好像夢一場,他沒注意到許多不合理的事。
晚餐總是邵彤在煮,就連吃完后也是他在收拾,在這個兩個人的家裡,好像什麼事都是邵彤在做,都是邵彤在決定處理。
簡單說,除了學校的工作,他根本就沒用大腦活著。
那感覺像是在撿邵彤的便宜一樣。邵彤不吭聲,他總不能一直厚臉皮下去,全無自覺。
「你要我說多少次?」彷彿耗上最大的耐性,邵彤也非要他明白不可。「是我自己想幫你做事,想看到你好好去休息。心甘情願的事,哪有什麼公不公平,我在做的都是我想做的事。」
「我知道,可是……」
總是覺得哪裡不妥。
「知道就別可是了,快去洗澡吧!」
不等他辯駁,邵彤直催促他。明明累了卻還逞強,他一點都不想看到這樣的江未禮。
江未禮猶豫了一下,終於在邵彤的注視下,走向浴室去。
唉,不知何時開始,他竟然習慣了讓邵彤決定一切。
算了,也沒有什麼不好。
用腦真的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