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晨,鳥聲啁啾。
床上的夏傑悠悠轉醒,翻個身本想繼續睡下去,突然感覺到好像哪裡不太對勁,便在宿醉中跟頭痛掙扎,勉強瞠開惺忪的眼皮,茫然的望著自己所在的地方。
「炎?」坐在床邊望著他的人,讓猛然心悸的夏傑頗覺不真實。
他……在做夢嗎?
「早。」坐在床邊,就這樣沉沉凝望著床上的人,他幾乎整晚沒睡。
面對驚愕的臉龐,朱炎並不意外他會對自己怎麼來的全無印象,只是淡淡招呼了聲。
昨天醉成那德行,記憶要是能夠不模糊,他會相當佩服。
「早……」搔著頭,夏傑不知從何問起。
一個勁兒的回想,他只記得昨晚在迎新會上,似乎喝了不少酒,蕭翊灃一直在旁邊騷擾,讓他決定從迎新會上偷溜,然後……然後怎麼樣了?
奇怪,他怎麼會睡在朱家?頭好痛……「今天是星期六,你不用去公司加班了吧?」朱炎不帶情感的向他確定。
確定不用趕著上班,再來好好審問他。
「不用……」雙手撐在弓起的膝蓋上頭,夏傑忍不住抱著發疼的頭想哀號。
昨天鬧成那樣,今天誰能夠清醒著去加班?還不知道那些說要去續攤、繼續狂歡的人,到底鬧到多晚才各自散會。說不定有人現在還在哪裡玩,沒回家哩!
周休二日,年輕一點的都會徹底去瘋狂一下。
「想繼續睡嗎?」朱炎淡淡的問。
夏傑疑惑的抬起臉,不明所以的望向坐在床邊的人。有個聲音告訴他,現在不是繼續睡的時候,便搖了搖頭,發現朱炎的眼部帶著明顯的黑眼圈,似乎有些憔悴。
朱炎不會……一整晚坐在床邊看他睡覺吧?
答案愈清楚,他心中的不安愈深。
「那,請你告訴我,你昨晚差點被誰吃了?」朱炎的神情一整,一個字一個字從嘴裡吐出,頓了口氣又問:「你那個直屬上司嗎?」
不會吧!連這個都自己說了?
「我……」醉了還那麼大嘴巴,他簡直是活該找死?夏傑開始自我厭惡起來。連怎麼會睡在朱炎的床上都不明白,他當然沒辦法說這不關朱炎的事,用一句話堵回去。
更何況,他沒有半點意思因此跟朱炎斷絕來往。
「事實只有一個。」朱炎提醒他別說謊。
「昨天我喝醉了……所以……」支吾了會兒,夏傑含糊地道。臉上的心虛,不可能瞞過朱炎的眼睛,可是他總覺得實話很難說出口。總以為朱炎對他的事無所謂,遇到特殊情況時,朱炎又總是一反常態,讓他不知道該高興還是緊張好。
朱炎之所以這麼在乎,是因為對他存著佔有慾嗎?是就好了。
他只怕,朱炎的不悅完全只是出自對朋友的義氣。
崇恩有問題的時候,朱炎的反應也不會冷漠。
「所以被別人親了、吻了、吃了都沒印象?」朱炎冷冷嘲諷,眸光寒慄。他早該阻止夏傑去參加那個迎新會,不然也該厚著臉皮跟去。
為此,他整晚後悔不下數十遍。
「不至於吧……」偷覷著朱炎不善的臉色,夏傑搔著後腦勺苦笑。
或許他該慶幸蕭翊灃並不是太胡來的人。回想昨晚,他還技巧的替他擋掉不少同事和上司的酒,是他自己心情不好才會喝得過量。現在仔細一想,蕭翊灃的確有他溫柔體貼的地方,要讓人對他沒好感並不容易。
體認對方的好,只會讓他更加彷徨。
事實上,碰上蕭翊灃這種各方面條件都出色,又頻頻對自己表示好感的人,要是朱炎再不讓兩人的關係明朗化……他很難保證自己把持得住,永遠不對別人動心。不是對自己對朱炎的感情沒有信心,只是再有自信的人,情感撲朔迷離久了也會累、也會倦怠。
「你是白痴嗎?」火氣凝聚上來,朱炎忍不住開罵。
這些年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修養」,全毀在夏傑不自愛的舉止上頭。
面對人事物,他儘力保持鎮定、冷靜;偏偏闖入他生活的夏傑老是給他出狀況,從不肯讓他喘息。一扯到夏傑的事,內心就波動得厲害,其實讓他很無奈。
不管別人看不看得出來,他自己明白那是事實。如果可以的話,他何嘗願意情緒無法自己掌控。
停頓兩秒,夏傑不禁咕噥:「在你面前,好像一直都是。」
朱炎吼得他的頭更痛了。
在宿醉的頭疼中,比起昨晚安然度過的迎新會,他更想知道的是自己是怎麼來到朱家的,又怎麼會睡在朱炎的床上。要是昨晚能回家,他八成可以好好睡到下午。
朱炎凝視著他的眼睛,很久、很久不放,久得……心慢慢冷卻了下來。
夏傑不想講,他就不問。
※※※
為了自己,夏傑決定跟蕭翊灃把話講清楚。
幾次事件累積下來,朱炎愈來愈不信任的神情,讓他無法不去在意、當作不曾看見。所以趁著午餐時間,他約了蕭翊灃一起去吃飯,打算在用餐間坦白。還沒商量好去哪裡吃飯,他在辦公大樓外頭等待因為被經理叫去,還沒出現的蕭翊灃。
朱炎似乎沒生氣,可是看著他的眼神,讓他有種快要被放棄的感覺。
夏傑站在大樓門外等人,心事重重的望著馬路上來往的車輛。如果真有時光機器,他真希望能回到學生時代,憑著一股年少輕狂的熱情,做起任何事來彷彿都容易多了,似乎有著永遠用不完的精力,永遠揮霍不掉的時間可以虛擲浪費。
勇氣,竟隨著成長而逐漸變少,簡直像在退化。
沒有人告訴他,人會因為長大而變得懦弱,顧忌更多;否則,他絕對會趁著年少時,一鼓作氣跟朱炎攤牌,解決兩人至今不清不楚的關係。
沒有好好把握告白的時機,是他的失策吧!
現在,他只希望為時尚且不晚。
「原來就是你,看起來也不怎麼樣嘛!」
突然,一張陌生的臉龐在夏傑眼前冒出。半透明、天藍色的太陽眼鏡底下,一雙妖魅的黑眸正對著他閃動嘲弄,讓毫無心理準備的他不由自主的倒退兩步。
「幹嘛,本少爺丑得像鬼嗎?」啐,嚇成那樣!莫穎把雙臂交叉在胸前,不太高興的看著倒退好幾步,簡直拿他當妖怪看的夏傑。
打他出生,還沒有人被他的長相嚇過,眼前這傢伙當然不能例外。
「你……長得很好看。」調整呼吸以後,夏傑縱使愕然,他依舊說出實話。
「好看?」莫穎挑眉,似乎不太滿意這個讚美。
「我的意思是,你長得很漂亮……」啊,男人好像不該用漂亮形容。
猛然想起,長得漂亮的男人,大多不喜歡外人著墨於他們的外表,夏傑想要解釋的聲音不由得多了些猶豫。不是沒看過漂亮的人,只是眼前這陌生男人的漂亮,有一股格外妖魅的氣息,對視的時候容易讓人臉紅心跳,難以轉移目光。
「他就光靠那張臉賣錢,不美行嗎?」不知何時,蕭翊灃突然冒出來。
莫穎聽見聲音回頭,眸中閃過一絲興奮又隨即退去,卻不滿的道:「灃,你這種貶低人的說法,好像我除了長相便一無是處。」
「不是嗎?」蕭翊灃露出疑惑的表情,無疑是給人再次打擊。
「什麼話,除了臉蛋,我還有音樂才華吧!」莫穎忿忿不平的抗議。
除了歌聲好,他作詞、作曲也是一把罩啊!
從十三歲出道開始,所有人都當他是寶,當他是太上皇小心翼翼的伺候討好,只怕他心情一個不爽蹺工,大家都沒得玩;就他這遠房表哥不賣他面子,老說他這種不事生產、光騙小女生為他掏荷包過日子的人,連一根雜草的價值都沒有。
甚至過分地說──拿他來比喻雜草,實在太污辱雜草了。
在灃的眼裡,他簡直是個啥也不會,光會吃喝拉撒睡的廢人。
「你倒提醒了我,某大紅星的經紀人剛剛被人晃點,所以在攝影棚里跳腳,還打電話吼著跟我討人,說那個某大紅星又耍性子,丟下一攝影棚的人不見──」蕭翊灃含笑的眸光隱含犀利,讓人想起黃鼠狼給雞拜年,甚至恐怖地扯起嘴角問:「阿福,你可知道那某大紅星的下落?」
無辜被吼,那個大紅人,得給他一個交代才行。
荒唐事一再上演,他這圈外人的名字,都快讓圈內人耳熟能詳了。
沒好玩的,他公司也不是電動遊樂場,他不明白這不懂得體恤別人的渾小子,幹嘛一天到晚跑來串門子,串到只要他玩失蹤遊戲,他的經紀人就會自動找他吼著要人。
狡兔有三窟,不想工作也跟兔子學學,好歹聰明一點吧!
不是他的公司就是他家,崔大經紀人想要逮姓莫的笨蛋,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去哪裡逮。雖然渾小子看起來不笨,可是蕭翊灃真的覺得,他笨的時候比聰明的時候多。虧他還是家喻戶曉的大明星!
「唉,別喊我阿福啦……」莫穎心虛地瞥開眼。
藝名莫穎,本名周添福。阿福當然是他小時候的匿稱,現在可沒有人這麼喊他了,他也不想讓別人聽到這個喊法,頗覺沒面子。正因為他覺得阿福聽起來俗到家,所以整個家族都被他禁止喊這兩個字;偏偏,只有蕭翊灃他禁止不了。
「我愛怎麼喊就怎麼喊,不想聽別人叫你阿福,就別來煩我。」自己愛送上門讓人消遣,還有什麼話好說。
「啐,你這人說話老是不留情分。」薄情的男人!莫穎咕噥抱怨。
隨便一個陌生人,蕭翊灃都可以對他好、對他笑,對自己卻一點也不客氣。
「聽不慣,別來。」這是提醒。
「哼,你叫我不來,我就不來?」冷哼一聲,雙手環胸的莫穎覺得不被關心重視,索性使出耍賴手段道:「我偏要!不但要變本加厲纏著你,還要你嘗嘗我苦哈哈、每天被人死命緊盯的滋味,才不讓你自己好過。」完全自大手冊里,沒有跟人妥協這項。
很不巧,他在各種先天後天因素下,就是被養成一個自大的人。
「你以為你幾歲了,幼稚。」蕭翊灃冷笑,不客氣的睨著莫穎的臉嘲弄。
不管別人怎麼看、怎麼小心翼翼的對待莫穎這個目前正風靡大街小巷的當紅炸子雞,他在他心中始終是個長不大、愛當跟屁蟲、專為他招惹麻煩的小鬼頭。
「偶爾也給點人道待遇吧……」無法多說什麼,莫穎只能小聲咕噥。
「課長,他是?」當莫穎氣得雙頰鼓脹泛紅的時候,被冷落在一旁的夏傑忍不住插話,免得他們一搭一唱,完全忘了他還很尷尬站在這裡看免費的戲,很尷尬地杵在一旁。
「遠房表弟。」蕭翊灃毫不猶豫的回答。
「很遠很遠,遠得沒有血緣關係的那種。」莫穎快速強調。
再三琢磨后,夏傑不確定地問:「你是……明星嗎?」
「你不認識我?」莫穎顯得意外,也帶點不爽。
他還以為自己這張紅到可以到處吃霸王餐,老闆還會笑嘻嘻送他離開的臉孔,連路上躺在地上懶洋洋的小狗,看見他都會自動起立吠兩句表達興奮。
「你又不是天皇老子,憑什麼要每個人都認識你?」蕭翊灃難得的笑了。
「話不是這樣說的吧,我耶,是我耶!」有種被污辱的感覺,莫穎終於沉不住氣,連墨鏡都摘了,自動把臉湊到夏傑的面前,讓兩人幾乎臉貼臉。
竟然說不認識他,實在是太過分了。
「抱歉,我不太看娛樂節目。」夏傑微受驚嚇,強持鎮定面對猝然靠近的臉。
如果這個人很有名,他真的覺得抱歉。因為名人總是會理所當然的認為所有阿貓阿狗都該認識自己,所以遇到不認識他的人,要面子的臉肯定更拉不下來。
「孤陋寡聞。」別開俊臉,莫穎沒好氣的冷嗤,有些懊惱的戴回墨鏡。
好像他是一隻用來耍寶、逗人開心的杜賓狗一樣!
別開臉,卻正巧瞥見蕭翊灃忍俊不住而抖動的嘴角。這下子,他知道自己和這個姓夏的梁子結大了。
可惡,爛透的一天!
※※※
夏傑不懂,為什麼莫穎會對自己存有敵意,但他發現到只要蕭翊灃愈靠近自己,那張漂亮的臉孔就會擺出愈難看的臉色,因此他只好努力和蕭翊灃保持距離,連說話都特別客氣。當然,吃飯的時候,有多少人偷瞄他們這桌,他也發現了。
誰知道他根本不想要有那個榮幸,跟個大明星同桌用餐。
他只想要擁有跟蕭翊灃把話說清楚的機會啊!
當大明星被趕到的經紀人逮走,他和蕭翊灃的午休時間也已結束,只得認命走出餐廳,打算先回公司去。只是,當往外走的他,正在跟蕭翊灃堅持要給他自己的午餐錢時,在餐廳入口和他們錯身而過的人,讓他愕然地楞在原地。
怕是自己眼花了,夏傑幾乎不敢相信地轉頭。
而朱炎也幾乎在同時轉過身來。
雖然兩家公司相距不遠,可是他們還不曾中午時間在外面碰到過。
夏傑張了口想說話,卻發現朱炎身邊的男孩也回過頭來。他於是不由自主的便打量起對方;那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大男孩,身高和骨架都和他差不多,只是長相比他秀氣多了,臉孔還有幾分稚嫩。
夏傑無法不去承認,眼前的大男孩,有點像學生時代的自己。
他們的外貌,真的有幾分見鬼的神似。
幾乎能一眼看穿彼此相像,讓夏傑有種沉悶詭異的感受。那個男孩,不屬於他們共同的朋友,朱炎也從來沒提過他,可是他們給人的感覺相當、相當熟稔。
不夠熟,朱炎不可能跟他共進午餐。他不是個會和同事交際,一起吃飯培養同事情誼的人,何況那男孩太小,也不像是必須交際的客戶。
沉默中,朱炎望著夏傑,然後也看了蕭翊灃一眼。
蕭翊灃則是略帶挑釁的回他一眼,有意無意用眼神宣告著對夏傑的企圖。能察覺朱炎和夏傑之間的不對勁,所以他此刻聰明的選擇不作聲,先看看情況再說。
不知為何,四人之間的氣氛好僵。
「朱大哥,怎麼了,你的朋友嗎?」不了解情況,周迅拉了拉朱炎的手臂。他們光瞪著彼此不說話,好像仇人相見,正用眼神廝殺似的。
不難發現,當他去拉朱炎的手臂時,對面其中一個男人的表情似乎綳了一下。當然了,他也發現年長自己些許的對方,輪廓跟自己有幾分神似。
等等……這男人不會就是朱炎的「他」吧?
遲疑了會兒,朱炎還是點了頭。
「呃,我們要趕回公司了……有空再聊。」不知道該說什麼,夏傑勉強對他們擠出一絲僵笑,旋即匆促地拉著蕭翊灃離去。
胸口有些奇怪的感覺在作祟,不用說,他也知道那叫猜疑和酸味。
不管朱炎和那男孩的關係是不是單純清白,他心中爆滿的嫉妒仍然發酵了。
因為站在朱炎旁邊的人──應該是他才對!而他,竟然只能用普通朋友的口吻,忍住難受的滋味跟他們打招呼,還像只斗敗的公雞一樣倉皇逃跑。
就算只是朋友,他跟朱炎也絕不是普通的朋友。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要逃得如此心虛。
厭惡自己沒有度量、厭惡自己無法相信朱炎、厭惡自己沒有信心……天知道他多厭惡這樣的自己,永遠在原地徘徊不前,還如此心胸狹小。
這樣的自己,朱炎會不愛似乎也是應該……直到夏傑和蕭翊灃走遠,周迅才忍不住詢問:「朱大哥,他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朱炎的神情雖然無波無緒,眼神卻始終追逐著遠去直至消失的背影,可以想見平常連話都懶得跟別人多說、不怎麼愛交朋友的他,對那個男人有多重視。本來還心存希望,可在看到朱炎望著那個人的眼神之後,他便知道自己再傻也是多餘。
朱炎的眼神太專註,專註得容不下別人。
如果他和那個男人有幾分神似,他根本進不了朱炎的眼……唉,他永遠都不該奢求一個本來就不屬於自己的人吧!早日想開,或許是救贖自己唯一的方法。
「太聰明未必是好事。」拍拍他的頭,朱炎逕自走進餐廳里。
夏傑的態度,好像在劃清界線……真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