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展拓揚載著歐陽橙,車子很快駛離擾攘的城市。

坐在副駕駛座上,她像個第一次參加遠足的小學生,一雙眼像星星在發光。其實以她的家世背景,什麼各地風景名勝、各國觀光勝地她早就旅遊遍覽,然而以前的旅遊經驗總像是事務性的工作,絲毫無法引起她的興趣與期待,然而現在卻因為有他的陪伴,單單隻是離開城市,整個世界的風景就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她當然知道他們不可能真的私奔到哪個天涯海角去,而且從放置在車後座的攝影器材看來,他應該是要去工作;但她無所謂,因為她知道他肯定察覺到她始終非常緊繃的情緒,所以他只是想把她暫時帶離她現有的生活環境,讓她放鬆心情。

她一直知道自己為何會這般輕易愛上展拓揚的原因——有一種人,儘管彼此做的是不同的工作,懷抱不同的夢想,具有不同的生活習慣與步調,擁有不同的個性,不同的處事方法……然而,靈魂卻是相通的。

只需很短的時間,就可以立即明白彼此沒有說出口的想法,知道彼此絕對會是契合無問的兩人,這樣明確而清楚的感應,彷彿是兩個前世分離而今生相遇的半圓,無庸置疑的心靈默契。

又苦又甜。

甜的,是這樣的人可遇不可求;苦的,是他們已經錯過。

「別想太多。」他忽然伸手撫上她臉頰,打斷她的思緒。

她回頭,看見他眼中的清亮眸光。

「我們可是要去私奔的,應該更威風凜凜一點。」

她輕眨眼。「威風凜凜?」

「就像桃太郎要去打鬼那樣威風凜凜。」

她忍俊不住,笑了。「要打鬼的話,我可是什麼裝備都沒帶喲。」

「你有我。」

她微愣,他自然脫口而出的語氣雖然清朗如風,內里意涵卻堅毅如山,教她一顆心霎時被填進了滿滿的甜暖情意。

「足以勝過猴子、雉雞和狗?」她微彎的唇線有著甜。

「絕對可以。」

「那我就什麼都不必怕了。」

她明白的,現在她沒有必要去思考任何複雜糾結的問題,既然說了要私奔,那就應該把這些問題徹底拋諸腦後,什麼事都先不要想,不是逃避,而是懂得先暫且放下,不要死命往牛角尖里鑽。

「路程還很長,你先睡一下。」他又對她道。

「我不累。」她不想在能夠與他在一起的難得時刻,把時間浪費在睡覺上。

他伸手輕撫她眼下的黑眼圈,眼裡滿是心疼。「你累了。」

小貨車前座的座位是相連的,他長手一伸,輕輕將她攬到身側,然後讓她的頭枕靠在他肩上休息。

她原本還有些抗拒,不想真的睡著,但他緩緩開始說明他這次要去的目的地與拍攝的工作內容,她靜靜聽著他說話,感到難以一言喻的平靜安穩。

也許是有他在身邊,教她緊繃的神經放鬆了下來;他的氣息與體溫也教她感到好安心,他清朗而厚實的聲音很好聽,簡直是最佳的催眠曲,有他在,她的一顆心像是終於落了地般安穩,沒多久,就真的靠在他身上睡著了。

而當她再度醒來,他們已經到達深山中的一個原住民部落。

「展老大!你可終於來了!」

謝予寧大步衝到剛停好的小貨車前方大叫,然後隨即看見歐陽橙,訝然道:「咦!歐陽姐姐也來了?」

還來不及欣賞山中的明媚風光,歐陽橙才一下車,就被謝予寧以相當嚴肅的語氣問道:「歐陽姐姐,你酒量很好嗎?」

「什麼?」她不解。

「別打她的主意。」展拓揚下了車關上車門走到她身邊,對謝予寧道。

「好歹也是一名戰力啊!我們一整個團隊已經被灌醉了,太陽快下山了,一整天就這樣耗掉了,我可不希望明天也是在怎麼喝也喝不完的小米酒當中度過,現在可是能多一個人手是一個,好歹擋著先。」謝予寧瞪眼道。她可是很認真的。

「不行。」他輕笑,然後自然而然的牽起歐陽橙的手,往部落里走。

「咦?」謝予寧眼睛瞪得更大,有些一傻眼的看著兩人牽手的畫面,然後注意到他們走去的方向,更加錯愕。「咦……咦、咦?展老大,祭典場地在這邊,不在那邊啊!」

「我知道。」他腳步不停。

「那你不先去阻止酋長灌人酒,還打算去哪裡?」

「換鞋。」

「換鞋?」

謝予寧直覺看向歐陽橙腳下,而仍沉浸在兩人牽手氛圍當中的歐陽橙聞言也瞬即回過神看向自己腳上的那雙高跟鞋,微愕。「我?」

「你穿這樣不好活動。」他只是簡單道。

她又一愣,低眼,感覺自己雙頰竟微微發燙。

「我……我這樣沒問題的,早就已經習慣穿高跟鞋了,以前就算穿著高跟鞋跑來跑去一整天也沒事的。」事實上的確是如此沒錯,但之前那樣在大街上狂奔,的確讓她的腳威到有些不舒服,她只是有些意外他竟然看得出來,這教她心口暖燙。

「部落里有些路不是很平穩,坑洞多高低落差又大,幫你換雙鞋,我比較放心。」他的態度既不是強勢命令也不是委婉勸說,而是一種自然而然又理所當然的體貼,教她根本無法拒絕。

而且最後他還轉過頭看向她,笑著輕問:「好嗎?」

「嗯……」她臉頰熱度增加,只能應道:「好。」

她發覺自己非但抗拒不了他,甚至對他這樣保護的姿態也不以為忤,彷彿天經地義般的就接受了;要是以前的她,肯定會對試圖想要保護她的人嗤之以鼻——她向來是那個走在最前面的人,是最強厚的領導者,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保護,然而現在她卻像個小女人般受到呵疼憐惜,而且她居然接受了。

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會有這麼小女人的一面,她一方面感到無法置信,另一方面卻又有些難以言語的喜悅甜蜜……

謝予寧還站在原地,楞楞看著兩人手牽著手走進部落里的背影,表情既詫異又驚愕,不禁自言自語起來:「哇……我還以為我一輩子都不可能看到這樣的畫面。展老大去牽另一個人的手耶,這意味著被套牢耶,不能想去哪裡就去哪裡耶,他肯定有很大的覺悟才會這樣做……不過話說回來,歐陽姐姐不是已經有未婚夫了嗎?一個有夢想,一個有婚約,嗯,這兩個人還真是前途坎坷哪……」

然後她終於想起最重要的事,懊惱道:「啊!完了,展老大這麼光明正大的袒護,那誰還動得了歐陽姐姐呀!有來等於沒來,根本派不上用場嘛!」

***

幸好之後展拓揚發揮了他來部落里的最大功用——阻止酋長灌人酒;祭典拍攝工作也終於得以在第二天之後順利進行。

而在展拓揚忙於工作之際,歐陽橙每天也過著忙碌的生活——部落祭典的準備工作相當繁瑣,得出動部落里所有不論男女老少一起幫忙,而謝予寧主導的這份企畫案因為經費不多,人手本來就不太夠,所以無論是辦祭典的還是拍攝祭典的人手都不夠,於是,自然而然,那個突然空降的人手歐陽橙只要稍一有空,就會被抓去幫忙做各種工作。

不過她真的是個活生生、血淋淋被便利商店寵壞的現代人,只要一離開城市,她就彷彿回到三歲小孩的狀態,可能連最基本的生存能力都沒有。

一開始,她先是被抓去幫忙煮食餐點,然而大家很快發現,她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遠庖廚的那種。不會煮食或者洗菜、切菜就算了,她竟然可以把高麗菜和大白菜弄錯,把糖和鹽搞混,甚至分不出雞肉和豬肉的不同——她只吃過煮熟的餐點,根本沒看過它們沒下鍋前的樣貌。雖然這些認知應該是屬於一般性的常識,但她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連連出糗,教她又羞又窘,她一輩子從沒感到這麼羞窘過,但其他人在最初的訝異過後,一邊覺得有趣的笑著,一邊不以為意的繼續吟唱著部落里的歌曲,然後一樣一樣的慢慢教她,讓她可以幫得上忙;幸好她本質聰明,很快掌握要領之後便漸漸熱能生巧了。

而且因為工作氣氛相當和諧愉快,所有人都是一邊工作一邊愉快的唱著歌,步調節奏慢條斯理,不慌不忙,所以她只是覺得糗,但不會感到任何壓力,與以往那種分秒必爭的工作經驗截然不同,在從來不曾體會過的愉悅工作氣氛中。她感覺自己並不是在工作,而是在真實的生活著。

而當她跟著所有人料理好一頓餐點,然後看著辛勤工作后的大家把餐點愉快的吃完,那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竟然遠比談成一份幾千萬的合約還要教她感到安穩踏實……

之後,她又去幫忙拍攝的工作,但她既不會攝影也無法進行部落文化的深度訪談,更做不來粗重搬運的工作,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先跟在展拓揚身邊邊學邊看,有能幫上忙的地方就幫。

這對她而言當然是項夢寐以求的工作,因為她可以光明正大且肆無忌憚的看著他、聽著他說話、陪在他身邊。而越是看著他工作,她就越加深刻明了到他為何會如此熱中於拍攝紀錄片的原因。

在這裡的生活經驗與她過往的一切截全然不同,她原有的出眾能力在這裡完全派不上用場,既有的處世規章與評斷準則也不見得全部合用,不過她並不覺得氣餒沮喪或者有任何違和感,相反的,在這裡的日子,她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心情。

以前那些一汲汲營營所贏得的成就感就像個空殼子,沒有根基,所以即使擁有了許多物質上的東西,卻還是得不斷追逐、不斷往上爬,就為了想更加踏穩自己所站的地方,因為握在手中的不過是虛華不實的名與利。

但,在這裡,她體會到什麼是人與人之間真誠的交流,體會到人們與所存在土地之間的緊密關連,更讓她開始思考生命的真正意義與存在價值。

每每看著展拓揚專註於工作時的模樣,總會讓她心生無比的感動與某種揮之不去的深沉感慨……就算再美好,這裡也不是她的世界;就算那麼威風凜凜的來到這裡,她終究還是必須回去面對她原有的世界,她還有她應盡的責任與逃避不了的義務……

「歐陽姐姐。」謝予寧忽然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試圖晃回她的注意力。

「咦?」她視線從展拓揚身上移回,並拉回神遊的意識。「小寧,怎麼了』。」

「歐陽姐姐,我知道你恨不得把展老大縮小、縮小再縮小,然後放進你眼裡再也不用拿出來,但是這份檔真的很緊急啊,我得趕快整理好寄回去給文建會審核,所以麻煩你眼睛可以看著展老大,但你的手可千萬別停下來啊!」

她必須把到目前為止的進度回報給文建會。政府相關機構的檔就是這麼麻煩,資料還得按照格式做成一式三份,幸好歐陽姐姐文書方面很強,能夠幫她一起整理資料,只是偶爾得叫她一下,拉回她神遊的注意力。

「對不起。」歐陽橙困窘的低聲道歉,趕緊動手繼續整理資料。糟糕!她又看他看到出神了……

謝予寧倒是很能體會的說道:「沒關係啦!戀愛中的情侶都嘛是這樣,展老大也三不五時就轉過頭來注意你呀!」

「是……是這樣嗎?」她又羞又窘。

「就是這樣啊!」

謝予寧一心二用,整理資料的手沒停下,嘴巴則繼續說著:「以前他的兩隻眼睛都放在工作上,現在他是一隻眼睛放在工作,一隻眼睛放在你身上;而空檔休息的時候,他的兩隻眼睛就全放在你身上了,連瞎子都看得出來他對你的迷戀。」

「是……是這樣嗎?」她又羞又窘,卻也又喜又甜。

「超……明顯的啦!」謝予寧做了個誇張的表情,續道:「不過從一開始你對展老大而言就很特別了,會發展成這樣我也不太意外就是了。」

「特別?」

「歐陽姐姐,手。」

「啊?好。」

見歐陽橙的手又開始動作,她才道:「展老大是獨行俠,向來都是獨來獨往,工作上雖然都是群體行動,卻不曾見過他和特定哪個人成為夥伴。第一次在工作室看見你時其實大家都很意外,因為展老大從來不曾帶工作室以外的人進去過他私人的工作領域。他是屬於那種博愛的類型,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平等以待,會照顧好每一個人,卻不會真正對誰特別,除了你之外。」

「是……是這樣嗎?」她頰生紅暈,又喜又羞,越聽頭越低,差點沒羞得把整張臉埋進文件堆里去。在愛情裡面,大家都會變成這樣嗎?她感覺自己越來越像個小女人了,而這與她過往的形象簡直天差地遠……

謝予寧眯眼。「歐陽姐姐,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手別停下來呀!」

「啊?好。」

她又振作起精神趕緊工作,雖然滿心小女人的歡喜與羞怯,但心裡突然冒出一個疑惑——從一開始她就是特別的?從什麼時候開始?

她可以從他清朗的眼眸中清楚看見他對她的真切情意,從他自然而然的體貼態度中明白他對她的呵疼愛護,不過她卻從來沒想過這份感情的開端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不是她先愛上他的嗎?

***

「歐陽老師!快一點啊!」

幾個部落里的小朋友們回頭對遠遠落在後方的歐陽橙高聲大喊。

歐陽橙微喘著氣,努力一步一腳印的爬上林木叢生、崎嶇難行的山坡路,看著在山林間依舊俐落蹦蹦跳跳的小朋友們,感覺自己以前在健身房所做的跑步機運動簡直輕鬆得像是跳格子遊戲。部落里的孩子們一個比一個還像野生動物,他們已經爬了兩個小時的山坡路,他們卻完全不會感到疲累似的,教她自嘆不如。

因為小學里的幾個老師們也被抓去幫忙準備祭典的工作,所以她今天的任務就是擔任十幾個小朋友的一日老師,負責帶領他們上課。

但她能教他們什麼?經濟學?行銷學?資源管理?還是市場分析課程……她那些過分專業的知識通通派不上用場,所以最後大家一致決定,她只要帶著他們去山裡採摘野菜回去加菜就可以了。

「只要記得你帶了幾隻羊出去,就帶幾隻羊回來,這樣就可以了。」

離開部落前,展拓揚是這麼笑著對她說的。

但她很快發現,根本不是「她帶著小朋友們出來」,而是「他們帶著她出來」,情勢根本完全相反。

地勢複雜迂迴的山路與她感覺一旦走進去就應該出不來的茂密山林簡直就像是他們自家後花園,他們帶著她在山裡自在穿梭來去,摘了各種她完全搞不懂到底能不能吃的野菜,又摘了許多有酸有甜的不知名野生果實給她吃;然後因為時間還很充分,於是他們就提議到山上散步,她只能跟著他們走。一個文明人在這蓊鬱山林間根本毫無自立能力,她其實才是那個被他們帶領的人,這樣的經驗對她而言真是生平罕見,更遑論帶領她的還是一群十歲上下的小朋友。

「快到了!快到了!老師加油!」幾個小朋友忽然指著山頂對她喊道。

她聞言抬頭看向山頂,一片湛藍青空就在樹梢頂端閃閃生輝;隨著腳步,當她爬上最後幾步山路,走出山林,一整片青翠的山坡草地就在她眼前拓展開來,整片壯闊的連綿山峰也豁然呈現眼前。時值深秋,高山上的幾株變葉木已經轉換顏色,妝點得這片山景更加繽紛多彩。

她霎時怔愣的站在原地,注視著眼前的景色,心中涌泛一股深切的感動——以前去觀光旅遊,總是被安排好的交通工具載著跑,根本不需要自己走太多路,再美的風景都變得像是從電視螢幕上看見的那樣制式化,而像現在這樣憑靠著自己雙腳努力到達所欣賞到的景象,雖然只是一般的山林風光,其感動的深刻程度卻全然不同於以往。

她深深的深呼吸了數次,走到一棵樹下休息,感受這份恬靜的大自然氛圍。小朋友們已經開始在草地上自由玩樂起來,她有些好笑的想著,自己簡直就像個牧羊人,正在放羊吃草。

天氣很好,秋高氣爽,背靠在樹榦上坐了一會,她忽然感覺整個人放鬆得簡直像在發懶;而更好的問題是,她以前曾經如此無所事事的放任自己發懶過嗎?

陽光篩過葉縫在她身上灑出點點光亮,微風輕送,偶爾傳來鳥兒的鳴啼聲與樹葉的沙沙聲響,小朋友的歡笑聲更是像清脆的鈐鐺聲般縈繞耳際。她輕輕閉上雙眼,感受這份閑適悠然,而且因為實在太過舒服了,她竟然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在全然放鬆的眠憩中,她恍惚作了個夢……

不知過了多久,分不清究竟是某個聲響的擾動,還是她眠夢裡的情境發展,她忽然醒了過來,睜開雙眼,一個熟悉的身影竟然就坐在她身旁,而她不知何時已經半靠在他身上汲取他的溫暖。

「醒了?」展拓揚深情注視著她,柔聲道。

她看起來還有些一恍神,楞楞注視著他的瞳眸,輕輕開口:「我夢見你……」

他對她綻出一抹朗笑。「夢見我什麼?」

「夢見你小時候。」

他微揚眉。「我小時候?」

「嗯,可能是因為跟小朋友相處了大半天的關係,夢到你小時候……」忽然察覺到某種異狀,她趕緊坐直身望向空曠的草地,訝道:「咦?我的羊……我的學生們呢?」

他立即會意她的語誤,哈哈笑了。「你這個貪睡的牧羊人,小羊們已經跟另一個牧羊人老師下山去了,他們還得回去學校參加放學典禮哪!」

祭典拍攝的工作提前結束,他便和原本的級任老師上山,打算來找他們回去,沒想到一到山頂就看見她在樹下睡著了,他便請老師帶學生們下山,自己則留在這裡陪她。

「對不起。」她窘得低頭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睡著的。」

他輕輕將她攬入懷中,笑容轉為深濃。「其實是我要他們別叫醒你,要他們先下山去的。以往的你不論身體,心靈還是精神總是非常緊繃,像是隨時準備出征打仗,難得可以如此放鬆,多睡一點是好事,我喜歡你這樣。」

她在他懷中輕嘆,明白他的用心良苦。在部落里的生活,其實他都在不著痕迹問默默替她打點妥當,就為了能夠讓她在這裡可以得到真正無憂的生活與平穩的心情。

「我從來沒有這樣真實活過,腳踩著土地,辛動工作,流下汗水,與人交流,與大自然對話,然後換來真實的心靈飽足。」她感慨道,而且越是停留在他的世界,她就越不想回去她原有的世界……

但,當然,她還是必須回去。

而他也沒有回應她,因為無論他開口說些什麼都不恰當——既不能強求她與他在一起,也不願意她離開,所以只能以更溫熱的擁抱將她圈圍在胸懷中,向她傳達他最深濃的感情。

兩人相擁坐在樹下,看著眼前美麗的山景,風吹葉搖,兩人心緒同樣平靜,卻也同樣帶著無法言說的傷懷。

她忽然開口道:「我有一個姊姊,個性很單純,就算髮生天大的事,遭遇到多大的痛苦,都有辦法很快拋諸腦後,活得開朗又快樂。小時候她曾經教我一個方法,當我遇到痛苦得無法承受的事情時,她教我只要把那件事徹底忘記就好,假裝沒有發生過,那樣自然就不會有任何痛苦了……我剛剛作了夢,夢到你,也終於回想起來為什麼我會忘記你的原因。重逢那時我之所以沒有認出你,不是因為我不記得你,而是因為我以前曾經刻意要我自己忘記你。」

聞言,他有些訝然的看向她。

「我的雙親都屬於自我又任性的人,對他們而言,男女關係是合則聚,不合則散,所以離婚沒什麼大不了,沒有感情了自然就分開。然而我卻始終無法認同他們的觀點,所以我父母離婚的時候,比起痛苦,我其實是憤怒更多;而且我母親仍舊會與我聯繫,並沒有真正從我生命中離去;但你那時卻是猝然離開,以為明天還會見面,然而你卻平空從我生命中消失。那時年紀太小,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化解那樣的痛苦,於是便按照我姊姊的方法,不斷暗示自己將你忘記,最後就真的把你埋藏在我記憶最深處了。」

與他相處的時光,就彷彿是現在的往後延伸,雖然兩人都不是多話的人,卻可以明白彼此心中的感受,並且自然而然的就願意向對方坦承自己的想法。當時他們分享了彼此的夢想,小時候還不明白那樣就是所謂的心靈相通,但跟他相處的感覺太安穩美好,所以當他突然消失時,對她而言打擊非常大,她幼小的心靈是第一次遭受那樣分離的痛楚,加上受到姊姊影響,她便選擇將他遺忘了。

而這也許就是為什麼兩人相逢之時,她對他的感覺會那般強烈且洶湧的原因——即使刻意埋藏,卻是怎樣都無法抗拒自己內心真實的感情。

他心疼的輕撫她頰,滿心憐惜。「抱歉。」

她輕搖頭,深深凝視他的眼眸,「我一直懷疑,我怎麼可能忘記你這雙眼睛?我怎麼可能忘記我與你度過的每一天?即使短暫,但我怎麼可能忘記我們之間所說過的話?畢竟你可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與我談論過夢想的人。」

小時候,她與他相遇之初,是在某一天放學后的黃昏操場上,她正準備回家,忽然發現一個瘦小的身影站在操場邊,那挺直的脊樑與年齡不符的堅毅神情教她多看了他一眼;然後發現他手裡竟拿著一台專業型相機正在攝影,以小學生來說這實在不太尋常,因而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也之所以他們才會開始有了交集,並且共同度過往後每一天的放學時間,直到他又突然轉學離開為止。

「我永遠記得當時你向我走來的畫面。」彷佛心有靈犀,明白她正在想些什麼,他也回憶道:「即使才十歲出頭,但你的神情卻比誰都還要堅定自信,當時夕陽光芒照在你身上,你全身都在閃閃發光,教我完全無法移開目光。」

他的雙親皆是攝影工作者,卻在他小學時發生車禍意外雙雙身亡,而他們留給他的唯一一樣遺物,就是一台相機;因為他並沒有任何家族可依靠,失去雙親之後便成為孤兒,輾轉在幾個育幼院中長大,當時倉卒轉學也是因為更換育幼院的緣故。

他深情凝望著她。「你是我夢想的起點,也是告訴我要勇敢去追求夢想的人。」

初遇她時,他還停留在失去雙親的傷痛當中,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勇敢活下去,還沒有產生所謂的夢想;可是在與她相處的時光中,他看見一個不過才十歲出頭的小女孩竟然已經深切明白自己所要追求的目標,那堅定不移的態度教他既驚訝又佩服。之後他便立定志向,並一步一步朝著自己的夢想走去,甚至因為受到她的激勵,他很快便將喪親的傷痛轉化成追求夢想的動力,因為他想完成的夢想也正是雙親的夢想,而這一切的起點都是因為她。

她訝異的看著他,以為只有自己受到他牽動,沒想到原來他也同樣受到了她的影響;她明白他對她的情意,卻萬萬沒想到這份感情的開端竟與自己相同。

「你……」

「你才是那個第一眼就抓住我目光的人。」他真摯告白。「即使經過十幾年歲月,當我再見到你時,你依舊如此閃閃發光,依舊教我無法移開目光。後來我才明白,這份感情其實就是愛情。」

她詫然望進他眼底,看見一片清坦澄透的愛戀,原來他一開始就對她有了感情,難怪謝予寧會說她特別了。

「我們……還真是……」她眼眸滿合複雜又無奈的情緒,欲言又止。

而他替她說了:「我們似乎總是在錯過。我不是來得太早,就是來得太遲。」

她無言輕嘆,但仍是堅定道:「即使如此,我仍是寧願與你再度相遇;而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忘記你,即使再痛,我也甘之如飴。」

他凝望著她,將她擁入懷中,只是深深嘆息。

不忍,不舍,卻也不能說些一什麼,更不能採取任何行動;去傷害無辜的人來成就他們兩人之間的愛情,他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她明白他內心同等的煎熬,緊緊回擁他,在他懷中微啞著聲音,低道:「更何況,你不該為任何人停留的,你應該去追逐你的夢想,我也會好好的達到我的夢想,我們……都要好好完成我們各自的夢想。」

小時候,因為知道了他的遭遇,所以她對他說出了自己的夢想,並鼓勵他追求自己的夢想;現在,她當然不可能因為自己對他的愛慕而叫他為她停留。只是,經過這幾天在部落里的生活,她知道如果自己沒有背負任何責任,她一定會跟著他到天涯海角。

這一切只能說是造化弄人,而他們就在這樣不斷的錯過之中不得不放開彼此的手;越是明白彼此之間的感情聯繫,就越是難以割捨,然而再如何不舍,還是得舍。

聽著她飽含苦澀的話語,他依舊沉默,知道這樣的想法的確可以讓彼此相信對方會過得好;然而自從重逢之俊,他就越來越深刻明了到一件事——他確實有自己的夢想,然而如果沒有了她,那他的夢想將會變得越來越空虛,就像是把心留在她身邊,而只有身體去執行夢想。

在過去,她是他夢想的起點;而現在,她卻是他想要停泊的港灣。

這句話,他咽回喉嚨,沒有說出口,只是輕聲道:「明天是祭典最後一天,我之後還會在這裡多待幾天,後天小寧離開時你就跟她一起回去吧。」

她是明白他心思的,知道他不想眼睜睜看著她離去,讓小寧帶她走,至少不必直接面對兩人分離的痛苦,所以她也只是靜靜輕應了聲嗯。

但環擁住他身軀的雙手,則更加牢牢緊緊的擁緊他……

***

祭典最後一天晚上,部落里的廣場上還在熱熱鬧鬧的舉行著慶典,大家開心的喝酒唱歌眺舞,熱絡喧鬧氣氛一直延續到深夜。

祭典拍攝工作也到了最後階段,展拓揚忽然注意到歐陽橙似乎已不在廣場上,不久前還看見她跟著大家一起跳舞,他才轉身忙了一會,她人就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手上已經沒有必要做的工作,他便沿著廣場慢慢繞著找尋她的身影,忽然聽見兩個少女在談笑——

「啊,今天是月圓哪。」

「是啊,不過今天是祭典,應該沒有人會去的。」

「那就等下次月圓再找我男朋友一起去,嘻。」

展拓揚聽見她們的對話,想到了什麼,便一筆不遲疑的離開部落,往山林間走去。

離開部落之後,已經沒有任何人工光源,但一輪明月懸在天上,晈潔而明亮,將一切照得明朗而清透;月光篩落林間,葉影隨風搖動,他腳步穩健的沿著林間小路來到一座湖邊,是部落里非常幽靜美麗的一座小湖,月光映在湖面瑩瑩蕩漾,意境美麗而夢幻。

沿著湖邊的小路,他很快便找到歐陽橙的身影,正面對著湖面娉婷而立。

他心一動,緩步走去;她沒有回頭,但他知道她已經感覺到他來了。

「夜涼。」他脫去外套輕輕披在她肩上,柔聲道。

「真是糟糕。」她語帶輕笑,笑里卻透出微微的苦澀。「無論我到哪裡你都能夠找得到我。」

他從她身後輕輕環攬住她,讓她背靠在他胸前,一同看著月光灑落湖面,低聲道:「因為我們的傳喚鈐是相通的。」

她舒服的輕嘆一聲,將身軀的重量放鬆的倚靠到他身上,忽然道:「我剛剛被酋長灌酒了。」

「嗯,我看見了。」

「但你沒有來替我擋酒。」

「嗯。」

「為什麼不來?」她竟像小女孩般撒起了嬌。

「因為我看得出來你並沒有感到為難的模樣。」所以她其實也想喝點酒,而且他看得出來她雖然看似被灌酒,但其實自有其分寸拿捏,絕不會傻傻被別人牽著鼻子走。是她多年來在商場的歷練,無論在任何場合或任何情況下,她絕對都是那個幹練且強悍的主導者,除非她願意,否則肯定很難有人能夠讓她表現出軟弱甚至是較為女性柔弱的那一面。

所以她此刻這種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撒嬌姿態,是只在他面前才會顯露出來的,這教他胸中滿溢愛憐。

「你一直在注意我?」

「當然。」

他理所當然的回答教她唇角微彎,然後又帶絲得意的說道:「其實我酒量很好的,因為從小我母親就灌輸我女人也得有好酒量的觀念。加上剛進公司就被分派到業務部,得和許多客戶應酬,練出了我的好酒量和如何拒絕喝酒的技巧。」

她的話聽進他耳里,卻只聽見她為了工作所做的努力與犧牲,他沉默,沒有立即回應些什麼。

感覺到他的靜默,她忽然轉過身看著他的眼,問:「心疼嗎?」

「心疼。」他簡單的回答更顯現出語氣里的深刻憐惜。

「那如果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你會來幫我擋酒嗎?」

「不會。」他搖頭,然後又補充道:「在我知道你到達限度之前。」

意即當他察覺到她已經瀕臨自身的限度,他就必定會出面護衛她,因為她個性太過倔強,肯定不會開口示弱或表現出需要幫助的徵兆;但只要仔細觀察,就一定能夠察覺得出她的限度。無論她想做任何事情他都不會阻止,但他必定會在她的限度之前替她擋下所有一切。

她凝注他眼眸,定定看著他半晌,然後轉過身去望向遠方,微微苦澀的輕嘆一聲。「真是糟糕,你總是有辦法說出我想聽的話來。」

江書恆在她身後時,的確可以讓她感到安心,然而她知道他想法替她承擔任何事情,所以她總是必須不斷往前硬沖硬闖,就算再累再苦也得咬牙硬撐。但她所需要的也不足像父親那種大男人主義型的人,她不喜歡自己的能力受到質疑,更不需要一個男人去替她擋下所有一切,那樣等於是否定了她的能力。

而她相信如果是展拓揚在她身後,必定會讓她在受到肯定與疼惜呵護之間得到一個完美的平衡;他不會阻止她做任何事,卻又能夠在她的限度之前及時拉她一把,這樣的人是完美的理想,卻也是已經錯過的奢望。

「我們兩個之間一定有一道隱形的通道。」他輕輕說道,無論觀念還是想法,即使不說出來,也可以輕易明白彼此心中所想。

「這真是……糟糕哪。」她啞聲低語。

他圈圍住她的手臂輕輕收緊,無言傳達他滿心的深情與同等重量的嘆息。

感覺他胸膛的無聲起伏,她望向湖面對岸的地平線,輕聲道:「你知道嗎?部落里流傳著一個關於情人湖的傳說。傳說在月圓之夜,相愛的兩人一同來到情人湖望向南方的天空,如果兩人能夠同時看見從地平線上升起的那顆金色星星,就可以一生相守,永不分離。」

他當然知道,也之所以會立即想到她離開部落熱鬧祭典來到湖邊的原因。

「你會永遠在我心底。」他在她耳邊像起誓似的低語。

她靜默一會,轉過身看進他眼裡,以更低的聲音輕問道:「那樣就夠了,是嗎?」

他聽出她在問些什麼,也看出她眸中泛出的一抹緊張,他深深注視她,然後忽然俯低頭,吻上她的唇。

她像是有所感應,也像是期盼已久,絲毫沒有半點意外,微啟唇,熱切而深情的迎向他的吻。

他輕捧她臉,綿綿密密的吮吻著她的唇辦,熱切深情卻又飽含輕柔與憐惜。

她感覺胸腔里的空氣像是被他瞬間奪走,柔軟而溫熱的觸感印在她唇上,滲入她心底,教她迷醉而微微揪心。

兩人緊緊相擁,彷佛要將對方揉入身體裡面似的緊,吻得深情而沉醉,難分難捨。

忽然,他嘗到一抹咸。

訝然收回吻,映著月光,看見她頰上的一行晶瑩,而她仍渾然不解的睜開眼眸,看見他眼底的不舍,然後才察覺自己不知何時竟落了淚,眉一緊,咽回喉口瞬間湧出的苦澀。

他輕嘆一聲,收攏手臂,緊緊抱住她,低嘆,再低嘆,最後才啞聲道:「不要告訴我你的婚期,我會去搶婚的。」

就因為愛得深切,所以他們更無法因此而去傷害他人。

她埋在他懷中,舌根發苦,同樣低啞道:「好,我一定會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低調完成婚禮。」

「但一定要讓我知道你是幸福的。」

「好。我一定會高調的讓全世界都知道,我在婚後過得有多麼幸福。」

「如果沒有書桓,我真的會帶你私奔的。」

「我知道。」

「如果沒有書桓,我一定馬上帶你進禮堂,懇求你嫁給我。」

「而我一定會答應。」

「如果沒有書桓,我此生都不會放開你的手。」

「而我會跟你到天涯海角。」

這麼放肆而毫無顧忌的應允著未來的承諾,已經是彼此最底的底線。

她雙手緊緊抓握著他的衣料,啞聲道:「我本來想藉著醉意對你霸王硬上弓的。」

他沉沉低嘆。「還不夠醉哪,我們兩個。」

「再多的小米酒恐怕也還是醉不了。」

他飽含苦意的彎唇,手臂緊緊圈擁住她,而她也緊緊回擁,在這一刻,假裝兩人可以就這樣永遠不分離。

地平線上,微微閃爍著一簇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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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情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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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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