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看見了。
古老的過去，在渾沌存在的地方，充滿的靈氣與陰力，這裡有著重重疊疊的出入口，妖、鬼、魔、精、怪，甚至是神，都能夠自由來去的地方，也是各界唯一與人界的聯繫口。
這是渾沌開七竅后的失誤，因此衍生出的空間，在這裡什麼都有可能，什麼都會存在，也有可能會消失。
有個女孩，她深愛著某個人，以為能跟對方白頭偕老，日子過得無憂無慮，跟這黑山裡的魍魎鬼魅和平共處，但有一天，另一個女孩出現后，一切就不同了。
猜忌、疑心、吃醋、憤怒、發狂、爭吵，一點兒小事就能掀起軒然大波，無中生有的誤會發生在每一秒，到最後已無人分得清是非對錯——然後，在一個惡毒咒語的發展下，女孩被推進了客廳的立身鏡里。
那面素雅樸實、橢圓形的鏡子里。
痛苦的記憶被塵封、身為人的過往隨之封印，在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的黑山中，女孩的不甘讓她成了一個沒有五官的存在，鏡妖。
這是宛如夢鏡般的影像，她睜開眼時，淚還掛在臉龐。
是夢，還是過往？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了。
瓔珞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白玠恆看在眼底。她不禁若有所思，而且臉色不佳，帶著濃厚的憂鬱，他猶豫著要不要問，但他的公事實在太多，沒辦法顧及把自己關在迷你會客室里的她。
瓔珞頹然的坐在椅子上，把自己關在暗暗的房裡。今天她跟著到公司來，是因為玠恆公司的大案子進度延宕，他必須親自坐陣，再來是因為警方三不五時的來吵一下，羅老天天報到、詹姆士的妻子更是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哭。
整個公司被搞得烏煙瘴氣，玠恆忍無可忍。直接到公司來全數打發。
原本小恩也要來幫忙的，多一個有殺氣的人是好事，結果屋漏偏逢連夜雨，白玠廷出了意外，小恩必須先去幫那邊的忙。
她應該也可以幫些忙的，事實上，她還可以帶一堆魍魎鬼魅到這裡來，但是她現在無心思考。
因為她回過鏡子里一趟了。
回到鏡子里讓她舒暢許多，身子的壓力頓時減輕，她可以在鏡子里飛翔、可以舞動，才知道原來當個人類如此沉重。
她從未離開鏡子這麼久，因為人世間並沒有值得她留戀的地方，可是現在不同了……她想要留下來，待在玠恆的身邊，生氣食物不是問題。只是必須固定回鏡子里一趟。
每一百天，必須回鏡中超過四十八小時，才能除去人界的毒素：壓力、煩憂、忙碌、猜忌……所有負面情緒都是足以傷害妖的毒素。
這是令她訝異的事，她從未離開過鏡子如此之久，就連幻化成廚師母親的女兒那段日子，也不過三個月爾爾，所以從來不知道鏡妖與鏡子之間的依存，更不知道長時間待在人界妖體會受到殘害！
然後她再發現自己不知道的東西，回到鏡里卻看見了碎片，才知道鏡里原來有個封印，在某個瞬間被解開了，所以她跟玠恆纏綿時的感應並沒有錯，她的確感受到鏡子里的破裂音。
那個封印，是數不清的遙遠過去，是屬於她記憶的封印。
她忘記自己是誰，也不記得何時成妖，修鍊了多久，什麼樣的因緣際會讓她成為鏡妖，甚至連這面橢圓鏡的來歷都不知道。
結果那個封印里藏的這個過往，因為是逐漸破碎，所以才會在她腦海中出現破碎的影像，她拾起了所有碎片，卻組合不起來，一切看似模糊卻又真切，她唯一能確定的是自己就是瓔珞。
她應該記得什麼的，她記得在夢中曾有悲傷發狂的吶喊，但是轉醒時卻都記不清了。
她現在煩惱的是每一百天的四十八小時，她該怎麼失蹤？怎麼跟玠恆說？
還有那個傷痛的封印，如果破碎的記憶里，那被推入鏡里的人是她……那她就真的曾是人類，是有人毀了她！
害她變成妖怪，害得她被封印在鏡子里，害得她顛沛流離輾轉各地，甚至害得她無法全心全意的追尋自己奇迹般的幸福！
「瓔珞！」許秘書探出一顆頭往裡望，事實上她有敲過門，但是瓔珞太專心於自己的腦內世界了。「哈羅，瓔珞？」
瓔珞額頭貼著桌面，她腦子好亂，這都是讓她身體變沉重的原因，當鏡妖時都不必煩惱這麼多事。
剎！
熟悉的氣泡音傳來，瓔珞立即回神，她彈跳般的直起身子。剛剛那是可樂開罐的聲音！
回首往門口看去，許秘書正笑吟吟的打開一瓶可樂。
「可～樂！」她喜孜孜的跳起來，忙不迭的迎向門口，「沒讓玠恆看見吧？」這星期的配額已經滿了。
「沒有，我藏在卷宗夾里。」許秘書趕忙把可樂遞給她。這個瓔珞愛喝可樂的程度非常驚人，全公司都知道了。「你還好吧？怎麼沒跟董事長在一起？」
「他在忙，我也有事情要想。」她噘起嘴。她腦內更忙。
「擔心董事長嗎？放心好了，警方已經排除董事長涉案的嫌疑，羅小姐跟詹姆士都屬於失蹤人口。」許秘書把手裡的卷宗打開，「董事長要我記得跟你確認……一些行程。」
瓔珞愣了一下，「行程？」
「嗯，我看看……學電腦、學開車、還有烹飪班。」許秘書手裡的A4紙排了密密麻麻的行程，「我想知道你比較喜歡密集的排在一起，還是通通分開？」
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瓔珞趕緊把那張行程表給搶過來瞧……哇，駕訓班、電腦班跟烹飪班，每一個班的時間日期全列在上頭！
「這是玠恆要我學的？！」她怎麼沒聽說？
「嗯，事實上還有商用英文跟相關課程，但是董事長說要讓你慢慢來。」許秘書倒是一臉艷羨，「看起來董事長對你很用心呢，一副要栽培你的樣子。」
咦？是嗎？
怎麼感覺是要讓她自己開車往返黑山，或是希望大家能有頓安全的飯吃、還有自己使用一台電腦……等等，這意思難道是要她自立？！
「他有跟你提過什麼嗎？例如要怎麼安排我……」瓔珞緊張的抓著她問。
「呃……就是希望你多學一點吧？」許秘書被她的神經兮兮嚇著了，「瓔珞，要我說啊，我覺得董事長想讓你來公司上班耶！」
瞧瞧後頭的課程，全部都跟公司營業項目有關不說，還有一堆書等著要她看哩！
到公司上班？瓔珞聞言，雙眼莫不熠熠發光。這代表玠恆也有要她留在身邊的意思，於公於私的相互扶持。
哎啃！她樂不可支的用手遮臉，紅通通的臉頰伴隨止不住的笑意。因為這樣才要她多學一點。怎麼不老實點講嘛，她為了他，絕對拚了命都會學到好的！
這是奇迹的幸福，她一萬年可能只會遇到這麼一次。
嚇！瓔珞又突然被腦子裡的大石絆倒。一萬年一次……對，她忘記去呼喚山楂樹精了，她要怎麼樣跟玠恆一起老去？她不要以不老的身份伴在他身邊，遲早會被發現不尋常的！
她搖了搖頭，要自己粉紅色的心情稍微沉澱一下，趕緊大口的灌起可樂，舒緩一下過度激動的情緒。
「我真的還有事，很抱歉。」
白玠恆的聲音突然從左邊傳來，許秘書立刻噗哧的要瓔珞「毀屍滅跡」，她也很配合的一口氣幹掉，準確的扔入角落的垃圾桶里。
「我跟你說，雅雯一日沒消息，我就一日纏著你！」羅老仍然中氣十足。
身影出現在許秘書身邊，白玠恆把門給推開，「瓔珞，我們要走了。」
「嗯！」她劃上微笑，羅老的聲音還在絮絮叨叨。
「行程排好了沒？」他低聲問著許秘書。
許秘書輕搖首，表示瓔珞尚未決定。
她心花怒放的來到他面前，眼睛都快變成愛心了，完全無視於羅老的咆哮聲，撒嬌的說：「你決定就好。」
「你自己決定，以後要懂得處理自己的生活。」白玠恆輕戳了她的腦袋瓜兒一下，「今天想好明天再跟許秘書說，自己說。」
「噢！」她努了努嘴。的確，她如果要以一個人類開始重新生活的話，是要跟一般人一樣規劃自己的生活了。
「走吧，要帶你去吃飯。」說著，他拉了瓔珞回身往門口走。
羅老依然站在一旁嚷著，「白玠恆，我警告你……」
瓔珞眼尾斜睨了他一眼，冷不防握住他的手腕。「羅老，警方都確定這跟我們沒關係了，你為什麼還要這麼執著？找一個人怪罪的確很容易，但是我們真的不知道羅小姐的去向。」
白玠恆也回過身子，看著她微笑以對，然後羅老突然不支，往一旁倒去。
「欸！」許秘書眼捷手快，趕緊扶住羅老，瓔珞也上前幫忙，將他扶到就近椅子上坐下。
眾人忍不住你一句我一語的，說他年紀大了還這麼固執，應該要督促警方，而不是來這裡亂啊！
白玠恆沒有多說話，他多說只是會造成羅老的不悅，但是他依然注意到羅老蒼白的眼色跟冷汗，還有瓔珞泛紅的指尖。
他伸長手，回身的她微笑，愉悅的搭了上去。
溫度比剛剛高了。
兩人進入電梯，白玠恆緊緊扣握住她的手，往她的臉上瞧過去。雙頰果然透出點淡粉紅，那是幾分鐘前所沒有的。
瓔珞正甜蜜的望著他。玠恆幹麼看她看得這樣專心啦！
電梯門才一關，他立即彎下身子，偷香一個。
「嘻……」她總是笑得羞赧帶著興奮。多親幾個都沒有關係啦！
「你忘記擦嘴了。」白玠恆正著身子，平靜的說著偷香后的感想。
咦？欸？啊——瓔珞往嘴邊一抹。糟糕，都黏黏的，全是可樂的痕迹！
「我只喝一瓶。」她嘟囔著，「為什麼不能喝嘛？我喝多不怕啦！」
「對胃跟骨質不好。」他透過電梯門的反射望著她，「而且等會兒又會吃不下飯。」
「我不會啦！我不怕傷胃也不怕傷骨頭，而且我哪一次吃不下了！」瓔珞趕緊拍拍胸脯保證。她又不是人類，這些食物怎麼傷得了她？
唯一會傷害她的是負面情感跟生活壓力，她只要躲回鏡子里四十八小時就可以清毒完畢……想想，她出來已經快要一百天了，上次回去鏡子只待了幾個小時，毒素依然囤積，她近期內一定要再回去一趟！
白玠恆沒吭聲。她以為他沒有注意到？
永遠不會飽的胃，水遠不會疲憊的身子，瓔珞跟一般人不同，三個月的相處，他不可能不知道。
因為失蹤案，他也委託了警方調查其它的失蹤人口，並沒有瓔珞身世的相關消息；事實上在瓔珞出現的那天，沒有任何往黑山的行車紀錄，這次的搜查也沒有在黑山上找到任何車禍痕迹。
瓔珞一直是個謎。
望著電梯門的反射，他總會想起在他們相遇前，那橢圓形鏡里映著的影像。
一直到車子離開地下停車場時，白玠恆都沒有再說話，瓔珞倒是不以為意，因為他在思考時寡言，她也習慣不去吵他。
「我們今天中午要吃什麼？」自從他帶她出門之後，她就吃到更多新奇的東西了，吃東西簡直變成她的嗜好。
「先去一個地方。」他瞥了她一眼，長及肩的捲髮柔軟飄動著。
三個月，她的頭髮似乎沒有再長長過。
瞧白玠恆說得一臉神秘，瓔珞立刻興奮起來。這表示有特別驚喜！她最愛驚喜了，事實上這個人界處處是驚奇，就算待了近一百日，還是有一堆她摸索不盡的地方。
她不問也不猜，只期待驚喜降臨。
結果車子開不到五分鐘，就到了一棟大樓前，看起來有幾十層樓高，比白玠恆的辦公大樓還驚人，瓔珞邊看邊哇，然後車子再度滑進了地下停車場。
照例進入電梯要刷管制卡，只是這裡更嚴格，還得搭配一把鑰匙，兩樣同時啟動，電梯才會動，當電梯的數字顯示到五十樓，看著發亮的燈號，瓔珞便明白自己要前往頂樓。
她加重了扣著白玠恆手指的力道，他知道她既緊張又雀躍。
電梯門終於開了，映入眼帘的不是什麼櫃檯或是走廊，而是一扇屏風。
「咦？」她呆在電梯里，不太敢踏出去。
白玠恆微微一笑，扯扯她的手，往外拉了出來。
屏風旁有一個鞋櫃，瓔珞原本守規矩的要換鞋，但是白玠恆說暫時不必，他們雙雙踏在黑灰色的大理石地板上，矮跟鞋和皮鞋在上頭敲出叩叩的清脆聲。
繞出屏風，是一整片廣大的客廳、豪華沙發、茶几跟由上垂下的水晶燈——這竟是一個家，某個人的住家！
「哇！」她嚇了一跳，回身望著電梯，再看著這兒，「電梯出來就是家！」
「嗯，怎麼樣？」
「好神奇喔！那萬一別人上來怎……」不對，要有卡跟鑰匙才可以上來，「有人的家是這樣的嗎？」
「這裡就是。」他輕笑著。
瓔珞跟逛大觀園似的探索著，這裡的客廳就有黑山別墅整間那麼大，赭色沙發氣派豪華，原木茶几也相當有份量，一旁的擺設跟盆栽都相當雅緻，尤其上頭垂著的倒聖誕樹型水晶燈，更是閃爍得教人眼花撩亂。
沙發區鋪了地毯，瓔珞脫了鞋往上頭踩去，毛絨絨的好舒服，白玠恆讓她試坐沙發，她開心的整個人栽進去，彈性特佳，只差沒有在上頭跳來跳去。
再往裡帶，總共有四個房間，每一間都寬敞舒適，傢具機能一應俱全，簡直就是電視里播的豪宅！
「最喜歡哪一間？」他假裝平淡的問著。
「米白色那間！」瓔珞在那間房待得最久，「從顏色到傢具我都很喜歡，簡單又方便！」
白玠恆禁不住劃出自信的笑容，「米白色就是你的房間。」
「我的？好哇……」等等，什麼東西！她吃驚的回身，「那間是我的房間？」
「嗯。」他笑得神秘，故意不語，逕自往落地窗外的陽台走去。
「等等……玠恆！」這是什麼意思？那間如果是她的房間的話……「這裡是哪裡？」
「家。」他走上陽台，朝她伸出了手，「我們的家。」
我們的……瓔珞一時無法反應，她只知道搭上他伸出來的手，一起站在也相當寬敞的陽台，大到可以擺幾張躺椅、小傘桌來野餐。
「我不能每天開幾個小時的車到公司上班，之前也是住在市區里，我想……生活應該步上正軌了。」白玠恆低首望著她，「是你讓我有重新開始的動力，給我新的夢想跟希望，而我……想跟你一起走下去。」
噢噢噢噢！她在偶像劇里看過，求婚！這是求婚吧！
瓔珞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連眨都不敢眨。
白玠恆半晌只覺得自己被瞪著，忍不住笑了起來，「哈羅！你應該要有點回應的。」
「我……」她該說什麼？說……
「我開始為你安排一些課程，你要跟上時代的腳步，然後可以到我公司，我能為你安排一個工作。」他稍稍清了清喉嚨，「所以……你願意跟我住在這裡嗎？」
「我——」住在這裡？！瓔珞愣了一下，「這裡？那、那黑山怎麼辦？」
她的鏡子！
「那只是暫居地，我們以後就住在這裡了……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我當然願意！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她急得猛點頭，「你不知道為了跟你在一起，要我犧牲一切都值得！」
就算不要妖力、就算成為壽命有限的人，她都願意！
「別說那種重話！」他心疼的摟過了她，吻著她的發頂，「你有這樣的心意我就很感動了。」
瓔珞張開雙臂，用力的緊擁著他。她會為玠恆豁出一切的，不管有什麼艱難險阻，她都會拚命突破！
「那我想把那面鏡子拿過來。」
緊抱著她的男人沒有立刻回應，只是撫著她的長發，「房間已經有立鏡了，就黏在衣櫃門上。」
「不，我想要那面鏡子！」瓔珞顯得有點激動，輕輕的推開他，「我真的……我很喜歡。」
白玠恆凝視著她，挑著十五度的嘴角看起來沒笑意，「我請裔恩把鏡子賣回給古董店了。」
什麼？賣回去？！她瞪大雙眼，尖叫起來，「不——你怎麼可以把它賣掉！」
天哪、天哪！賣回古董店，那她怎麼辦？！
「你為什麼那麼喜歡那個鏡子？」白玠恆拉住了幾乎要衝離的她。
「我……我就是喜歡，不要賣掉它好不好？我想要、我想要！」瓔珞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可以永遠不喝可樂，我就是……」
「瓔珞。」白玠恆忽然一使勁，將她拉到面前，捧住她的臉，「我對你是認真的，未來跟我共度一生的人，除了你之外，我沒有第二人選。」
她應該要喜極而泣的，但是她現在只想著自己的本體。玠恆不知道，那古董店如此神秘，三十年前她還在巴黎，某一天蓋布取下時，她就在台灣了啊！
萬一古董店再次遁離。那她怎麼辦！
「我也是……」她開始急得湧出淚水，「我們先討論鏡子好嗎？」
「所以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有秘密。」
下一句，白玠恆說了讓她膽顫心驚的話。秘密……她愣了下，心虛的望著他。
「羅雅雯跟詹姆士的失蹤，你知道對吧？」他拉起了她的手，「泛紅的臉頰跟指尖，升高的體溫，都在某人突然虛弱后發生。」
咦？瓔珞驚愕不已。為什麼玠恆會提到這件事？她使勁地想把手抽回來，卻被緊扣住。
「那天晚上我突然虛脫，氣力像是突然間被抽走，後來仔細回想實在太不合理，那情況簡直像是吃了安眠藥；再來是羅雅雯，你那天握著她的手，她雙腳癱軟跪地……羅雅雯是驕傲的千金，不可能會有那種舉動。」
白玠恆冷靜的說著，將瓔珞摟在懷中，「然後是羅老，他明明中氣十足、臉色紅潤，卻在被你觸碰后，變成風燭殘年的老人家，而你每一次在這之後，都會有緋紅的臉色、泛著紅色的指尖跟過高的體溫。」
「你……在說什麼！」瓔珞力持鎮靜。從未有人懷疑過她的身份，因為這是正常的人界啊！「你把我說得好怪，一般人會有這種事嗎？」
「瓔珞，我是在黑山長大的。」他的眼神轉為銳利，像是在探索著她的反應。「黑山裡的不正常，都是正常。」
還小的時候，他跟玠廷什麼都看得見。蝶精、蜘蛛精，微風吹來會開心的擺動樹枝的老樹精，還有殘破噁心的各種鬼怪，他們都曾看過。
意圖嚇他們的、威脅他們、甚至傷害他們的都見過，他們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母親說某個時機點到，他們會再也看不見。
事實亦然，長大的那一天他們都瞧不見了，玠廷只比他晚了兩個月，但不代表他們不知道老家是存在於什麼地方。
瓔珞慌了。為什麼會有這種事？有人類會去注意到這種「怪力亂神」的細微末節，有人類會這樣質問著她的身份！
她掙扎恐慌，急著想掙脫白玠恆的懷抱，他卻扣了個死緊。
「你長得跟皓琳一模一樣，出現時還穿著那身綠底白點的洋裝，那是我在法國為她買的，她出車禍時就穿在身上，獨一無二。」他緊閉上雙眼，「你的模樣，就是我在鏡子里看見的幻影。」
「放開我！」瓔珞踉蹌的推開他。生平第一次她感到恐懼無助，因為她的身份不攻自破，她還沒找到共存的路，就要被發現了！
瓔路踉艙的向後退著，她撞上了花盆，蹙起的眉帶著無助，盈滿眼眶的淚始終未曾滑下。
她沒在玠恆面前哭過，再感動、再開心，也不曾讓淚落下，因為……
「你不是人對吧？」白玠恆上前了一步，她伸手想抵住他的前進，他卻只是挽起了她的長發。
「你說的話很可怕，我不想聽……」瓔珞別過了頭。她受不了玠恆用那種眼神盯著她，她死都不會承認。
「你是鏡子的精靈……」無起伏的聲音傳來，她只感到頭髮震了一下，「還是鏡妖呢？」
鏡妖？瓔珞倒抽一口氣，不可思議的望向白玠恆，然後，她瞧見他手上的一絡頭髮。
白玠恆右手拿著刀片，冷不防的已削去她大把的長發。
她連躲都來不及，睜圓的杏眼立刻望著自己被剪斷的頭髮，然後親眼看著那切斷處開始延展，一根根、一絲絲的長出新的捲髮。
沒有幾秒，她恢復成原本長發的迷人模樣，儘管白玠恆手心裡依然有頭髮，可是彷佛不是從她頭上剪下的。
她是鏡子里的倒影，反射的是玠恆的心，那個他最迷戀的連皓琳，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姿態，根本不會改變！
「不不不——」發出歇斯底里尖叫的是瓔珞，她緊抓著自己的長發。該死的長發，為什麼要長！為什麼！
她發出可怕的尖吼聲，那聲音甚至不是連皓琳也不是瓔珞，而是一種可怕的重疊聲，狂亂的淚水隨著搖晃的螓首而飛濺，濺上落地玻璃窗……碎了。
她的淚水是鏡子，所以她不能在玠恆面前哭，萬一落了地，他會聽見破碎音。
「瓔珞！瓔珞！」白玠恆追上前，扯住了往外沖的她，「你冷靜點，你聽我說——」
「為什麼、為什麼——」她狂亂的尖叫著，「為什麼你會發現！為什麼你要說！」
「因為我愛你！」他必須激動的大吼，才能蓋過她的哭喊。
他只是想知道，瓔珞的真實身份而已。
開始懷疑是在兩個星期前，經過仔細縝密的觀察，他幾乎確定她不是一般人，回想起遇到她的前後，回想起在鏡子前的糜爛生活、還有那曾經栩栩如生的幻像。
他在黑山成長，那古董店有什麼特別，他就算看不見也能感受得到，老闆說這鏡子在等待有緣人，也避開不站在鏡子面前，他在進入古董店前跟一對男女擦身而過，男人氣急敗壞的說著：一面破鏡子要三千萬？
可是老闆卻只賣他一千元？
鏡子與黑山，就算她是妖，她也嚇不了他。
冰冷的觸感強硬的套進了瓔珞的指頭，她的歇斯底里因此被稍稍止住。
「你是什麼，都不影響我對你的愛。」白玠恆撥開了她的亂髮，捧起了她的臉說。「除非你想殺我、除非你不愛我，要不然……就算你是妖，我還是想跟你共度一生！」
就算短暫，就算他會先她而去，他也心甘情願。因為是她帶來他的重生，他的生命沒有她，該怎麼完整？
碎落的鏡子掉在地毯上，沒有聲響，卻凝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破片，瓔珞迷惘的望著白玠恆，他的眼眶中也有淚，而且那眼神真摯得教她難以承受。
就算他知道她是妖……也愛她？
瓔珞的手在顫抖，她望著自己的手指，那璀璨的戒指……戒……那戒指不是幾克拉的美鑽，而是一枚匠心獨具的紅寶戒，頂級品質，鵝蛋紅寶，火光焰焰，毫無雜質。
她，認得這隻戒指。
「把戒指摘下來！」男人厲聲吼著，抓著她的手，「你不能再戴著它！一定是它影響了你！」
「那是我的！難不成你想送給她？」
「我不想再跟你吵了，我累了！我很累！」
「就是因為她對吧！」她指著玄關邊的女孩，「我詛咒你——」
她喃喃念著似咒的東西，那男人驚恐的大喊著，嘴裡也大喊著另一段有規律性的語言——
「瓔珞！閉嘴！閉嘴！」
玄關那兒傳來凄厲叫聲，男人沖向她，一把將她往身後的橢圓形鏡子里推——剎！
恨意之火倏地隨著記憶的返回燃燒，原來鏡子里封印的，是恨。
「是你？」瓔珞雙眼大而無神，眼前的白玠恆閃耀著跟千年前那傢伙一樣的靈魂光芒。
「我怎麼了？」
玠恆……是當年那個把她封進鏡子里的混帳！
「是你毀了我！你把我封進了鏡子里——」瓔珞忽然甩開白玠恆的手，猛然掐住了他的脖子，「是你讓我變成了妖！是你讓我得不到幸福，是你讓我再也無法變成人——」
「瓔——呃！」他連抽口氣都來不及，雙眼一片昏黑，直接雙膝跪地。
大量的人類生氣從白玠恆的身體傳向瓔珞，她毫不剋制又疾速的汲取。她被關了數千年，讓那混帳跟那女人比翼雙飛，她卻化成了妖，忘記一切，被困在鏡子里看著橢圓大小的世界如此之久！
甚至好不容易得到的奇迹幸福，也因為她不是人而即將毀於一旦——為什麼玠恆要是那傢伙的轉世！
玠恆？！瓔珞猛然一驚。逐漸清明的雙眼裡映著臉色慘白的男人，指尖感受到微弱的脈動，尚存一息。
「啊——」她倏地鬆開手，跪在地上的男人連話都說不出來，砰地往前一倒。
玠恆？瓔珞呆望著白玠恆。她渾身如火般焚燒的熱，身體擁有飽足的生氣，足以讓她在鏡里等待下一個獵物上門……
但是，玠恆不是獵物啊！
他是！他是那個她數千年來唯一想除之而後快的負心人啊！
「為什麼……為什麼是你！」
白玠恆最後聽見的，是瓔珞哭號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