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台北的天氣真是變化多端。

前些天風和日麗，才一個晚上鋒面來襲驟轉成大雨，再來又是沉悶的熱天，然後整座城市又颳起了大風，天空忽爾烏雲密布，但過個一時半刻，烏雲飄走，換上明亮天光照亮整座城市。

眼前，一整排兩層樓的老舊房舍全數籠罩在這片陰霾的天空下，看上去顯得格外蕭條。

看看，老房舍屋外的地磚十分殘舊，年久失修的人行道空蕩蕩一片，唯有門前騎樓上的老樹，仍舊不畏風寒高傲挺立著。

綠葉茂盛的老樹與一整排苟延殘喘破舊老屋形成強烈對比。

溫文坐在進口房車內，黑色車子停在整排老舊房舍對面的停車格；他抬頭望向車窗外，輕輕皺眉看著陰霾天空，然而那一整片陰霾的後方卻出現一大塊明亮天光。

這陰晴不定的天氣，真讓人摸不著到底何時會下雨，抑或根本不會下雨，等一下天空可能又放晴了。

溫文望著天空的視線緩緩移動，最後定格在眼前的整排老舊房舍，視線定焦在唯一一戶開著燈源的一樓店面。

「雅禾堂……」他沉吟著。

一整排廢棄的空屋，位於最邊間的雅禾堂斑駁的舊牆面上掛著搖搖欲墜的老舊招牌；加上掉漆的大門，任誰看了都覺得這間店應該早早關掉，而不是開店苦撐著，每天就為了等那可能上門來的一、兩個客人。

這幾天，溫文挑不同時間獨自前來先觀察情勢。

低頭看著資料，上面詳細寫著這間擁有五十年歷史的老店，平均每天大概只有二、三個客人上門，這還是指生意不錯的狀態。

慘的話，雅禾堂可能一整個禮拜都沒有一個客人上門光顧。

這間店有開跟沒開一樣，以他的看法，根本就是浪費人力資源。

是，當然是浪費。

因為這間沒什麽客人光顧的青草店，竟然還請了一名員工，每天準時早上九點來開門，下午四點關門。

有別於前幾天總挑中午或下午時間過來，今天溫文八點多就來了。

他一直坐在車上觀察著雅禾堂的情況。

一切就如資料上所列的無誤。

他從八點五十分待到快十點半，雅禾堂並沒有半個客人上門，只有一名年輕女孩忙進忙出的掃地、拖地、擦玻璃，順便清除騎樓上的狗大便，拿水沖洗地板上的臟污。

那女孩很勤快，戴著白色耳機，邊做事邊哼著歌，心情很好，看得出來忙得很開心，生意不好對她這店員而言，似乎沒什麽大不了。

觀察了近兩個小時，跟過去幾天的觀察沒有出入，店裡除了那名年輕女孩外，鮮少有其他人出入，就算有上門的，也都是顧客，買了東西就走，店東杜耀祖並沒有踏進店裡一步。

看來那位杜先生似乎有意避開，花了幾天觀察印證了下屬給他的訊息，溫文決定不再浪費時間，下車直接拜訪。

提著準備好的高級水果籃，溫文關上車門，筆挺俊昂的身影筆直優雅地走過馬路，往對面的雅禾堂走去。

他前腳才剛踏進店內，身後的天空驀地劃下一道閃電。

「歡迎光臨。」

店員一見有客人上門，立即喜形於色的揚聲招呼。

「看來雨要落下來了。」站在門口的溫文轉頭看向外面，懊惱自己剛剛下車時忘了順便把傘拿下來。

這會兒已經踏進人家店裡，店員也熱絡過來招呼，再回頭去車上拿傘，好像不太有禮貌。

「是啊，好像要下大雨了。」留著短髮、身材纖瘦、穿著寬鬆毛線衣搭鉛筆褲的店員才剛說完，又一聲雷聲巨響，屋內閃爍一道驚人光芒後，外頭立即傳來清晰的雨聲。「啊，下雨了。」

且還是傾盆大雨。

溫文不禁皺眉，看來就算他要回車上拿傘也來不及了。

「你好。」回過頭來，他看著站在他面前高瘦、笑容開朗的女孩，眼裡閃過一抹驚訝。

令溫文訝異的是，她的年紀看起來不是女孩了，是個伶俐成熟的女人。

「你好。」女人爽朗笑開，那笑容給人一種很陽光的感覺，好像外頭陰沉的天氣是假的。「你差一點就淋到雨了。」

「是啊，雨說下就下。」溫文回以一笑。

他近距離看這成熟女子，是個清秀佳人。

她的皮膚是健康無瑕的蜜色肌，削薄的短髮讓她的五官更加突出，帶抹英氣的眉，清澈炯亮的大眼，微翹的粉唇，加上剛毅明亮的眼神，是一個很耐看的清秀美女。

顯然，他這些天的認知有誤，原來光看背影和側身是看不出一個女人原貌的。

他一直以為，她頂多是個高中女生。

不過想想，在青草舖工作應該要有點經驗才行吧，年紀輕輕的學生怎麽可能懂青草療效。

溫文將目光自女子清麗的臉蛋移開，望著店鋪里擺放整齊有序的乾貨和新鮮青草，空氣中散發著淡淡青草香。

「本店的人氣商品是養生茶包和葯浴包。茶包可單買，也有禮盒包裝。」三天都沒客人上門，好不容易來的一個，還是看起來很有派頭、一身昂貴西裝的大帥哥。

好野人上門光顧，每天盼著客人的杜耀祖，當然要好好殷勤的介紹羅。

「你好，我是——」

「如果先生對青草種類不是很懂，盡量問沒關係，我一定會詳盡介紹。」

嗯，說他帥還真的帥，好看的單眼皮搭上英挺鼻樑，略薄的唇和墨黑清亮的眼瞳，俊逸的五官再搭配劉海略長的時尚短髮，看起來就像英國貴族俊男。

杜耀祖感覺有視覺上的享受，於是熱絡的招呼，希望至少這位渾身充滿質感、看起來貴氣的大帥哥出手能大方些，好讓這個月的業績別再繼續慘澹下去。

「謝謝。」溫文望著她陽光般燦爛的笑臉，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打斷她的介紹，說明自己前來的目的。

「先生請放心，我們店裡的價錢很公道，養生茶包是老老闆傳下來的祖傳偏方，保肝茶退熱清肝火，還有苦茶藥方，店裡的乾貨也很齊全，昨天才剛進了左手香很新鮮，你要不要看看？」

她繼續熱絡的介紹著，笑起來時右邊嘴角出現一個小梨渦。

「不好意思……」溫文爾雅一笑，就算有點為難，他還是不得不打斷她熱絡的介紹。「我來拜訪杜耀祖先生，請問杜先生在嗎？」

正準備拿左手香給客人看的杜耀祖隨即變臉。

驀地瞠大一雙明眸，熱絡的微笑消失無蹤，嘴角的可愛小梨渦斂去。

她瞪著溫文，換上一臉防備。

「你哪位？不會又是建設公司派來的人吧？」

雙手叉腰立即變臉，杜耀祖上下打量這個人模人樣的俊男，腦海轉著心思，想著該如何打發掉對方。

嘖，穿著西裝拿著水果籃，她早該想到他不是客人。

哼，又來一個道貌岸然的人，表象是客氣拜訪，一被拒絕馬上就變了嘴臉。

如果這男人像以前上門拜訪的那些人一樣，口出惡言威脅她的話，那別怪她動粗趕人。

「我叫溫文，是和鑫建設的總經理。」溫文自我介紹，把水果籃往旁邊的空椅上輕輕一放。「小姐請問如何稱呼？可否幫我個忙，幫我聯繫杜耀祖先生，我親自來跟杜先生談都更的事，只要杜先生提出的任何條件，在我能力範圍內一定立即給杜先生答覆。」

一開始，他就展現誠意。

從西裝口袋掏出咖啡色皮質名片夾，取出一張燙金名片，微笑遞上名片給眼前這難掩敵意的女子。

「他不在。」打量的目光依舊，隨時準備備戰的杜耀祖伸手接過名片低頭一瞧。

看來和鑫建設已經沒轍了，只好勞動總經理親自出馬。

「請問杜先生大概什麽時間會進店裡來？我改日再登門拜訪。」

「有什麽事跟我談也一樣，我叫小雅，我姓方，你叫我小雅就可以了。」介紹自己時，杜耀祖臉色有點僵。

「方小雅」是她被領養前的名字。被杜爺爺領養後，杜爺爺把她取名為杜耀祖，希望她能給沒有後嗣的杜家帶來光耀。

她對杜爺爺取的名字完全沒意見，何況杜爺爺仍一直叫她小雅，她從小到大認識的朋友，也都叫她小雅。

說來杜耀祖這個名字對她和周遭朋友而言，反而是個陌生的名字。

至於她原本的姓氏「方」，若非必要，她並不想提起。

當初被遺棄在孤兒院，她的襁褓里放了一張紙條，寫著她姓「方」。至於「小雅」這個名字，是育幼院老師幫她取的。

「這件事很重要，如果方便的話，我能不能親自跟杜先生談？」

「杜先生不在國內。」她搖搖頭，微微僵著臉拒絕溫文的請求。

好吧，事實上，她說謊了。

她正是他要找的「杜耀祖」先生，人就在他面前。

她是個如假包換的女人，顯然大家都被她的男性化名字給誤導了。

杜爺爺給她取了個男生的名字，她完全沒意見；在學校偶爾被同學拿名字作文章取笑時，她心裡才會有點在意。

後來大學畢業後，她其實有想過把名字改掉，這件事還曾跟杜爺爺商量，不過杜爺爺持反對意見，她也就不再繼續爭取。

入社會後，男性化的名字開始帶來很多困擾，直到一年前她才驚覺杜耀祖這個男性化名字原來也是有好處的，

建設公司的人顯然被杜耀祖這個名字給嚴重誤導了。這段時間來完全沒有把她和杜耀祖聯想在一起，一直以為她只是這裡的店員。

「小雅小姐，這攸關這塊土地都更的買賣條件，我希望能有機會當面跟杜先生洽談。我絕對有誠意，希望小姐幫忙聯繫杜先生，可以麻煩你嗎？」溫文注意到她的神色有點不對勁，但沒多花心思探討。

「他很忙，沒空。」他看起來的確誠意十足，但無論如何，這間老房子她絕對不會賣。

就算他出天價也一樣。

「假若杜先生挪不出時間回國相談，我可以到國外跟杜先生碰面。」

「他不會見你。」她的答案仍是一樣。

「那麽能不能請小雅小姐捎個訊息，麻煩杜先生有空時撥冗給我一通電話。」溫文並不輕易放棄遊說。

杜耀祖審視著眼前這溫文儒雅的男人，表情有點古怪。

這位總經理跟先前那些談不到三句話就露出不耐煩、語出威脅的人不一樣，態度相當的客氣，而且誠意十足。

也因為誠意十足又彬彬有禮，讓隨時準備迎擊的杜耀祖不得不卸下敵意。

但這不代表她就有一咪咪的妥協意願。

不管他是客氣有禮還是一樣惡霸威脅，杜耀祖永遠不會跟任何人談、跟任何人妥協。

「沒辦法，我聯絡不上，通常都是杜先生主動聯絡我。你回去吧，以後別再來了，你再來一百次也沒用。」

擺擺手，她奉勸他儘快死心。說完話，她悶不吭聲的走回櫃檯，低頭做自己的事，懶得搭理他了。

「雅禾堂」可是杜爺爺畢生的心血，是杜爺爺留給她的唯一財產。

本身是中醫師的杜爺爺，在世時這間老店經營青草中醫藥舖，收費公道，醫術高超。

過去幾年雅禾堂生意還算不錯，看病拿葯抓青草藥方的大有人在，這讓他們祖孫倆的生活無虞，甚至還栽培她讀大學念中醫學系。

但自從爺爺過世後，雅禾堂不能再行醫，只能賣賣青草。

她在杜爺爺病榻前發過誓，誓死保護這間老房子，絕對保留雅禾堂這個老招牌，總有一天一定要重振雅禾堂，未來她還計畫在這裡開中醫診所，繼承杜爺爺的衣缽。

所以，她絕對不可能把雅禾堂賣掉，不可能搬走！

繼承雅禾堂之後，她原本還能靠著杜爺爺留下的一些青草配方所製成的養生茶販賣賺錢，老客戶固定都會上門採買，而經過檢驗合格的青草茶包銷量也一直都還不錯。

但好景不常，自從一年多前這裡的住戶和店鋪都同意都更，陸續把房子賣掉搬走，之後這塊區域人潮不再。

逛街的人潮都繞路走，失去人潮，青草舖的生意一落千丈，到現在只能咬牙苦撐。

而她苦撐的原因有兩個，其一是不願讓雅禾堂青草舖就此沒落；另一個主因是擔心青草舖一旦長期停業，建商可能乘機強行拆除。

那麽杜爺爺留給她的唯一財產將化為烏有，到時候就算想抗議也來不及。

「小雅小姐……」溫文走上前，看著悶不吭聲的她。

「請馬上離開，順便把那籃水果帶走，不要耽誤我做生意，我很忙的。」睜眼說瞎話，她根本是閑得發慌。

「外頭在下雨，我可能沒辦法立即離開。我可以留在這裡等杜耀祖先生嗎？」他感冒剛好不能淋雨，自己的身體狀況他很清楚。

「你到底要我說幾遍，杜先生人在天高皇帝遠的外國，他人很難聯繫，你等也是白等，我不可能幫忙。」她忍著氣最後一次跟他講清楚。

說完，索性戴上耳機，隔絕掉他的聲音。

「那麽我等雨停再走。」看來，今天將會無功而返。

溫文到一旁氣定神閑的坐下，真的打算等雨停之後再行離開。

杜耀祖瞠目瞪他。這人是怎樣？真打算賴下來？！

「你要我說幾遍才肯放棄？我真的沒辦法幫你的忙。」扯下耳機，她起身火大的要趕人。

「抱歉，我沒帶傘，外頭雨很大。」他依舊氣定神閑，回以微笑。

伸手不打笑臉人，她瞪他一眼，手一抬指向門後。

「門後的角落有一把傘，你拿去用，不用還了。」

「我把傘拿走了，你怎麽辦？」他轉頭看向門口，角落的老舊傘桶裡頭確實有一把黑傘。「如果雨一直持續下個沒停，你沒傘怎麽下班？」

他擔心她，不願貿然把傘借走。

「你管那麽多幹嘛！這雨是雷陣雨，一下子就停了，不會下太久。」他的關心讓她意外。不過隨即想想，這可能是他留下來的藉口。「你走是不走？我都說傘不用還了。」

「好吧，那麽傘先借我一下。」他想了想，起身走到門口，拿起黑傘打開來，撐著傘邁開步伐走過對街。

溫文沒有立即上車，而是打開後車廂取出另一把木頭柄的黑傘。

回頭，他又朝店內走去。

收起傘，把傘上雨珠抖了抖後放回傘桶里。

「謝謝。」他彬彬有禮的朝櫃檯內的她道謝。

她用很怪異的眼神看他。「你車停在對面，淋點雨過去就行了，干麽還借傘？」

是怕身上昂貴的西裝淋濕嗎？

真是夠了！杜耀祖對這些有錢人的思維方式感到不解，不過她也沒必要浪費時間去理解，反正她這輩子不會跟這些人打交道。

「抱歉，我的身體狀況不允許淋雨。」他如實告知，臉上依舊掛著俊雅的微笑。

「打擾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微笑、客氣的歉意。

面對這般客氣到家的人，杜耀祖想虛張聲勢把人罵走也開不了口。

「好了，那就不送了。」她語氣稍微好了點，沒像剛剛那麽沖了。

「再見。我改日再來拜訪。」他優雅的退出店外，打開傘，頎長身影再度邁入雨幕中。

他走路的姿態，一如他的人一樣，優雅富有旋律。

畫面很好看……杜耀祖傻傻的看著他離開，花了一會兒時間才回過神來。

這才發現他沒將水果籃帶走。

「喂，你的水果籃——」從櫃檯衝出來，拎著水果籃想衝出去攔人，但停在對面的那輛黑色賓士已經發動離開了。

她站在店門口瞪著遠離的車子，低頭看看很有重量的漂亮水果籃。

都是一些當季昂貴的高級水果，放著壞掉好可惜，這違背了她一向節儉的個性。

但要她接受這份禮她沒辦法，吃人嘴軟的道理她懂，她可不想自己的堅持抗爭因為這籃水果而有所改變動搖。

回頭拿起剛剛丟在櫃檯內的名片。

她看著上頭的私人手機號碼，考慮一下後拿起手機輸入號碼，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