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對著這位服侍自己多年,陪她走過無數風雨的老僕,燕飛完全將她當成親姊姊般看待。「許媽,我怎麼有種感覺,好像自己來過皇宮,卻又對這裡充滿了不安……」看著大快朵頤的許媽,她悶悶說著。
「怎麼可能?」許媽瞧她一眼又埋頭苦吃,「這皇宮哪是隨便人都能來的?可能是上輩子吧!」
「或許……」燕飛想想也不太可能。
二十年前,她被師父天機老人由偏遠的荒郊野外救回,之前的記憶都喪失了,也摸不清自己幾歲,師父於是為她取名為燕飛。
據師父所言,當時她從幾呎高的山崖上被丟下,而且整張臉被某種利刃劃得面目全非,顯然下手的人不但對她恨之入骨,還不想讓人認出她的身分。
如果她曾進過皇宮,身分不是極尊貴就是極卑微,怎有機會跑到那偏遠山區,還遭受慘絕人寰的毒手?燕飛趕緊揮去不切實際的想像,頭卻愈來愈疼。
「怎麼?頭還疼嗎?要不我扶你回房休息?」許媽放下筷子,畢竟還是擔心主子。
任何人都無法自由進出皇宮,金絲於是幫「馭奴館」的人準備了好幾間廂房留宿宮中,一方面開眼界,也讓大家能夠喝得盡興。
「不用了,我自個兒回去。」燕飛起身,離去時不經意往遠遠的主位瞧去,想看看皇帝長何模樣,卻啥也瞧不見。
算了!反正她也沒興趣……她眼眉一挑,便憑記憶往休憩的「吟秀宮」走去。
頭疼只是一時,夜晚卻更難熬。
燕飛有些后海沒回「馭奴館」,她突然好想念自己的「燕子窩」。她屋裡雖沒這皇宮的雕樑畫棟,卻是她最能放鬆的窩居。
都是金絲那丫頭硬留下她,說是明早要帶她在皇宮裡四處逛逛,這下肯定沒有精力和那瘋丫頭周旋了……燕飛坐起身,無奈地輕嘆一聲。
四周靜悄悄地,微弱的嘆息在夜裡聽來格外凄涼,她趕緊噤聲,生怕為這死寂的宮闈製造更多詭譎氣氛。
呼!還好平時沒住這兒,要不然待不到兩天肯定發狂!燕飛感覺這兒的空氣特別容易讓人窒息,尤其難以入眠的夜裡。
與其坐在床上發獃,不如到處晃晃……她看看外頭月色挺明亮的,決定利剛這個機會好好探索或許沒機會再進來的深宮內苑。
下床套上繡鞋,隨便披上一件外袍,她躡手躡腳推開門扇,走出所居的「吟秀宮」,漫無目的地閑晃著。
一走出宮牆,遠方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她趕緊躲進石柱后,這才想到深宮禁苑應該到處都有衛兵巡視,容不得她這夜貓子四處亂晃。
這下怎麼避開士兵走到御花園?思索這個問題的同時,她的腳像是有自己的意識帶著她沿著宮牆往下走,推開一扇小木門,再穿越一片迴廊,走過林木參天的小徑,盡頭便是整片寬廣的草地,一片美麗的鏡湖靜靜沉睡在月光下。
眼前靜謐的景緻讓燕飛沉醉不已,但心頭卻仍覺不踏實,內心有某種聲音催促地繼續走下去。
她沿著鏡湖邊的木棧往夜色走去,順勢抬階而上,一座精緻小巧的亭台映入眼帘,裡頭似乎有什麼正召喚著她。
抬頭一望,入口上方寫著「戀蠻小築」四字,她的心臟猛然一陣狂跳,某種不知名的情緒哽在咽喉。
「嗟!又不是見鬼了,有啥好怕的?」她拍拍胸脯自嘲著,腳步卻自動往半開敞的亭台走入,鏡湖以最神秘優雅的姿態展現在她眼前,像個浸淫在月光下的沉睡美人。
原來這「戀蠻小築」正眺望整個鏡湖的最佳置高點,跟前的美景讓她看得入迷。卻也一時恍神,腦海中閃過一段對話——
「哇!這真是我見過最美的景緻,好似家鄉那個少女湖……」清脆的女聲興奮地說著。
沉穩的男聲帶著笑意回應,「這叫鏡湖。不過,我可以將它改名為少女湖,以慰你的思鄉愁緒。」
「別!鏡湖這個名字也很美呀!尤其在這個小亭子上觀看這片湖景,讓阿蠻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呢!」女聾愛嬌地說著,接著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男人跟著輕笑出聲,低沉柔軟的聲調聽來滿懷愛意,「既煞你對這地方如此愛戀,那我就將這座亭台送給你。」
「送我?不用吧?送我這麼一座亭子又帶不走……」
「不是讓你帶走它,是將這兒當作你專屬的賞景亭閣,任何人都不許來。「男人的語調充滿了寵溺。
」別吧?這麼美的地方應該讓大家都可以來,不是很好嗎?「女人的語氣接著變得好柔,帶著一絲的甜膩嬌聲,「而且啊,也是因為你在身邊!阿蠻才能感覺眼前這美景的珍貴……」
「我心亦然……」男人感動得差點說不出話來,「既然你不願獨佔這個景,那我就將這亭閣以你為名,你說可好?」
「用我的名字?好啊!好啊!」女子雀躍不已,「那要叫啥呢?阿蠻這名兒太土味兒了……」
「阿蠻喜愛的小亭子……叫作『戀蠻小築』,如何?」
「『戀蠻小築』?聽起來挺詩情畫意的,爺兒果然有學問!」
「你知道嗎?這名兒還有另一個含意,代表著爺兒戀慕著我的阿蠻,如同你對這片美景的傾慕,一輩子都看不膩……」男人深清滿溢地說著。
女子忍不住沖入他的懷抱,感動地回應著:「阿蠻也是,對爺兒一輩子都愛不夠!」
「我的小阿蠻……」
這段對話不斷在燕飛腦海中回蕩,彷彿當時她就在現場,親眼見證那對男女濃烈的愛意,心裡有說不出的感動,卻又帶著不知為何的酸楚。
她的心被一股無名的力量掐得好痛,凝望的眼眸竟垂下兩行清淚。
當朝皇帝關元禎這夜也無法成眠。
和往常一樣,難以成眠的夜裡他總愛來到鏡裝邊,似乎想從這兒尋求別處無法得到的慰藉+
今天是他疼愛的小皇子成婚大典,見自小孤僻成性的兒子終於展露笑顏,整個人也顯得比以往開朗,他心裡不知有多欣慰;但難得燃起的熱度,卻被皇后那張始終緊繃的冰臉澆熄,令他愈來愈難以承受心頭的沉重。
往日恩愛逾恆的夫妻之情自那場意外后就變了調,皇后不再讓他碰她,甚至從兩人同寢的「崇陽宮」搬至「宣儀宮」,寧可獨居也不願與他朝夕相對。
不僅如此,本是疼寵孩子的慈愛娘親轉眼間成了嚴厲冷峻的母后,高高在上的倨傲讓小皇子關霽遠從小就不與她親近,她也鮮少對孩子展露笑容,連兒子的婚事都抱著不屑和鄙夷的態度。
關元禎知道兒子心裡有多麼在意,自己卻愛莫能助,只能說造化弄人,那場意外讓她變了一個人,他再也不了解曾經心靈契合的妻子。
他輕嘆一口氣,讓內侍總管寧公公和其他隨從候在遠處,自個兒沿著階梯往「戀蠻小築」走去。
每當格外思念那個原來的妻子時,他總會獨自來到這個以她為名的亭台,回味當年和愛妻在此共同度過的恩愛時光。
他們會互相依喂在彼此懷裡,十指交扣,靜靜品味幸福的寧靜;他有時會在此彈奏古琴,她難得靜下來,卻以含媚的眼眸勾望著他,每每令他無法彈完一首曲子,兩人便在這隱密的高處歡愛纏綿,讓這兒成了偷情的愛巢。
她都變了另一個人,自然不會記得這地方對他們的意義……唯有他還會踏入這兒,獨自回味那段水乳交融的親昵,然而鏡湖的姿彩在他眼裡卻褪了色。
關元禎緩緩踏入亭內,倚欄而立的熟悉背影卻讓許久未曾狂跳的心臟再度產生悸動。
阿蠻?她……記得這兒了?!
「阿蠻……」他難以置信地低嘀著愛妻的小名,隨即衝動地上前抱住纖酸的身影,圈緊手臂不再讓她逃脫。
他將鼻息埋進她的頸窩裡,熟悉的氣味讓他忘情地含弄圓潤的耳珠子,沙啞地嘶喊著:「你終於來了……我等你好久了……」
他急切地傾訴隱忍多年的愛意,卻把沉浸迷惘里的燕飛給嚇壞了!
猛被人抱住還被輕薄去,她來不及尖叫便閑力彎起手肘往男人的胸口狠狠頂去,待他悶哼一聲,鬆開了手,她一轉身便賞了關元禎一巴掌。
「大膽無恥之徒,竟在這皇宮內苑輕薄女子!」她抓緊胸口的衣襟,尖聲斥喝著,恐懼、羞愧和憤怒爭相主宰她的情緒。
她根本不知道眼前這登徒子是何方神聖,氣喘吁吁地強視著男人幽暗的眼眸,奇怪的是,他臉上不見絲毫的猥褻之色,那雙晶亮的眸子卻滿溢似曾相識的深情,將她給迷惑了……
關元禎同樣感到迷惘,從沒有人謄敢賞他巴掌,除了他的皇后——以前那個脾氣說來就來的小阿蠻,難道她已經記得以前的事,又恢復原本率直火爆的性子?
「阿蠻,你……都記得了嗎?」關元禎的臉頰發燙,心卻是雀躍的,急切地逼近她,想證實心中疑惑。
燕飛卻步步後退,虛張聲勢地低吼著:「別過來!」這時她真後悔沒跟師父好好學功夫。
「阿蠻,你說些什麼?難道你……不記得我了?」關元禎更加困惑,她的皇后非但沒恢復記憶,似乎連他是誰都忘了……這到底怎麼回事?
「少亂認人!我不是什麼阿蠻!」燕飛急著逃離這雪男人,無奈出路被擋住,急得一雙美目虛張聲勢地瞪出凶光。
「你明明是……」那雙眼眸化成灰他都認得出來,但關元禎不解她臉上為何覆著面紗,還裝作認不得他,搞不懂她的故弄玄虛。
「為何不讓我看看你的臉?」他一個箭步上前扯下她的面紗,一看清月光下那張布滿深淺疤痕的臉,當場愣在原處動也不動,
她的確不是他的阿蠻,相似的僅是那雙眼眸……失望之餘,眼薩這張看來猙獰的面容卻令他胸口莫名地揪緊,仿彿被划傷的下是她的臉,而是他的心。
但他震驚的模樣卻大大剌傷燕飛的自尊。
「幹嘛?沒見過鬼呀!」她一把搶回紗巾覆在臉上,趁關元禎還未回神時往他腿脛上狠狠踢去。
「呃!」這一踢讓關元禎疼得彎下腰。
「活該,誰要你惹上鬼夜叉!」蕪飛轉身走出「戀蠻小築」,驕傲地挺起背脊,她一點都不同情這個色胚,招惹她就得付出代價!
「你……」關元禎本想追上前,但脛骨傳來的疼痛讓他以為骨頭被踢斷了。
好不容易疼痛稍稍褪去能起身,他一跛一跛步下石階,早已不見女子的蹤影。
「萬歲爺,您的腿……」寧公公遠遠瞧見主子的異狀,連忙率領隨從們趨步上前,趕緊扶起關元禎。「哎喲!怎會這樣?」
「小寧子,方才有瞧見誰從上頭下來嗎?」關元禎問得急切。
「上頭不就萬歲爺您一人嗎?」寧公公蹲下身檢查主子的傷勢,「您怎麼弄傷自個兒?傷到哪兒?」
「沒事。」關元禎悄悄嘆口氣,淡淡回應著,「不小心跌跤……」
心頭的失落感遠比疼痛讓他在意,但這疼痛卻讓他忘不了這奇妙的一夜,死水般的心湖因而激起一圈圈漣漪。
「唉……」連續好幾天,「馭奴館」的「燕子窩」經常傳來這樣的長吁短嘆,不明白的人還以為裡頭住著一名思春少女,正為難解的情事煩惱著。
「別唉聲嘆氣了,我已經趕忙找個好手藝的廚子,雖然無法及上憐丫頭,但總會讓你咽得下……」許媽以為主子正因為第三名金釵輕憐的離去而嘆氣,因燕飛只吃得慣她做的菜。
「哎呀!你不懂……」燕飛抬起眼眸看了陪伴她多年的老僕一眼,隨即又輕嘆一聲,「我擔心的事豈止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