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車子停下,周允寬看著前方那棟大樓,猶豫著要不要上去。
一個小時前剛結束一場辯論庭,從地方法院出來后,該回事務所的他卻在途中將車子調轉方向,往這個方向來,只因為今日一整天,他時時想起她。而他與她,明明昨日才見過面。
他向來不是感情用事之人,行事也有他的一套規矩,可方才偏偏就是剋制不了那種想見她的衝動,就這樣把車開過來了。輕喟了聲后,他熄火下車,倚著車門看著沈安婕住的樓層——不知道她在不在?
她離開的這幾年,他才慢慢明白,有些事情不是當作沒發生過或是阻止它的發展,它就能夠雲淡風輕的;當思念不因分離而褪色,而是與日俱增時,他終於認清,她之於他不只是一個他經手的案件證人而已。
他不信愛情、他鄙視愛情,可當自己對一個人思念了這麼長的時間后,他如何再自欺欺人,說自己心如止水,說自己不屑情愛?他分明早就放不下她。
他想著該不該把她帶回身邊,他想著接下來他怎麼做才好,他想著當年的拒絕給了她怎樣的傷害,他想著她是否會不願意回到他身邊;他甚至想著若能在一起,但日後因為其他因素而無法走到最後時,他能不能承受?
原來當一個人如此在乎另一個人時,無論歡喜悲傷,無論甜蜜苦澀,無論反悔或堅決,一旦選擇后,都要自己承受了。
卡嚓的開門聲響,中斷了他漫飛的心緒,黑眸一抬,覷見那正從大樓里走出的秀影時,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只是定定瞧著她。
沈安婕沒料到會在大樓門口見到他,她呆了好幾秒,直到反應過來時,她已走到他面前。「你……怎麼會在這裡?」
對於她的話,周允寬似是沒有心理準備,靜默了幾秒仍找不到理由響應,他俊美面容浮現罕見的窘迫,薄唇張合幾次后,才見他緩緩開口。「劉姨說她煮了一桌菜,要我來帶你回去吃。」
沈安婕看看腕錶,抬眸看他,困惑地問:「可是現在才剛過五點,你還沒下班吧?」她仍記得當年他常夜深才進家門。
「今天事情不多,早點下班也沒關係。」他想起什麼,問:「你要出門?」
「要去買個顏料,剛好一個顏色用完了。」她指指路的一端。「那邊有書局。」
周允寬淡點下顎,又問:「晚上還有事嗎?」
「沒有。」她搖搖頭。
「那先回去吃飯,晚點送你回來時再去買顏料。」他走到副駕駛座,幫她開了車門。
沈安婕靜瞅著他。他的邀約有些突然,但思及是劉姨開的口,她不再考慮,上了車。
回到自己屋門口,周允寬拿出鑰匙開門。
眼角餘光映入她淡淡身影,他突然轉過身面對她,從手中那串鑰匙中,卸下兩支。「這給你。」
沈安婕看著那兩支鑰匙,疑惑叢生。「這個是……」
「大門鑰匙。」他指指庭院前那道門,再比了比面前的門鎖,看著她道:「你有空可以常過來,鑰匙給你,你就能直接進屋。」
「你的給我,那你怎麼辦?」
他笑了聲。「我房裡還有備份的,等等拿出來就好。」
淡淡薄暮落在他臉上,讓他這笑容光彩倍增,她看見映在他眼底的自己,倏地想起劉姨說他在喝醉時承認過喜歡她,頓時她耳腮泛起熱意。
低眼看著鑰匙,猶豫著要不要收下時,大門忽地被打開了,她轉首看過去,見門后的劉姨一臉驚喜。
「安婕?我還想說怎麼我聽到門鎖開了的聲音,但都沒見到允寬進門,原來你們站在門口。」劉姨一把握住沈安婕的手。
沈安婕撒嬌地靠了上去。「劉姨今天做了什麼菜要請我?」
「啊?」劉姨納悶了。
周允寬聞言,猛地想起自己蹩腳的謊言,面色大變,正打算阻止這個對話,但遲了幾秒。
「周律師說,你做了一桌菜,要他帶我過來吃。劉姨晚上煮了什麼?我每次只要想到劉姨做的菜,都會流口水。」她笑瞇瞇的。
劉姨怔然片刻后,一臉疑惑地看向周允寬。「你跟安婕說我做了一桌子菜要請她?」
周允寬愣了半秒,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表情略顯不自然,「反正她也是要吃飯,不如就帶她過來這裡一起吃。」
劉姨古怪地瞧著他。「問題是今天我沒去市場,沒有煮晚餐,打算買外面的,而且你也沒說你要回來吃飯。」越看他,越覺他表情奇怪,看看正在脫鞋的沈安婕,突然抿住嘴,壓下笑意。
聞言,周允寬錯愕了幾秒,見劉姨憋著笑,他神色略僵地道:「那等等去外面吃好了,我先上樓換件衣服。」說罷,他快速地脫了鞋,掩飾什麼似地越過兩人,大步進屋。
沈安婕看著他匆匆進屋的身影,困惑地問著劉姨。「周律師他……怎麼了?」
「他聽到我今晚沒做飯,嚇到了。」劉姨笑開來。
「……啊?」沈安婕滿眼困惑。「可是他說劉姨煮了一桌子菜,你還要他帶我過來。」
劉姨擺擺手,愉悅地笑著。「沒有,我都沒做飯了,怎麼會要他去帶你過來?」
「啊?」她再瞪大眼。
「我想,應該是他想見你,所以找了這理由把你帶過來。」
他想見她?想著他在她住處樓下曾出現過的不自在神色,她耳根驀地一熱,竟是有些期待之後的發展了。
一早,按掉手錶鬧鈴震動的設定,沈安婕坐起身,揉了揉猶有困意的眼,見到一旁的手機在震動,她撈來手機,看見了簡訊提醒,一點開,發訊人是周允寬。
醒了嗎?收拾一套換洗衣物,帶上外套和你的寢具,我在樓下等你。
她愣了一下,回傳訊息:做什麼?
等了一下,他傳來回復:我等你。
沈安婕有些納悶,但知道這是他一貫作風,也不願意他等太久,於是匆匆進浴室刷牙洗臉,換了套衣物后開始整理行李,不出十分鐘,她背了側背包,帶上畫箱和相機出門。
她一走出大門,就見到男人那浸沐在晨陽中的身影。
沒有外套遮掩的他更顯瘦削,他低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麼,薄陽在他身上灑落一層光暈,淡了他周身的冷冽氣息。曾經以為不會再見的人,如今就站在那裡,如此真實。
沈安婕走了過去,還未靠近,周允寬已發現她,連忙走向她,接過她手中的畫箱。「我來。」
「謝謝。」她微微一笑,對上他幽深黑眸。
那一枚笑花,猶如這冬陽般的溫暖,他長眸浮涌溫柔,語聲柔沉。「不怕我把你賣了?」
「要賣,七年前你就會賣了。」她微噘著嘴,帶了點不自覺的撒嬌姿態。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和他也能這樣輕鬆對話。自從良俊的事情后,她每天見到他,初時他還會找理由出現在她面前,說劉姨要他帶她回去吃飯、說劉姨要他帶早餐過來給她;但這幾日他不再有理由,似乎把來她這裡當成是每日必定的行程。
他們就像朋友般,吃點東西、聊聊一些生活上的事,氣氛平靜,恍若七年前分離那一幕不曾發生過。這種情況十來天有了,剛開始她有些不自然,但也漸漸習慣現在這樣的相處模式。
他最近這些親近她的行為,讓她深信他不是不在意她,也許他只是需要點時間。
看著她俏皮的模樣,周允寬輕笑出聲。「劉姨做了三明治,等等上車吃一點。」
他打開後座車門,把她的物品放進去。
沈安婕一上車后,轉頭就問:「我們要去哪——」她倏然止聲,圓睜水眸看他,呼吸有一瞬的不穩。
周允寬只是想要幫她拉安全帶,身子一側一傾問,女孩轉過臉來,他心頭一顫,目光深深。窗外陽光透進,映得她唇紅齒白,這角度如此契合,他只要一低頭……
「你剛剛想說什麼?」在失控前,周允寬拉回理智。
「……啊?」根本來不及看到他掀動的唇。
她發傻的模樣,滑稽得令他莞爾。「我問你,剛才想跟我說什麼?」
「我是想問你,你要帶我去哪裡?還有你今天不用進事務所嗎?」除了星期六固定教畫之外,她其餘的工作時間向來自己安排,但他和她不一樣,今天可是星期五,他不上班?
他幫她繫上安全帶后,才看著她問:「你都上車了,現在才問不是太晚了?」
沈安婕未多想地說:「我剛剛在樓上傳簡訊問過了,你不跟我說啊,但因為是你,去哪裡都沒關係,不過我總是會好奇。」
她語氣間的信任讓他胸口脹著熱氣,他珍愛地看了她一眼。「我今天休假。你不是想看夜景,需要一點靈感嗎?我帶你去看夜景。」
盯著他的唇,她愣了愣。
「怎麼了?」
咬了咬唇,沈安婕才道:「可是那份畫稿,我前兩天完成,也交出去了。」
周允寬怔然幾秒,神色有些懊惱。對她的感覺遲了這麼久才願意正視,怎麼連帶她看夜景這種事,他也遲了?
「不過,我還是很想看夜景喔,也許還可以在星空下畫畫。」她笑瞇了眼。
這樣的體貼讓他釋懷,周允寬淡淡一笑,將車子平穩地開上路。
近三個小時的時間,車子才下了國道,經過市中心,在路邊小吃店簡單用過飯後,車子一路往僻靜的山上走,約莫半個小時后,車子才停在一處寬敞的停車場。
周允寬提著行李和她的畫箱沿著階梯而上,沈安婕跟在一旁,不時側頭遠眺群山環繞的景色,心底暗暗讚歎。
「這裡你來過?」見他路況熟得很,應當來過。
「一個朋友經營的民宿在這兒,我來過一次。」周允寬領著她,雙雙來到敞開門的屋前。
這民宿隱於山間,視野遼闊,環境青翠優美,不僅能遠眺群山環繞,其自然生態也甚為豐富,整個建築物採用紅磚設計,古色古香的風貌,讓人印象深刻。
「這裡好漂亮。」沈安婕看了看面前的建築物,還想再問些什麼,一個男人從屋裡走了出來。
「嘿,周大律師大駕光臨,真是讓寒舍蓬蓽生輝啊!」娃娃臉男人走了過來,一個拳頭就輕擊上周允寬的胸口。
周允寬只是睨著他,沒說話。
「啊啊,妹妹,原來是你!」吳秉賢瞧見他身邊的女人,發現竟是有過一面之緣的沈安婕。他驚訝不已,湊近臉端詳著她。「變得更漂亮了。」
娃娃臉男人突然的貼近讓沈安婕嚇了一跳,她退了一步藏到周允寬身後,只探出一張臉,一臉不好意思。
「別靠這麼近,你嚇到她了。」她兩手緊抓著自己手臂,周允寬心頭一軟。
吳秉賢笑了,神色卻有幾分正經。「終於找到她了?」他可是永遠都忘不了,這個冷情男人幫自己姐姐贏了官司那晚情緒崩潰的模樣。
周允寬沒什麼表情,只低應一聲。
「昨天打電話來也沒說你要帶人來,我以為你自己過來,所以只留一間房。」
吳秉賢接過他手中的行李,走在前頭。
「沒關係,我睡地板。」
「沒想要同床共枕啊?這麼純情。」吳秉賢挑了挑眉,曖昧地笑。
周允寬只是冷冷睞了他一眼。「她作畫需要靈感,想看夜景,我只是帶她過來看看。」
「只是這樣而已嗎?我這裡營業了三年多,怎麼就不見你帶誰來過?不說你帶別人,你自己也只來捧過一次場,接到你的電話時,我還以為我幻聽哩!」
「你這個民宿老闆,對上門的客人都這麼啰嗦?」
「知道啦,迫不及待和妹妹獨處啦?你看房間不就到了?」吳秉賢擱下行李,拿出鑰匙,開了門后,他轉頭看著沈安婕。「妹妹,記得我嗎?幾年前我們一起吃過飯,你還很大聲地告訴我,你喜歡他。」
沈安婕盯著他的唇,面頰驀地一紅,不知道該怎麼響應。
「你要再這麼啰嗦,我去問問附近還有沒有別的旅館。」見她一臉尷尬,周允寬出聲。
「真是壞脾氣,小妹妹究竟看上你哪一點啊?好啦,行李幫你放在這裡,下午可以到觀景台那邊的咖啡座喝下午茶,晚餐就在那裡用,那邊的夕陽和夜景都很不錯,很多客人專程上來就為了看夕陽和夜景。」揶揄后,不忘以民宿老闆身份介紹,轉身離開時,忽又想起什麼。
「允寬。」吳秉賢回身,見女孩彎身翻著畫箱,他看著好友,難得正經。「愛情沒那麼可怕,你要真心如止水,對愛情沒有一絲期待,也不會帶她來這裡了,不是嗎?」
周允寬只是淡瞟了他一眼,不作響應。
「雙親愛情失敗,自己也經歷一次失敗,這不表示永遠失敗。」他淡掃那不知道兩人在談話的女孩一眼,難得語重心長地說:「你這樣不願給她,又放不下她,這才是真的傷害。有些東西錯過了就不再回來,你有機會再得到一次,應該好好想想要怎麼做。」
聞言,周允寬未置一詞,只是靜立在原地,久久不動。
他過去確實不願意給她她想要的,可現在,他不是不願給,他只是害怕,怕熱情一旦消退後,他們會不會走上彼此雙親的那條路?會不會像他經手的每件離婚官司那樣,愛到最後,以憎恨收場?
沒有得到過的東西,就沒有所謂的失去,他還能對愛情抱著懷念、抱著憧憬;可一旦曾經被握在手裡,卻又從指縫間流失時,得到與否,是不是真的重要?
喀地一聲,房門被關上,周允寬看著被好友關上的房門,側過臉靜睇那不知何時已走到陽台的纖秀身影,思緒始終反覆不定。
這裡的觀景平台有上下兩層,上層還有露天咖啡座,提供餐點和咖啡。
吳秉賢預留了上層最外緣,一個視野最好的位子給兩人,坐在咖啡座里,一眼望過去,景色盡收眼底,被翠綠山峰環繞的山林間,偶爾開朗偶爾迷濛。
低首看著卷宗研究案情的周允寬,忽然覺得天氣變涼了,他抬眼欲看看天色,那目光一抬,立即被那沉靜的身影給勾住不放了。
她的畫箱立起,成了畫架,她就端坐在畫架前,執著水彩筆在畫紙上塗抹著色彩。她側顏淡淡,五官線條貞靜柔軟,淺薄夕陽在她發上鋪上一層金粉,冷風拂過,她髮絲便流動著柔軟的輝芒。
就只是這樣看著她,什麼事也不做,那因研究訴訟案件的疲累感竟一點一點在消逝。如果每次在抬眼時就能看見這樣一道身影,那樣的生活是否更完美?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合身高領毛衣,看上去有些單薄,周允寬起身回房拿了自己的風衣,走到她身後,身子微傾,看著她的作品。
沈安婕彎了彎身,在水袋內洗了筆后,挺身時瞧見了男人的鞋尖,她側過頭,就見著他清俊身影。
「變冷了,加件外套。」周允寬把風衣披上她肩頭,視線移到她的畫作后,好奇地問:「現在畫的,也是要交給出版社的嗎?」
他彎身低頭詢問她,而她仰著臉,兩人近得能呼吸到彼此的氣息,有些暖,也有些曖昧,她紅著臉,微挪目光。「不是,只是覺得這裡景色很好,把它畫下來后,回去可以掃瞄進計算機里當作品的背景,再加一點人物什麼的,就是另一種風貌的作品了。」
他不是很懂她的領域,淡點了下頭,打算又說些什麼時,吳秉賢的聲音突然冒出。「有沒有打擾到你和妹妹情話綿綿?」
周允寬聞言,抬眸看他,清冷的眼神像在問:你來做什麼?
「別這樣看我。」吳秉賢笑著說。「我是來告訴你,這裡越晚人越多,你們想吃什麼最好現在就先點,晚了就要等嘍。」
「你這個老闆推薦什麼?」
「這種天氣適合火鍋,推薦牛奶鍋和南瓜鍋。」
「那就各一鍋。」周允寬說完,又轉身和沈安婕說了幾句話,就見她開始收拾。
「我把卷宗拿回房裡,她留在這裡。」收起桌上的數據,並帶著她收拾好的畫箱,周允寬交代了聲便先離開。
吳秉賢撥了電話吩咐廚房后,看著好友走開的背影,再看看那背向他的女孩,他沉吟片刻,走到女孩面前,低頭看著她。
「妹妹,問你幾個問題好嗎?」他神色正經,一字一字清楚地說。
娃娃臉男人不見痞樣,沈安婕無端緊張起來。「好。」
「你知不知道周允寬很會打離婚官司?」
「知道。」媽媽就是找他打離婚官司的。
「他媽媽是酒店小姐,是他爸爸的小老婆,這你知道嗎?」
她點點頭,不知道他提這做什麼。
「你知不知道他因為他爸媽的關係,所以懼怕愛情和婚姻?」
「……知道。」劉姨才跟她提過而已。
「那你知不知道……」他頓了下,才慎重道:「周允寬是喜歡你的。」
沈安婕盯著他的嘴,微瞠眼眸。連這個男人也這樣說……「我知道,因為你不是第一個告訴我的人,可是他沒有表示過。」她表情略微不好意思。
吳秉賢笑了下。「你那位長腿叔叔比較悶騷,要他表示出來實在很困難,你可以主動跳上他的床,生米煮成熟飯,依他死板板的個性,一定對你負責,要不然,你就去找個男人來氣他,他被逼急了,也許就會有所表示喔。」他加上一些手勢和誇張的表情。
「……」這個男人真的是他的好朋友?
他右手搭上她左肩。「別這樣看我,我可是在幫你。他不信愛情,所以根本不可能主動表白,他以前交過一個女朋友,那也是對方纏了他兩年,他才試著給對方機會的。還有啊,我和他成為好朋友,也是因為我死纏他纏來的,他功課好啦,我就黏著他,黏到最後我們就成了死黨。死黨你看不看得懂?」他嘴形加大。
頓了下,他又說:「你們這一對已經拖了七年多了,還想再拖啊?人家猛一點的孩子都不知道蹦幾個了,他不主動你主動啊!早知道當年就應該把他喝醉酒喊你名字的那副樣子拍下來,讓你拿影片逼他承認喜歡你,他就不能賴了。」瞧見男主角往這方向來,他又道:「我們來試試,看他會不會吃醋。」
沈安婕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伸掌揉上她發心,又摸摸她臉頰,她微愣,見他擠眉弄眼,眼神隨著他略移,在瞧見周允寬陰沉的面孔時,她恍然明白了。
她笑了笑,看著吳秉賢走開的身影,剛回來的周允寬瞪著她溫暖花開的笑容,不明白自己不過回房一下下,她和秉賢已如此熟悉了?
這心思剛滑過,他猛然一怔,自己這可是在吃好友的醋?
深邃墨黑的夜幕,一片繁星點點,遠處山下萬家燈火通明,猶似天上落下的珍珠。
用過餐后,他們起身走到觀景台的最外緣,靠著欄杆眺望山下一片燈海。由於吃的是火鍋,沈安婕一度熱出汗,於是脫下他的外套揣在懷裡,單手拿著相機,隨意拍了拍咖啡座和用餐的客人。
「我發現你朋友很有趣,但和你個性差很多,很難想象你們是好朋友。」她微笑著。
「硬被他纏上的。」他說得不情願。
這說法又讓她一笑,她看了看周遭,道:「生意真好,我都不知道他原來在開民宿。」
「他對法律這一途沒興趣,純粹混學歷,畢業后本來還在台北工作,三年多前才回來這裡經營民宿,這片山是他們自己的。」
沈安婕盯著他的唇。他的五官隱在暗色中,她得要十分專註才讀得清楚他的唇形,他因說話而帶出的暖意在夜風中散了去,在耳畔飄飄蕩蕩。
這夜,如此誘人。
周允寬凝視著她。她近似深情的目光,攪得他呼吸微亂,她微啟的紅唇隱約濕潤,可見唇上有著薄薄水光,這景緻,要比夜色更蠱惑人心,他倏然想起她曾經用那張軟唇,留留戀戀地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眸色略深,他情不自禁朝她傾近幾分,頓了下,見她目光不移,他又俯近了些,小心翼翼地像怕驚擾她似的,可身後一桌孩子突然喧嘩出聲,他看著她微紅的臉蛋,輕咳了聲后,有些不自然地別開目光。
其實彼此都明白,他們現在都在試探對方的心思,分明渴望又不敢貿然前進。
「走吧,去那邊看看。」周允寬指了指角落那一塊,轉移彼此注意力。這觀景台極大,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風貌。
沈安婕抱著外套,拿著相機跟著他,身子才一側,就見他和一個剛收拾完鄰桌用剩餐點的服務生撞個滿懷,也不知道是哪方不小心,眨眼瞬間服務生手中的托盤已翻倒,上頭的火鍋湯料就這樣灑在他身上,只見服務生猛低頭道歉。
她一驚,趕忙上前察看,看見他襯衫和西褲皆被殘羹弄得一大片,她直覺好燙,急問他痛不痛,然後用空著的那手試圖拍凈他襯衫。
周允寬皺眉看著自己狼狽的一身,在聽見女孩著急的詢問聲,又見她探手過來時,他眉心略展,跟著握住她手腕,平靜地說:「不痛,你不要忙,我去洗個澡換件衣服就好。」
「……不痛嗎?」沈安婕抬臉看他。淋在他身上的是火鍋熱湯啊!
他搖搖頭。「是吃剩的,所以湯不燙。你待在那裡不要離開,我等等就過來。」他指了指平台角落。
見他似乎沒什麼大礙,她放心離開,走到他說的那個角落,望向另一邊,果然景色大不同。
她拿著相機拍了幾張照片后,想試試將滿天星子入境,由於忘了帶腳架,她把他的外套先擱在欄杆上,接著再把相機也放上欄杆的平面處,微低身子調整設定相機后,按下自拍模式。
她略移身體,手肘下意掃過外套,外套剎那間往外滑落!她探頭一看,外套掉在草坡上,她所站的地方是延伸出去的平台,和草坡間是懸空的,這麼一來要撿回外套便有些困難。
看了看周遭,就著平台角落的燈光看見一旁有一道往下一層觀景平台的階梯,她繞了過去,順著階梯而下。
周允寬快速沖了身體,換過衣物后,一到平台,恰好看見她走下階梯的背影。
她想做什麼?
沈安婕走下幾階后,便看見他的外套,於是她一個反身,壓下身子,兩手碰著草地,緩慢地向右側移動,見外套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她心一橫,右手動作略大地拉住外套往下一扯,但此時腳下突然一滑,她整個人伴隨著驚呼聲,貼著草坡往下滾。
周允寬才繞過來,看見的便是這幅畫面。
「安婕!」他踩著木階急急朝下奔去,一度差點踩空,直到踩下最後一階,他朝那個趴在木質走道上的人兒走去,心慌不已,心臟像停掉似的,感覺有什麼東西硬生生從他身體抽離。
像小鳥的聲音……那到底是什麼聲音?周允寬看著那趴在走道上的身影,腦里蹦出一張稚氣未脫卻甜美無比的臉蛋。這一刻他才明白,只要這個女孩能夠安好如初,只要她還能好奇地要他形容各種聲音,她要怎樣他都好……都好。
他不要愛情,他怕遇上了像父親元配、像母親那樣對愛執著的女人,當他給不起那麼濃烈的愛情時,那會是一連串的爭執,甚至偏激地走向毀滅。同時,他也怕自己遺傳了父親的多情,無法對一個女人專一,讓女人為他傷神;他更怕萬一步入婚姻后才發現自己沒辦法和對方相守到老,那麼孩子便是最無辜的受害者。
除此之外,縱然安婕已二十四歲了,但在他眼裡,她終究是個小他十歲的女孩,她會有更豐富的歷練和更精彩的生活,他不希望耽誤她。
然而看見她滑落山坡,自己卻沒辦法代她承受時,那種害怕失去她的感覺卻比什麼都要強烈,就是這一刻,他明白,什麼都不重要了,他只要她在身邊。
沈安婕趴在走道上,眉眼緊皺,她被磨得好痛,下巴、肚腹、手肘、腳都在痛,熱熱刺刺的,大概是磨破皮了,還有她右腳膝蓋,似乎碰撞到什麼硬物,也正明顯地痛著。
她不知道周允寬一路追著下來,也不知道他在喚她,她只想趴一下,好讓全身的刺痛能消退一些。
驀地,她身子被抱了起來,她感覺自己被擁進溫暖的懷抱,那懷抱有著極淡的清涼味,如此熟悉,除了他還有誰?猛一睜眼,果然見到他焦急的臉。
「安婕!」周允寬一把抱起她,攬在懷裡,見她睜開眼睛,著急地問:「你沒事吧?有沒有哪裡痛,還是哪裡不舒服?你——」
他說得極快,不若平時的沉穩,交錯著焦急和驚喜的黑眸里隱有水光流動,她看著他張合不停的嘴,卻一字也沒看進眼裡,他慌亂的神色讓她一時間找不到話響應……
這性冷的男人,有這樣的表情,若還說對她不在乎,她也不相信了。
她勾勾唇角,想笑著說她沒事,卻牽動下巴肌膚。她痛嘶了聲,皺眉道:「我沒事,只是有些……痛。」
聽見她的聲音,周允寬斂了斂驚惶,仔細端詳著她,瞧見她下頷滲出血絲。
「破皮了……還有沒有哪裡痛?」
「右腳好像撞到什麼,膝蓋痛。」她在他懷裡,勉強坐起身子,推高一隻袖子看了看。「手也破皮了……」
「允寬,要不要緊?」忽而,吳秉賢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聽聞幾個客人嚷著有人跌下去,他急急趕來,想不到是他們。
周允寬回頭,看著他要求:「能不能開車送我們去醫院?我希望她做個檢查。」
「我去開車,你抱妹妹先去門口等我。」吳秉賢急聲交代后,周允寬一把抱起她,往民宿正門口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