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鳳哀之音
魔界,萬枯山
天,依然是從前的天,澄澈湛藍;樹,依然是是從前的樹,蒼勁青翠;萬枯山依然是從前的萬枯山,幽深寧靜。然而這天、這樹、這山,如今看在眼裡,終究還是不同了。
所有的改變緣自一個人的出現,因為她望向天空的眼神,所以天藏起陽光,藍得深邃,深邃而憂鬱;因為她緊鎖的雙眉,所以風撩亂樹葉在林間嘆息,為了不能吹散她眉宇的抑鬱而嘆息;因為她獨自立於崖邊形單影隻,所以整座大山都在替她傷心,繚繞山周的淡淡霧氣,便是萬枯山一再的淚眼朦朧。
秦秋心下黯然,卻無計可施,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陪著蕭蕭說說話,不奢望可以逗她展顏一笑,只想給自己一個安慰,起碼她還沒完全封閉,起碼她還願意開口。
走到蕭蕭身邊,柔聲道:「你在看什麼?看得那樣入神。」
一如往常,蕭蕭沒有收回視線,只口中回答,像在夢裡似的幽幽地道:「我在看溱哥哥。」
說的人平平淡淡,聽的人卻陡然驚了一驚,以為李溱進了萬枯山地界,慌忙極目遠眺,然一無所獲。「他在哪裡?為何我看不到他?」
不想蕭蕭卻道:「你當然看不到他,溱哥哥不在我的眼睛里,他在我的心裡。」
秦秋這才明白過來,無法抑制地開始惱怒,為著蕭蕭時至今日的無怨無尤。「那種人不看也罷,不想也罷。你心裡有他,他心裡卻沒有你。」
蕭蕭忽地轉過臉龐,頭一次正眼看著秦秋,卻是微帶不悅地蹙眉,嘴裡刻意地強調:「溱哥哥,他心裡有我!」
秦秋道:「如果他心裡有你,他就不該撇下你。哪怕撇下父母兄弟,撇下全天下的人,他也不該撇下你。」
蕭蕭眼中亂了一亂,調頭向前,固執地道:「我不怪他。」過了會兒,又加了一句,「你也不許怪他。」
秦秋拿她無可奈何,情知再說下去只會在他和蕭蕭之間徒增不快,捨不得破壞他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融洽關係,便換了個話題,問道:「這些天你在這裡過得可還習慣?要是你不喜歡萬枯山,我可以帶你去別的地方。」見蕭蕭沒反應,勉強笑了笑,又道,「我沒想到,那天在溫柔鄉你肯讓我帶你走。」
蕭蕭一逕無波無瀾無情無緒道:「沒了溱哥哥,在哪裡都是一樣。而且――」說到這裡,面上突然有了一絲柔和的波動,「而且你讓我覺得很親切,我知道你帶我走是為我好,你真心地希望我能高興起來,你是一個好人。」
秦秋初聽「親切」一詞明顯愣了愣,跟著忽然激動不已,狂喜乍露,隨即下意識地掩飾,上揚的嘴角極快地收回,只余唇邊殘留些許欣慰的笑。
「既如此,你可願意幫我這個讓你覺得親切的好人一個小忙?」
蕭蕭聞言第二次轉向秦秋,望著他認認真真地道:「你要我幫你做什麼?」
秦秋單手捧上藏於身後木質琴盒,「我要你為我彈琴。」另一隻手袍袖一揮,平空里赫然出現了一張石桌、一個石凳。直起腰迎著蕭蕭有些迷惑有些茫然的目光,「我很想再聽一遍你在妖界的斷崖荒殿前彈的那支曲子。」
蕭蕭越地不知所措,遲疑地走過去,坐下,掀開琴盒,取出幽思。玉指摩挲著琴弦,幽思散出淡淡的紫芒,在清亮的天光下搖曳。
「可是――」蕭蕭抬頭看秦秋,「可是我現在心裡很難過,彈不出開心的曲子來。」
秦秋道:「無妨。你高興,我就聽開心的曲子;你難過,我便聽傷心的曲子。」
蕭蕭又盯著秦秋望了片刻,這才垂下螓,食指按住琴面正中的雲醉金弦,中指則搭在其上的一根,拇指卻是撥向了下面的那根弦――
與琴聲同時響起的,還有一個人的失聲驚叫:
「三弦齊奏,鳳哀之音!」
白魔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距秦秋和蕭蕭幾丈開外的地方,許是有事想找秦秋商量。不過此刻他早把來意忘得一乾二淨,拚命朝秦秋這邊擺手,驚恐萬狀:「停住!別彈!快攔著她,別讓她彈――」
然為時已晚。
憂傷的琴音,一波一波,散向四周。
這世上哪一種溫柔最叫人心碎?
是離別,不得已的離別,緣盡今生的離別。
緩緩流入耳膜的音符,滿載著哀愁,一個一個,都是離別時的柔情依依,離別時的執手互看,離別時的無語凝噎。終化作絕望相擁揉碎在懷中的淚。一滴一滴,滴在了心上。涼的淚,如滾油,燒灼著心房,直至血肉模糊千瘡百孔,直至干槁枯竭心死燈滅。
白魔已然傾盡平生修為全力對抗耳畔纏綿凄絕的幽思琴音,卻好似螳臂當車不堪一擊。潰敗的心神,不能自控,仿若狂風主宰飛沙,疾水左右浮萍,一步一步被琴聲蠱惑佔據,殘存一絲理智在清醒的邊緣掙扎。
尚算晴朗的天空漸陰漸沉漸暗,冷風驟起,攪亂浮雲,雲散成雨,雨霧尚在半空已凝為片片雪花飄落。白雪還未落地,又迅凍結,變作一顆顆冰雹砸下。方圓百里,花草樹木枝斷葉枯,大小山石逐現裂紋。
從來都不得說天地無情、木石無感,連無情的天地、無感的木石於鳳哀音下尚且如此,更別說分散於萬枯山各處有著七情六慾的魔界中人。
白魔追悔莫及,想不到他一世的聰明悉數毀於一時的糊塗。早知今日,他何苦極力慫恿秦秋把這女人弄到萬枯山來。原先還在為尋得破除天閑印的關鍵而沾沾自喜,可誰知他竟是招惹來了覆滅魔界的禍殃。
可白魔那裡自以為在劫難逃,卻真真如己所言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危難之際居然記不起一個最為淺顯的道理――天地兩極,相生相剋,相剋相生,終歸於平衡。有陰必有陽,有正必有邪。道在,魔亦在。儘管時而道昌魔損,時而魔漲道消。然魔勝不了道,道亦滅不了魔。幾萬年的爭鬥都不能亡了魔界,又何況一曲鳳哀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