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兒個是個特別的日子,京城的大街上,擠滿了人群。
然而儘管人潮洶湧,眾人倒是都挺守規矩的,並不大聲喧譁,雖然偶爾冒出幾聲歡呼,卻也未蓋過最前方唱名的聲音。
而如今,已到了最緊要關頭之時。
此刻唱名的人,已將一張長長的榜單念到了最後:「一甲三名,景河縣王午申;一甲二名承允縣劉興;一甲頭名……」
那人語氣忽地一頓,令四周民眾的心跳隨之加快。
彷佛感受到了眾人的焦急,唱名的人唇一勾,再度開口:「一甲頭名,懷安縣,徐知仁。」
一時間,台下爆出一陣歡呼和驚嘆聲。
「果然是忠勇侯府的那位啊!」一位農民欽佩的道。
「太好了,這下五爺可是三元及第了!」這是一位工人的歡呼。
他在忠勇侯府所設立的工廠里做事,如今五爺得了一甲頭名,他亦感到與有榮焉。
「果真是他,一點也不意外呀……」某位剛中了二甲進士的文人苦笑。
「太好了,這次的狀元郎總算是名俊俏郎君了。」一名芳齡十四的少女感嘆。
雖然此言有些輕浮,卻也是多數人的心聲。
沒辦法,過去幾十年來,大齊國的狀元無一不是三十歲以上,甚至還有五十歲的中年人。不免令人懷疑,莫不是得寒窗苦讀數十年、資歷熬得久了,才有機會名列一甲?
然而本次科舉的狀元郎,卻是位年方十八歲的青年!
不過再想想這位狀元郎的出身,眾人卻又覺由他奪得一甲頭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說起來,忠勇侯府在大齊國原就是個傳奇,真要講起和他們有關的故事,只怕說上一天一夜都講不完。
徐知仁乃現任忠勇侯之胞弟,自幼即有神童之名,卻甚少在外走動。可儘管見過他的人不多,那些偶流落在外的文章詩詞,往往令人驚艷讚歎,為其文采所折服。
只是這一代的忠勇侯府儘管男丁興旺,卻似乎對經營朝中勢力並無太大興趣。就連忠勇侯本人,也只領了個能時常與皇帝見上面,卻無太多實權的清貴閑職。他幾個弟弟就更不用說了。
誰也沒想到,徐知仁會突然跑去考什麽科舉。而且考前還低調得很,直到去年鄉試放榜,大家赫然發現,怎麽有個解元的名字特別眼熟,居然姓徐名知仁,而且……等一下,他還是出自忠勇侯府?
眾人這才注意到,京城中有名的神秘才子,竟然不聲不響的跑去考了科舉!
對於他這番作為,外界評價褒貶不一。
有人稱讚他不靠父兄庇蔭,堅持走出自己的一條路;卻也有人認為憑他的出身,若想當官,只要到聖上那兒說句話就成了,何苦參加科舉,和寒門子弟搶名額原就不多的進士之位?
但不管外人如何評論,也不知當事人究竟是沒聽說這些紛擾,還是壓根不在意,總之全然未作理會,待得會試時日一到,他照樣考他的。
然後,毫無懸念的再次拿下了會元。
這下大家都震驚了。
要知道鄉試和會試可都是彌封了考生姓名,甚至還讓人重新謄寫卷子的。換言之,考官完全無法由字跡或其他方式辨認出考生的身分。
殿試則不同,乃由聖上親自或委派大臣主持考試,在見過眾貢士,並親閱他們的卷子後,再審酌考生們的談吐、儀態、相貌、字跡等等,最後定出前三甲。
因此就某種程度而言,會元的學識,或是所寫出來的文章,很可能比狀元更好。只是狀元勝在氣質出眾,或特別受皇帝所喜,這才能在殿試上拿了頭名。
所以當徐知仁中了會元後,以前那些質疑他欺世盜名的人,都默默閉嘴了。
至於殿試嘛……嗯,這幾年聖上和徐家關係很不錯,偶爾也會召徐知仁進宮聊天。甚至三年前,還曾戲言欲將嫡長公主嫁予他,嚇得徐知仁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稱病不出,直到去年長公主嫁人以後,他才敢再度進宮。
得,這下大家都甭爭一甲頭名了。有那位既是會元、又在皇帝面前頗有分量的傢伙在,其他人還是把眼光放在一甲二名比較實在。
如今這結果,也算是在眾人意料之中了。
報喜的人敲鑼打鼓來到了忠勇侯府門口,是忠勇侯夫婦親自迎接的。
然而眾人道完喜,又坐了好一會兒,卻始終未見到新科狀元郎現身。
一名下人匆匆跑了出來,在忠勇侯夫人耳邊低語了幾句。
忠勇侯夫人聞言只是挑了挑眉,講了句:「隨他吧。」
接著便發下豐厚的賞錢給報喜的人,微笑的將他們送了出去。
眾人捧著厚賞,暈乎乎被請出了門,直到有好奇的百姓走上前,詢問他們新科狀元的長相,他們才猛地回神,發現自始至終都沒人見到過徐知仁。
這可是過去未曾有過的事。
這位新科狀元,實在太神秘了啊!
在其他人所不知道的忠勇侯府,五爺所居住的仁宇院里,一舉成名天下知的某人,正愉快的和周公下棋中,彷佛完全不知自己如今已成了京城最熱門的話題。
忠勇侯夫人在將報喜的人送出去後,便直接來到了仁宇院。
「侯爺夫人,五爺他……呃……」守在門口的小廝尷尬的陪笑著。
「在睡覺是吧?」忠勇侯夫人淡淡的接下話,順便抬頭看了一下當空烈日。
該慶幸這裡沒有孔子嗎?否則這位老先生若得知大齊的新科狀元,竟是個喜歡晝寢的朽木,不知會不會氣得從墳墓里爬出來,感嘆世風日下呢?
她搖搖頭,直接推門而入。
這也是在忠勇侯里,禮教沒那麽森嚴,再加上她雖名為徐知仁的大嫂,實則早已將這小了自己十來歲的小叔當作半個兒子,這才沒那麽多講究。
「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還能睡這麽熟,真是服了你。」唐瑩甄站在床邊,無奈的搖頭。
床上的青年連眼也沒睜,只道:「嫂嫂,就麻煩你和大哥說,我已經如他所願,考了個三元及第,以後別再管我睡覺了。」
咳,要是外頭那些落榜的考生,得知當今狀元竟只是因與兄長的約定,才跑去考科舉,不知會不會想紮小人咒他。
這事還要從去年說起。
隨著徐家這代的男丁一一成親,搬離忠勇侯府,這些年整座府第也漸漸變得空曠起來。
去年徐家老四成婚,與新婚妻子一起住到幾條街外的新房後,侯府中就只剩下忠勇侯一家與徐知仁。
沒了其他兄長幫忙分散注意力,忠勇侯徐知勤的目光,就直接放在徐知仁身上。
本來徐知勤是不大管弟弟們的,可當他發現,無論自己什麽時候想找幼弟,得到的答案都是「五爺正在睡」的時候,就覺得不大對了。
於是他特地問了一下妻子,關於徐知仁的平日作息。
而這一問,可不得了了。
他發現他五弟平均一天要睡上八個時辰,而剩下清醒的四個時辰里,居然也至少有兩個時辰是窩在房間里的。
用妻子的話來說,他五弟就是個徹徹底底的「宅男」。
雖然他並不介意養幾個弟弟,但那不代表他能容忍他們整天無所事事。
於是他直接把徐知仁拎了過去,強迫他在「管間工廠」和「弄個小官來當」之間選擇。
當時徐知仁苦著臉,問了句:「可以都不選嗎?」
徐知勤被氣樂了,便道:「可以啊,若你去考科舉,弄個三元及第回來,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然後……咳咳,就是現在這樣了。
「大嫂,記得幫我提醒大哥信守承諾啊!」
唐瑩甄好氣又好笑的瞪著自家這位才華洋溢,偏偏又懶到不行的小叔:「替你說兩句當然沒問題,而且剛那些來報喜道賀的人,我也替你打發了,但晚上你幾位兄長都會回府吃飯,到時可不能再缺席了。」
徐知仁過了好一會兒,才悶悶的道:「知道了。」
「對了,今天你是主角,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東西?」
「隨意……」他頓了頓,「不過如果能有『瓊玉齋』的油悶茄子和紅燒獅子頭,就更好了。」
新科狀元懶懶的扔下話後,又繼續和周公聊天去了。
「瓊玉齋」位於大齊國京城最熱鬧繁華的街道上,是京城中生意最好的幾家酒樓之一。
有別於其他知名酒樓的高檔,瓊玉齋走的卻是平價實惠路線。
酒樓內沒有什麽雕欄玉砌的奢華陳設,只是簡單清爽的格局,除了整齊排列的桌椅外,並無太多裝飾,但也不會顯得簡陋粗鄙,反而給人一種樸實大方之感。
也由於它的價格可親,食材新鮮美味,生意好得不得了,每日高朋滿座,一位難求。
瓊玉齋生意如此之好,不是沒有人問過是否有意開分店,但店主似乎無此打算,十年來別說開分店了,連酒樓本身也不曾擴展。
無論如何,若說起京城中知名的餐館酒樓,瓊玉齋必定名列前茅。
此時正是戌時二刻,雖天色已暗,卻還未達瓊玉齋平時打烊時刻。
然而今天,瓊玉齋的大門卻是掩上的。
酒樓中,許依瓊瞪著眼前凶神惡煞的幾人。
她的臉色蒼白如紙,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裙下的雙腳正微微發顫,但即便是這樣,她也沒有退縮,依然直挺挺的站在那裡。
「我說許姑娘,這欠條你已經看到了,地契你也確認過了,應該沒什麽話說了吧?」為首的張三冷笑道。
許依瓊咬牙開口:「既是我哥欠債,你們找他要便是,來鬧我的瓊玉齋做什麽?」
「話可不能這麽說啊,這地契上原寫的正是令兄的名字!嘿,當然,現在已經變成我們張家的了。他欠了那麽大筆賭債,我們拿他名下的財產抵債,天經地義。」
許依瓊知道他們說的是實話。
事情弄到今天這地步,她既生氣又無奈。
這個時代對女人極不友善,除了少數所謂的「女戶」之外,女人是不能擁有私產的。
因此她雖然明知自己這位兄長不可靠,仍不得不將瓊玉齋放在他名下。
為了不讓哥哥把瓊玉齋脫手,這些年她沒少給過他銀子。外人總以為瓊玉齋生意這麽好,她這當老闆的必定賺了不少錢。殊不知她賺來的錢幾乎都被哥哥揮霍掉了,根本存不了多少,更別說拓展店面了。
可她沒想到自己千防萬防,哥哥最後還是將瓊玉齋給賭掉了。
五萬兩的賭債……她完全無法想像,他到底是怎麽欠的!
即便拿瓊玉齋去抵,再加上她這些年來辛苦存的積蓄,頂了天也不過就三萬兩,剩下的兩萬兩,還不知要怎麽還呢!
她深深吸了口氣,開口道:「你們要拿走瓊玉齋也不是不行,但總得給我時間收拾。」
也罷,哥哥的事,她自認已仁至義盡,以後再也不管了。
至於瓊玉齋……沒了就沒了吧!從前她能白手起家,創立瓊玉齋,現在也可以。
只要她的廚藝還在,不怕掙不到錢。
「收拾?為什麽要收拾?如今整間瓊玉齋都已是我張家的產業,其中也包括了你。」張三大笑。
「包括……我?」她愣住了。
「是啊,令兄為了償債,把你這名瓊玉齋主事也賣給我了。」張三得意道。
許依瓊聞言大怒,斥道:「胡說!我是他妹妹,又不是奴僕,他怎能說賣就賣?」
「怎麽不行?你父親早逝,又未曾出嫁,你的事自是令兄說了算。只要讓你在這張賣身契上捺了手印,再去官府那建檔,從此以後你就是我張家的奴婢了。」張三揚了揚手中的紙,「不過還真想不到,瓊玉齋的主事,竟是你這麽個年輕姑娘。」
說著,他以淫穢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
許依瓊還是頭一回聽說此事,原已蒼白的臉,此時更變得毫無血色。
她的哥哥……竟可以不經她本人同意,隨時把她賣掉?
呵呵,這是什麽見鬼的父權社會?她那什麽好哥哥?
賣身給這種人為奴?那她還不如死了算了!
許依瓊是真心這麽想的。
反正她早就該死了,靈魂莫名跑到這什麽大齊國來,已讓她憑白賺了十幾年的壽命,即使現在死掉,也夠本了。
「你作夢,我死也不會賣身給你!」
「這可由不得你。」張三朝身後的打手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兩名大漢走上前,欲抓住她強捺手印。
許依瓊踉蹌的後退數步,可惜酒樓的空間本來就不大,不一會兒她就被逼到牆角了。
就在她幾乎絕望之際,大門忽然被人自外打開了。
一名清瘦的青年出現在門口,似有些意外的看著酒樓裡面的情況。
「唔,難不成已經到了打烊的時間?」他喃喃自語著。
可他今天有忙到這麽晚嗎?
「回五爺,此時還不到戌時三刻,按理說還未到平日瓊玉齋打烊之時。」他身後的小廝拿出懷錶看了看後,對著他道。
「這樣啊……」他想了想,視線再度移至屋中的人身上,「你們今天沒營業?」
不知道為什麽,在這種危急時刻,忽然冒出這麽個人,許依瓊只覺有種荒謬詭異的喜感。
這名青年……她是認識的。
雖然不知道對方確切身分,但她曾聽夥計說過,這位客人似是和忠勇侯有關,來頭還不小。
這名客人過去五六年間,差不多都是一個月來一兩次。直到最近半年,造訪的頻率忽然大大增加,幾乎兩三天就會出現一次,且多數時候都是自己一人,頂多再帶上一兩名小廝。
也是因為這樣,她才注意到他。
「瓊玉齋今兒個不營業,你去別的地方吧!」張三不耐煩的朝他揮揮手。
青年還未出聲,他身後的小廝卻湊上來道:「五爺,這幾個男的看起來陌生得很,倒是那位姑娘,我先前曾見過幾次呢!」
「喔,是嗎?」他朝許依瓊望了過來。
許依瓊心頭一震,忽然發現,這也許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了。
她立刻朝門口奔去,並急急對著那青年道:「這位公子,我是瓊玉齋的主事,這幾人不但企圖強搶瓊玉齋,還想逼我為奴!我勢單力薄,又只是名女子,還請您伸援手。」
青年本來有些懶洋洋的,聽了她的話之後,眉微微一挑:「你說,你是瓊玉齋主事?」
這時她也顧不得隱瞞了,咬牙道:「是。」
「我沒見過你。」他用的是肯定句。
「那是因為我平時都待在廚房裡,畢竟若讓外人得知,瓊玉齋的主事是名未嫁女子,反而會招來更多麻煩。」
這倒是……不過,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你剛說你都在廚房……難道瓊玉齋的菜,都是你做的?」
「大部分都是如此,只有少數腌漬、涼拌類等菜色,是讓其他人做的。」
「難怪那些特別不好吃。」他嘀咕了一句,接著轉頭望向張三他們,「我本不願介入他人的紛爭,不過我在瓊玉齋吃了這麽多年,你們這會兒卻要把酒樓和主廚都給佔了,這可不行。」
這要他以後上哪兒用膳啊?
「咱們張家在辦事,你這小子少管閑事!」張三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張家?」青年一臉若有所思,「莫不是工部尚書張承衍之家?」
「哼,你知道就好!」張三得意的道。
雖然張承衍只能勉強算是他遠房堂叔,但一直以來,只要他抬出張家這塊招牌,在京城裡亦能無往不利。
不料,那青年身旁的小廝卻道:「五爺,這張承衍……該不會就是最近因涉嫌賣官收賄,而被您叮得滿頭包的那位吧?」
「嗯,好像就是他吧。」青年隨口道。
沒辦法,戶部長期缺錢啊!雖說近幾年來因工業化發展,戶部的收入頗為可觀,但架不住各種改革、軍備擴充等燒錢的建設,要用錢的地方極多,弄得戶部如今還是得勒緊褲帶,錙銖必較。
於是新官上任的他,秉持著「節流不如開源」的理念,越俎代庖的搶了御史的工作,直接找上貪官污吏要錢。
也算這張承衍倒楣,身為工部尚書,名頭雖好聽,實際上油水卻不多,本來不該這麽早被他找上的,但誰教張承衍平時愛和忠勇侯府作對呢?
忠勇侯這些年來努力推動工業化發展,可這位掌管大齊國工程單位的頭兒,不但不予以協助,還屢屢想盡各種方法阻撓,多少帶給忠勇侯府不便。
這種情況下,他不找張承衍麻煩,豈不是太對不起被迫犧牲睡眠時間來工作的自己了?
「哼,你以為你是誰,工部尚書大人豈是你能冒犯的?」張三聽了他的話,雖有些不安,仍壯著膽子道。
「咦,不能冒犯嗎?」徐知仁居然還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的小廝立刻介面:「五爺,若您只是普通的戶部官吏,自然不好與張尚書作對。但您可是忠勇侯的胞弟,新科狀元郎,又怎需要將張尚書放在眼裡?」
這對主僕一搭一唱,彷佛在唱雙簧似的,說出來的話,卻令張三一夥人都變臉了。
沒想到這位青年,居然就是那位年僅十八歲的新科狀元,徐知仁!
大家都知道,在大齊國惹誰都好,就是不能惹上忠勇侯府。
說也奇怪,這麽多年來,忠勇侯府從未傳出什麽以勢逼人的事,但就是沒人敢招惹他們。
可另一方面,張三布了兩年的局,好不容易才讓瓊玉齋名義上的主人許義,欠下了龐大的賭債,進而不得不將瓊玉齋抵債,豈肯輕易放棄?
「徐大人,就算您極得聖眷,也不能像這樣仗勢欺人啊!這瓊玉齋是原主許義讓給我的,白紙黑字寫得分明,這事就算要鬧到官府那兒,草民也必要爭上一爭。」張三大聲道。
「他說的可是真?」徐知仁瞧向一旁的許依瓊。
許依瓊雖震驚於他的身分,但卻也沒忘記辯駁。
「徐大人,這瓊玉齋一直都是民女在經營,卻礙於女子不得有私產的法令,不得不將瓊玉齋置於家兄名下。不想卻被有心人士鑽了漏洞,誘使家兄去賭博,欠下大筆賭債,又令家兄以瓊玉齋和民女抵債。」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張三冷哼。
徐知仁想了下,對許依瓊道:「姑娘,倘事情真如你所述,張家人之主張倒也非無理。」
許依瓊心裡一急,忙脫口道:「可是我哥之所以欠錢,還不是被他們騙的……」
「我相信你所言非虛,然而關於瓊玉齋之事,的確是張家占理的。」徐知仁淡淡打斷她的話。
許依瓊聞言,一顆心霎時沉落谷底。
雖然她也知道這件事,張家做得很漂亮,許義又太蠢,翻身機會恐怕不大,但她原以為……這男人可以幫她的。
他是忠勇侯的弟弟,又是如今當紅的新科狀元郎,只要他肯幫忙,這事一定能夠順利解決的。
可他卻不願意這麽做。
不過……許依瓊轉念再想,卻也知道自己強人所難。
畢竟他們非親非故,他根本沒必要為她這麽做!
她早就知道,這世上除了自己,誰也靠不住。
「是啊!」張三聽他這麽說,不覺一喜,「咱可是一切都照規矩來的。」
「瓊玉齋你要就拿去,但要我賣身,休想!」許依瓊冷冷的道。
「這可不是你能決定的,你哥已經把你抵給我了……」
「等一下。」徐知仁制止了他的話,「我是說了瓊玉齋的事是你們占理,可我沒說這位姑娘的事也是如此。」
「什麽意思?」在場的眾人均是一愣。
「瓊玉齋既然是這位姑娘兄長名下的財產,他將它抵給你們並無不妥。然而這位姑娘的事就不一樣了。」他不疾不徐的道,「儘管父母賣兒女換錢的事,自古即有,兄弟賣掉姊妹之情況,亦非不常見,然當今聖上一直想制止這種歪風。此事若經本人允諾,自無不可,但這位……」他覷向許依瓊。
「民女姓許。」許依瓊立刻接話。
「嗯,許姑娘不願賣身為奴,你們自然不能強迫她。」
「徐大人,許義已答應將她賣給草民,她拒絕了,草民的損失該找誰討?」
「誰欠你錢,找誰去要不就是了。」徐知仁開始有些不耐了。
如今又到了年末,戶部事情特別多,害得他一天比一天晚回家。今日忙了一整天,就想來瓊玉齋吃個飯,卻沒想到竟遇上這檔子事兒。
若不是為了這位許姑娘的廚藝,他才懶得浪費時間留在這裡,早回家睡覺去了。
張三正想反駁,許依瓊卻搶先一步開口:「徐大人,若我先將自個兒賣了,家兄寫的賣身文書,是否就直接失效了?」
徐知仁詫異的望向她。
他看著她堅定的神情,忽然聽懂了她的意思,頓時有幾分佩服她的決斷。
也難怪她以女子之身,竟能撐起這麽一家酒樓。
嗯,雖然這麽做似有趁人之危之嫌,不過徐知仁承認,自己本就不是什麽正人君子。
更何況為了能吃到瓊玉齋的飯菜,他硬是犧牲了最愛的睡眠時間,若能直接將瓊玉齋的主廚弄回忠勇侯府,他豈不是連門也不用出了?
於是他開口道:「倘若你已先自賣為奴,令兄寫的賣身契自當無效。」
許依瓊立刻朝他微微屈膝:「民女願賣身至忠勇侯府,不知府上缺廚娘否?」
缺,怎麽不缺?不過他還是要確認一下。
「馬上就能上工?」
「若大人願意,民女現在即可與大人回府,並為大人整治出一桌飯菜。」她馬上介面。
反正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她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在忠勇侯府中當廚娘,絕對好過被張三帶走。
徐知仁顯然很滿意她的答案,愉快的點頭道:「好,那你跟我走吧!」
於是,原瓊玉齋的主廚兼主事,從今以後成了忠勇侯府的廚娘。
至於瓊玉齋那沒了主廚的空殼兒……誰要誰拿去吧!
許依瓊就這麽在忠勇侯府中正式待下了。
說真的,要不是進府前曾簽了張賣身契,她會覺得在忠勇侯府里工作,簡直就像在天堂。
當初進府時,徐知仁就已和她說過,她只要負責主子們的飲食就好,至於其他下人的食物,另有廚房準備。
前任忠勇侯夫婦如今在外雲遊,長年不在,而現任忠勇侯已成家的三位弟弟又已搬出府,再加上這府里完全沒有姨娘小妾之類的生物,因此府里的主子,算算也就只有忠勇侯夫婦,和他們的二子一女,再加上徐知仁而已。
想她過去在瓊玉齋時,每天都要煮那麽多道菜,如今總共只要伺候六個人的飲食,簡直輕鬆得不得了。
而且她發現,忠勇侯府的廚房裡,有非常非常多的進口食材!
不過這也不奇怪,據她所知,忠勇侯可是推動西化及工業改革的最大推手,聽說如今許多西方國家只知大齊有忠勇侯,而根本不知還有皇帝。
可惜先前的廚子都不會煮那些東西,她看著那些被隨手棄置的進口食材,心疼不已,趕緊拿來做料理。
好在忠勇侯府的主子們果然是開明之輩,對於她用進口食材做出來的新奇料理非常捧場,甚至還要求她繼續開發新食譜。
這正好是許依瓊的興趣,因此也不推辭,反而開始認真回想起前世記得的食譜。
算算她穿來這裡也有十多年了,她前世是名營養師,做菜則是她的專長兼興趣。因為家裡開餐館,她從小耳濡目染之下,廚藝倒是不錯。後來當了營養師,為家裡的餐館開發過不少健康餐,也算是學以致用。
沒想到卻出了一場交通意外事故,將她送到了這個時代,成了個五歲的小女娃許妞妞──她當然不承認這名字了,依舊固執的認定自己叫許依瓊。
許妞妞的父親也是名廚師,很疼愛她這個小女兒。然而好景不常,他在許妞妞七歲那年去世了。
許依瓊一直覺得他是過勞死,可惜這時代醫學不夠發達,勞工保護制度也不完善,無法向僱主求償。
除了父親之外,許妞妞還有母親及一名長她五歲的哥哥。
或許因為許依瓊前世是獨女,父母又離異多年,在她的成長過程中,沒享受過什麽母愛或手足之情,所以她成了小女孩許妞妞之後,對母親和兄長都頗為依戀。
也因此,當許妞妞一家的經濟之柱垮了後,她一肩挑起了全家的經濟。
她先是在晨市擺攤,從簡單的小零嘴賣起。最初大家見她一個小女孩出來賣吃的,都感到憐惜,再加上她攤位上的小零嘴看起來又討喜,紛紛捧場買了一些回去。
不想這一試就成了主顧,她迅速有了一群死忠客戶。每天她才剛推著小推車進市場,就有一堆婆婆媽媽圍上來,問她今天打算賣什麽零嘴。
因為有這些好心人的照顧和幫忙,兩年後,她終於存到了開店的基金。
接著,她便開了瓊玉齋。
那時的她非常開心,覺得終於有能力讓母親和兄長過上好日子了。
只是現在再回想起來,她卻開始不確定,自己當初的做法究竟是在幫他們,還是在害他們。
她的盡心儘力,沒有換來他們的感激,母親黃氏認為她賺錢養他們一家子是理所當然的事,完全忘了她當時還只是不滿十歲的女孩。而哥哥許義更是被黃氏寵壞,只要缺錢就向她伸手要,一點也不覺得他身為兄長,卻不事生產的向妹妹要錢有什麽不對。
後來她買下當時瓊玉齋租賃的店面,將店舖登記在許義的名下,當中固然有法令規範的問題,但更主要的因素,還是黃氏的要求。
黃氏認為她一個女子,未來總是要嫁的,與其讓她拿著瓊玉齋嫁人,便宜了夫家,還不如將瓊玉齋記在兒子名下,讓這賺錢的酒樓永遠留在許家。
只是她也不想想,瓊玉齋這些年能賺那麽多錢,都是許依瓊苦心經營而來,倘若她日後真嫁了人,瓊玉齋換了個人經營,也換了主廚,還能如此賺錢嗎?
而在經過這麽多年之後,許依瓊也看開了,不再奢求黃氏和許義的親情。她每個月給黃氏和許義大筆生活費,只當上繳房租,後來甚至連家也不回了,就在瓊玉齋旁賃了間小屋子住。
但她萬萬沒想到,許義竟會欠下那筆龐大的賭債,並拿瓊玉齋和她抵債……
許依瓊嘆了口氣。
也罷,如今她既已將自己賣進忠勇侯府,便算是和他們斷乾凈了。
從今以後,她要為自己而活,至於他們的日子過得如何,再與她無關。
「許姑娘,五爺說想吃姑娘昨天做的椰汁紅豆糕。」一名仁宇院的小廝笑嘻嘻的跑來,對著她道。
「哦。」許依瓊這才回過神,但她剛站起身,卻又忍不住蹙眉,「現在都幾點了,五爺這是要吃夜宵?紅豆糕不好消化呢!」
前世職業病啊!她最見不得人家虐待腸胃和身體了。
「沒辦法,最近戶部忙得不行,五爺才剛回來,還沒吃飯哩!」
許依瓊眉皺得更深了。
換算成前世的時間,現在已經晚上九點,這時代普通人早睡了,徐知仁居然現在才空著肚子回府!
她先前不是聽說,他這人最大的興趣就是睡覺嗎?
她迅速的走到放置椰汁紅豆糕的地方,擦凈手後,掀起白布,切了小小一塊下來,遞給那小廝。
小廝錯愕的看著那兩口就沒了的紅豆糕,忍不住道:「許姑娘,這……」
「這只是讓你們五爺先墊墊肚子而已,紅豆糕吃多了會積食,何況現在已經這麽晚了。我馬上弄點熱食給五爺。」
小廝想了想,便笑道:「也成,那就麻煩許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