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檢察官與法官間不應有不正當的往來,他應該很清楚,雖然他們知道,兩個都是嫉惡如仇的人,不可能有什麼不正當的往來。
嚴士揚有點不知所措,他已卸下一早出庭時穿著的檢察官服制,換上了自己的西裝外套。
此時,他伸手摸了摸外套內側口袋裡的東西,卻不知該如何開口。「那個慣竊的案子判了六年半很合情理,只是為什麼要再判強制工作三年?」話一說完,嚴士揚在心裡罵了自己一頓,幹嘛談公事啊?
沉佩璿笑著,心想,要談公事,那就來啊!「這種慣竊,你把他關再多年都沒意義,更何況竊盜犯能關幾年?關出來后他照樣偷;所以我決定叫他去強制工作三年,讓他學習什麼是自立更生。這樣的回答可以嗎?檢察官?」
嚴士揚搔搔頭,「可以!可以!」這才不是他要問的。
他沒有要問什麼,相反的,他只是想邀她……
沉佩璿難得見他這副無話可說的模樣,跟他在訊問嫌犯時那副狠勁大相逕庭,心裡不禁竊笑。
但她知道,他心裡一定有事,一定有別的話要說,只是她不動聲色,就等他把想說的話說出來。
「那個……那個……」
「那個案子嗎?」拿起卷宗,心裡都快笑出來,「已經分案了,現在到了本庭;不過你什麼都不要說,別影響我的心證,我會再研究。」
「妳是說那個搶奪案嗎?」嚴士揚也認真起來。
「你今天起訴的案子,搶奪案,還請求法院從輕量刑?不是嗎?」
嚴士揚也很關切那個案子,「那妳……」
「我說過了,你來找我基本上沒有關係,但是不該說的話不要說……不要讓自己落人口實。」
嚴士揚嘆息,「我知道,但是那個案子……還是拜託妳多研究一下。」
沉佩璿很訝異,「我一定會,因為我真的太訝異了,到底是什麼案件讓你願意幫被告求情。」
他嘆息,「妳看了就知道。」
沉佩璿將卷宗放下,「我儘快看,這幾天就可以開庭,別擔心。」
話畢,兩人又是一陣無語。沉佩璿終於受不了了,「士揚,你來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你怎麼可能會來跟我討論案情?你明知道我是法官,你是檢察官,為了不讓被告抗議,你是不可能私底下找我討論工作上的事。所以,老實說,你到底有什麼事?」
知道騙不過她,更知道是自己這番怪異的表現讓他騙不過她,嚴士揚只能嘆息,「我想……請妳去吃個飯。」
「吃飯?」沉佩璿又笑了,「吃飯有什麼不好說的?」
「那妳願意嗎?」
「走啊!現在剛好五點半,要吃就走啊!」她落落大方,一點都不彆扭。
他笑了,沒被拒絕,他開心得很。
事實上,她倒是很能掌握這個男人的個性──他是個大剌剌的人,他能開口已是很難得,她可不能再拿喬,不然她如果很扭,讓他下不了台,誰知道他會有什麼反應。
她走到門口,他就在身後護著。就在此時,她一回頭,「等一下,我拿一下外套。」
「我幫妳拿。」
看著他沖回辦公桌前,勾起了她掛在椅背上的外套,回到她身邊,將外套遞給她;她接過,臉上始終掛著燦爛的笑容。
出了門,竟然發現李嘉蓉還在門外,好像是在偷聽似的;一看見兩人,李嘉蓉立刻先聲奪人,說了一連串,然後轉頭跑掉。「小璿、檢座,真巧,又碰到你們了……我老公來了,我先走了。」
沉佩璿笑著,這個學姊真是的;她跟著嚴士揚一起走,準備走到地院的員工餐廳用餐。
他們都很忙,不可能跑太遠,況且只是一頓飯,就在員工餐廳吃就好,幹嘛出去花大錢?
兩人一起走過走廊,兩人的職員看到,紛紛向他們點頭問好,他們也一一回禮;只是所有人的眼神都很訝異的看著眼前這對男女。
偶爾,還可以聽見……
「沉法官跟嚴檢座耶!」
「他們在一起嗎?」
「不會吧!前幾天不是還聽說兩人當庭互槓……」
他們懶得去理會別人的言語,只是這樣並肩走著,兩人一句話也不說。或許是不知該說什麼,真是奇怪,明明認識這麼多年,這一刻卻反而害羞起來,再也不能像學生時代那樣坦然,那樣……誠實的面對自己。
到了員工餐廳,當然能吃的就是簡餐,別想有什麼美食,不過在這裡工作的人,大概也沒有美國時間去享用所謂的美食;半小時內能吃完,就是多為自己爭取到半小時的工作時間。
從點餐到上菜,不過才十多分鐘,不過不知怎的,平常說話大聲的嚴士揚竟然不說話,安靜得很,這讓沉佩璿很不習慣。
「什麼時候結束試署?」
他驚醒,抬頭看向她,「什麼?」
「我問,你什麼時候結束試署?」
「哦!下個月將書類送審,應該就會過了。」
沉佩璿點頭,「恭喜你了!」熬了這麼多年,終於從候補、試署,熬成了實任檢察官,轉眼間已經過了六年。
這六年,他們就這樣一個在地院、一個在地檢署,走著自己人生的路,朝自己的目標邁進。
她早先一步成為實任法官,成就與貢獻卻不一定贏他,最重要的是,士揚有一顆不隨環境動搖,肯拚的心;不像她,才剛滿三十歲,人就好像老了一樣。
「唉!有沒有變實任對我沒有影響,該辦的案子我還是會辦。」
「所以該對嫌犯大小聲,你還是會繼續大小聲;該跟法官嗆聲的,你也不會退縮,對不對?」
「拜託!」嚴士揚很不服,「我天生嗓門大,妳又不是不知道;況且我要是真的想恫嚇被告,還需要幫被告準備吃的、準備喝的,我幹嘛對他們那麼好啊?」
他抱怨,她邊喝果汁邊聽著。
此時餐點送上來,她開動,嚴士揚還是繼續說:「我跟法官嗆聲?那只有對妳,其他的法官我哪敢啊?」
沉佩璿咕噥,「所以你特別瞧不起我囉?」
「不是啦!」他大聲反駁,害怕她誤會,「我沒有瞧不起妳。」相反的,他真的很佩服她。
他知道自己辦案只會沖,他只想挖掘出真相,只想替被害人討個公道;可是小璿要考量的問題太多了──例如倘若把被告關起來,放出來后還是會繼續犯案,那把被告關起來其實就沒意義,因此她裁定慣竊必須強制工作。
這些都不是他這個檢察官需要考慮的,換言之,他不需要面面俱到,只需要將證據蒐集齊全。
「我開玩笑的。」相反的,她知道這些年他已長大很多了……
「妳不要開這種玩笑,我會當真的。」嚴士揚皺著眉,他真的會以為她誤會了他,而那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
「但我希望你訊問被告的時候不要太兇,這不是開玩笑,士揚,我們認識很多年了,我很習慣你說話的方式,但別人不是,這點你自己要注意,哪天你碰到別的法官很介意你這樣的訊問方式,那你該怎麼辦?」
「我知道。」
一頓飯,說好不談正事,還是避不開,畢竟這就是他們的工作。
邊吃邊聊著天,有些話題牽扯到案件,讓他們都倒足了胃口,但有些話題則讓他們哈哈大笑,音量之大,讓旁人都看了過來。
一餐飯到了尾聲,嚴士揚見機不可失,趕緊從西裝外套裡拿出一樣東西──有著精美的包裝──放在桌上,推到沉佩璿面前。
「這是什麼?」
「送妳的。」
沉佩璿笑著不敢收,「你是以什麼身分送禮給我?嚴士揚還是檢察官?」如果是後者,那她不能收。
不過老實說,從以前到現在,他常送禮物給她,但那些禮物……在一般女孩子的眼中應該是滿殺風景的,不過她很喜歡,他送的每一件她都很珍惜,她都留著。
嚴士揚笑著,「妳不要這麼緊張好不好,我是以嚴士揚的身分送禮給妳。」
她點頭,收過了東西,將包裝拆開,令她訝異的是,裡頭竟然是一台PDA,還滿精美的。「這是什麼?」
「PDA啊!重點不是它是什麼,而是……」接過機器,拿起觸碰筆點著螢幕,「重點是這裡,妳看,妳只要點進去,馬上就可以查詢到條文,還有最高法院的判例,和大法官的解釋……」
沉佩璿不禁失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像是獻寶一樣,「所以……所以這還是一本六法全書啊?」
「對啊!這是電子版的六法全書。」
她終於笑了出來,燦爛的笑容幾乎揚滿她整張臉,老天,這個男人從二十歲那年開始,經過了十年光影,竟然如此毫無「長進」!
都三十歲了,還是送她六法全書,沒有別的禮物──就送禮這件事來講,他真的可說是毫無長進!
當年因為她家境不好,一本六法全書反覆使用,畫線畫到爛掉也捨不得換新;他看見了就送她一本。
這麼多年下來,每逢她生日,他就送她一本新的六法全書;幾年下來累積的十多本都放在她辦公室的書柜上。
剛剛她還高興了一下,以為會從他這個老同學這裡得到什麼新的禮物。看到包裝盒小了許多,想說應該不是書了吧!沒想到竟然是一台安裝了法條查詢系統的PDA,她笑著,接過來把玩著,心裡也說不上是開心還是嘆息。
嚴士揚看著,「妳不高興嗎?」
「沒有!我很高興。」沉佩璿笑著。她高興的是,他一點都沒變,還是當年的他;儘管他們都已長大,都進入了這個骯髒的社會裡,每天面對的也都是人世間最骯髒的犯罪,可是他的心思還是很單純,一如當年的他。
「高興就好。」
「只是今天又不是我生日,你以前不都是在我生日時才會送我一本新的六法全書嗎?」
嚴士揚頓了頓,突然不知該怎麼說,搔搔頭,東摸摸、西摸摸,就是不肯直接說出來。
沉佩璿看著他這番反應,沒再追問,才一轉頭,便看見餐廳牆上的日曆:二月十四日……
情人節……
她笑了,開始把玩著PDA;他看她玩得很開心,於是開始教她新功能。兩人就好像孩子一樣,看見新的玩具,便玩得不亦樂乎。
突然間,她問了他一句,「所以這是情人節禮物嗎?」
嚴士揚黝黑的臉竟然在瞬間變紅,不知該怎麼說,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不說話,只是有些話,有些自己這幾年才漸漸弄懂的感覺,他竟說不出來。
她的陪伴、她的扶助,她的支持與教訓,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檢座,警方將嫌犯送到了,主任檢察官要您馬上過去。」
門口傳來聲音,嚴士揚恢復了專註,站起身,略帶歉意的看著沉佩璿,「小璿,我……」
「去吧!但是記住,訊問的時候不要太兇喔!」
他笑著點頭,跟著來人跑了出去;只留沉佩璿一個人坐著,看著手上的新禮物,想著方才他的表情是否就是答案?
天知道,她對他的喜歡已經有多少年了?
但這些年,她一直不敢想,更別提開口表白──她一直以為,當年那個女孩一定還在他的心裡。她永遠記得當年他面臨情傷時的激烈反應,不過也許學姊說得對,他們都長大了,這才發現彼此身邊只剩下對方還陪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