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繞了一圈,她還是回到這裡。儘管人事全非,她的命運始終沒有改變。
如果當初沒有離開,現在的她或許會認命一些……金絲搖搖頭,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自嘲表情。
罷了!現在的她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還想什麼命?她能不認命嗎?那個人、那段回憶,只能深深埋葬心底了,聽著阿里開始敘述海妖的故事,她知道自己該上場了。
老舊的籠子被推到前頭,發出喀喀的聲響。
金絲清清喉嚨,開始唱出那首「媽媽」的歌。
唱歌的同時,籠子的布幔被拉開,她傾注所有的情感唱出這首唯一和過去牽繫的歌,手掌不時輕撫著寬鬆衣服下的小腹,眼角滑下感動的淚水。
在場的觀眾聽得如痴如醉,如同所有他們走過的城鎮,金絲的歌聲征服了所有人的心。
同樣淚流滿面的還有一個人!
關霽遠站在場子外,眼眸眨也不眨地望著籠子里的熟悉身影,豎起耳朵聆聽不斷盤旋在夢裡的旋律。
不知怎地,此刻她的歌聲顯得更溫柔,更教他動心。
歌聲歇止,全場鴉雀無聲,阿里再次上台,正要展開驚悚的「揭開金髮女妖真面目」之時?不知從何處跑來一隻小金絲猴,從最後面躍出。
踩著觀眾的頭往台上躍去,引起全場騷動。
阿里和其它團員趕緊上前想捕捉小猴兒,卻只能追著它跑。
大家都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小玩意兒,以為這是雜耍團的餘興表演,紛紛笑得東倒西歪。
金絲根本不管外頭髮生什麼事,徑自低頭撫著肚子,直到小猴兒跳到她的籠子外又叫又跳,她這才抬頭,瞧見小猴兒頭上那一小撮白毛,她瞪大眼眸不可思議地低喃著:「小……金絲?」
它怎會出現在這裡?難道是她看錯?但那一小撮白毛,只有小金絲才有……接著小金絲又跳開,躍上一個走近的高壯男人肩上。金絲抬起頭,一臉茫然地望著居高臨下的逆光身影。
強烈的光線讓她反射性地眯著眼睛,此刻一陣風吹來,翻起覆蓋的紗巾,霸出她的臉。
隔著柵欄,她看清眼前的身影,不禁瞪大眼眸。
「天吶!妖怪!」見到她奇特的樣貌,還有臉頰上深而長的疤痕,尖叫聲此起彼落,大家像是見鬼了般往圈子外逃竄。但她什麼也聽不到,耳朵里只聽到飽含情感的呼喚。「金絲……」
「爺兒?」她輕唉一聲。
這是夢嗎?但為何這麼真實?他為何這麼深情地看著她?這一定是夢!
她抹去淚水,想將眼前的他看得更清楚,眼淚卻像決堤一般,怎麼也流不停。
關霽遠走到愣住的阿裡面前,以殺人的眼神怒視著他。「鑰匙!」
阿里無辜地指著牢籠、因為牢門根本沒鎖,他也不想將她關起來,但這是金絲自己答應的,因為這樣演出效果比較好。
「來,金絲……」關霽遠迫不及待地打開牢籠,對她伸出手。
原本一直痴傻望著他的金絲忽然回神,意識到自己的狀況,馬上以雙手遮住臉,整個人縮進籠子的角落。
「不是……我不是金絲……不是……」她抱著頭哭喊出聲,「你走……我不是金絲……你走呀……」
她已經不是他感興趣的小珍獸,而是個破相的妖怪——一個人人看了都會怕的妖怪……
「你是!你是我的金絲、我最心愛的小珍獸……關霽遠不知道她為何不承認,化成灰他都認得出她。「快點出來!我帶你回去……」
「我不是……不是……」金絲揮開關霽遠的手,乾脆背對著他,「你走……快走!」
「除非你跟我一起回去,否則我會一直守在這裡!」關霽遠見她不出來,硬是擠進兩人嫌太擠的籠子里,不顧一切地抱住她,「金絲,我知道自己太過分,我向你道歉……跟我回去好嗎?」
「走開!」金絲硬是將關霽遠推開,還用腳踹他,狹窄的籠子一時晃動得厲害。
「金絲,別這樣——」
見他仍不死心,金絲乾脆抬起頭,將帶著疤痕的臉頰對著他,婆娑的淚眼裡充滿挑釁。「看清楚!我不是你的小珍獸,我是個鬼,是妖怪!這樣的我,還是你的小珍獸嗎?哈哈……」看著他一臉的驚愕,金絲仰頭大笑。
這樣也好,就讓他死心吧!她不斷笑出淚水。
正如內心正淌流的血水,疼得她喘不過氣。
關霽遠這才看清楚她臉上的疤痕,割得那麼深、那麼絕然,好似一心想把自己毀滅,這讓他心疼不已。
他緩緩伸出手,大掌撫上那條幾乎佔據整個臉頰的疤痕,溫柔低喃著:「當時……一定很疼……」
金絲再也忍不住地潸然淚下,他眼底的憐惜讓她讀出他的情意,但理智告訴她,不能沉溺於一時的脆弱之中。
她不要他的同情!
她憤而拍去他的手,語帶威脅地瞪著他。
「不關你的事!你最好離我遠一點,不然哪天我會一刀划花你的臉,你就知道疼不疼了!」
她故意虛張聲勢,讓他把自己當成那個拿著金釵、恨不得刺死他的潑婦。
關霽遠凝視著她,沉默不語了好一會兒,接著便爬出牢籠。
他終究還是走了……以為他被自己的威脅嚇得落荒而逃,金絲強撐的堅強終於崩潰。
她扶著柵欄痛哭失聲,像個被遺棄的孩子。
「如果……」
關霽遠低沉的聲音再次晌起,她猛地抬頭,卻見他蹲在柵欄外,手中拿著一把匕首,「你能夠和我一起回去,我願意分擔你的痛……」說著便將刀鋒抵住臉頰。
「不要!」眼見他就要劃下,金絲連滾帶爬地衝出牢籠,以手擋住他的臉,刀鋒在柔荑上劃下一道淺淺的血痕。
關霽遠沒料到她會用這種方式阻止自己,趕緊丟掉匕首,緊張地察看她的手。
「你這傻瓜!」他捲起白色衣袖,小心翼翼拭去上頭的血珠,毫不遲疑地撕下衣角幫她包紮,「還好劃得不深……」
「你才是傻瓜……」金絲沒好氣地瞪著他,金眸里卻盈滿深情和感動。
「那我們正好湊成一對,不是嗎?」他親吻已包紮好的傷口,緊握住她的手,再也不願放開。
「跟我回去好嗎?」
金絲輕嘆一口氣,最後終於點頭,眼神卻帶著無奈和不安。
「太好了……」關霽遠張開手臂想抱住她,卻被掙脫,金絲只是扶著他的手起身,淡淡說了聲:「走吧!」
她始終與他保持距離,關霽遠有些失望,卻不再逼她,只是緊跟在後。
團主阿里愣愣望著遠去的兩人,眼前這場戲碼比他所編的故事還要精采,只是,他的搖錢樹就這麼走了,他們要怎麼回鄉呀?
「金絲姑娘的賣身契!」趙彬冷冷地看著阿里,嚇得阿里快速掏出口袋裡的紙張,不敢有所遲疑。
他到底惹上了誰呀?
阿里一臉愁苦地將賣身契遞給趙彬,卻換回另一張紙。
「五……萬兩?」
阿里看清楚銀票上的數字,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珠子。這……這真是他遇過最……最最珍奇的事了!
關霽遠被一股涼意冷醒。
他一個翻身,自動尋求溫熱的嬌軀,卻撲了個空,床褥已然冰冷。
「金絲!」他倏地下床在房裡東尋西找,卻不見枕邊人的蹤影。
失去她的恐懼再次浮現,他慌亂地套上外袍奔出屋外,花園裡也不見金絲的蹤影,急得他滿頭大汗。
「這麼晚了……會去哪裡?」
自從接她回來之後,金絲和以前大不相同,變得沉默不語,全身充滿了警戒,夜裡雖與他同宿霽月閣,卻不讓他碰觸。
他寧願她像以前那樣潑辣,指著他大罵,甚至打他,也不願見到她一臉愁容,好像心底藏了什麼重大的心事。
忽然間,耳邊響起輕柔的歌聲園那傳來……
是金絲!那裡雖已重新整修過,但金絲不是很討厭那裡,怎會待在裡頭?
關霽遠匆忙奔向珍獸園,緩緩走向裡頭,珍獸們依然聽得沉醉,對他的腳步聲絲毫不理會。
關霽遠走近聲音的來處,驚訝地發現金絲居然坐在以前被關的空牢籠里,仰望著夜空,歌聲比以往聽來更孤寂,更讓人鼻酸……
他靜靜聽著,沒有驚擾她,獨自咀嚼內心的苦澀。
現在的她,就像被關在籠里的金絲雀,一心嚮往天空的寬闊。該不會她根本不願回來,甚至對他沒有一點感情?否則怎麼看來如此悲傷、孤單……
關霽遠暗自猜測著,心口卻被這樣的認知悶得好難受。
最後一個音符在夜空中消逝,金絲蜷起身子將自己抱緊,瑟縮地窩在角落。
不該回來的……
她就像那些珍獸,即使走出牢籠,身體自由了,心卻不願離開,但是,她留下來只是增添他的苦惱,她不願成為他的負擔。
回來之後,她才驚黨他的身分有多顯赫,她這個破相的異族女子怎麼配得上一個堂堂王爺?留在身邊都覺污染了他的尊貴,更何況他從沒說過要怎麼安置她……
她將身子縮得更緊,冰冷的空氣讓她忍不住輕顫。
「怎麼不回房睡?」一股暖意隨著溫柔語調包覆著她的身子,她一回頭,便對上一雙關切的眼眸,關霽遠正將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金絲趕緊坐直身子,扭過右臉,和他保持距離。「我……睡不著……你先去睡,別管我…
…」
疏離的語調和態度,都讓關霽遠微慍。「我怎能不管你?看你這樣,我怎麼睡得著?」
見她低垂著眼睫沒有回應,看來極為疲累,他的語氣跟著放軟,「別胡思亂想……這裡很冷,咱們回房好嗎?」
他不敢問她在想什麼,生怕得到令他心碎的回答。
「嗯!」金絲點點頭,身子的確冷得有些受不了。
關霽遠伸手想抱她,卻被推開,如同前幾次那樣。她扶著欄杆起身,想步出牢籠時,卻被過長的外袍絆到,腳步一個踉蹌,還好關霽遠如老鷹抓小雞般及時扶住她的腰,一種異樣的觸感卻讓他愣在原處。
「你……」將她的身子扶正,他難以置信地望著手掌觸摸的部位,那兒竟明顯地隆起。
「沒什麼……我只是變胖了……」她懊惱地推開他轉過身,還想隱瞞身體的變化。「大概是回來后胃口比較好……」
關霽遠卻從身後一把抱住她,身體因為狂喜而顫抖。「你……有了我的……孩兒?我的孩兒……」
他終於知道她心底藏著什麼秘密,只是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她為什麼不告訴他?
「你別亂說……我根本沒有身孕……」她極力想掙脫,卻被擁得更緊。
她的急欲否認讓他大為受傷,他將頭靠在她的肩上,以脆弱的聲音問著:「為什麼不承認有孕?難道……你不喜歡有我的孩子?」破碎的語調顯現他的不安,「或是……你還恨我……根本不想擁有我的孩子?但你知道嗎?我好高興,好期待你生下我的子嗣,我只要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