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阿陽是個出色的國際攝影師,卻未曾掌鏡拍攝過她這個妻子,而眼前這張畫面……這是要多專註這女孩的一舉一動,才能捕捉到她閉眼深呼吸的那一剎那?

「不認識嗎?」見她沒有回應,陳昭陽有些遲疑地開口。

朱槿失笑喃念:「李若柔?當然認識。那個神采飛揚,無時無刻都活力十足的女孩……」像顆會燙人的小太陽,活躍得讓人嫉妒。

能說不認識嗎?要是真的說出這麼拙劣的謊言,不僅阿陽不會相信,反而又把他推得更遠了。她是不想阿陽太痛苦,不過也不會這麼輕易地放手。

給他一點空間何妨呢?

愛情,通常禁不起考驗。

真是命運的作弄。如此一來,她就必須跟那個人聯絡了。

坦尚尼亞的大草原

禿鷹由日升東方翱翔而來,在頂上方盤旋數圈,發出幾聲凄涼難聽的叫聲后,往西方直飛而去,隱沒在地熱蒸騰的模糊地平線。

一望無際的莽莽草原上生機盎然。

一處水窪旁的牛群,正被三頭公獅追趕而驚慌狂逃,揚起沙塵無數。

五頭長頸鹿拚命伸長脖子,啃食樹上寥寥無幾的葉子,其中一頭脖子較短的只好認命地低下頭,費力張開腳,才得以順利吃得到地上的草。這是一群覓食辛苦的物種。

生機盎然,同時也殺機重重。

物竟天擇,食物鏈,生生不息。

草原中,快速賓士著一輛吉普車,行經橫陳一路的動物屍骨路徑。

那些還保有原來骨架原貌的蒼白骨頭,在艷陽的照射下,白得很是礙眼。

「停車!」

嘰--

尤金緊急踩住煞車,車內的物品七零八落傾倒,惹來副駕駛座上男人的一記白眼。

「嘿,兄弟,你喊得那麼急,我只好停得這麼急嘍。」尤金是當地人,他黑黝黝的臉浪蕩一笑,露出一排亮晃晃的白牙,講得這麼有道理,讓人無法苛責。

額頭差點撞上擋風玻璃的陳昭陽,默默移開瞪在尤金過度白皙牙齒上的視線。

他跳下副駕駛座,同一時間,尤金立刻扛著獵槍,高高地站上駕駛座椅,並拎起掛在胸前的望遠鏡眺望四周。

做出這些反射性動作的同時,他的嘴巴也沒閑著,早已彎腰撿起一顆滾到車底的蘋果,啃得滋滋作響。

「喀滋、喀滋--右前方十公尺那堆白骨是公羚羊,八公尺那堆是公像,喀滋、喀滋--五公尺那堆是公斑馬,喀滋喀滋--另外……」

「等等!」陳昭陽停止攝影的動作,望向打扮得像殺手的尤金。「為什麼都是公的?你怎麼判斷?」

尤金聳了一下肩。「因為通常男人比女人笨,女人通常比男人狡猾,所以女人命比較長,動物應該也一樣,我是這樣判斷的。」

這傢伙根本是在瞎掰吧?

尤金扔掉果核,拎起另一顆蘋果咬了一口,轉向另一邊繼續介紹:「喀滋、喀滋……左邊方向十公尺那堆是母斑馬,八公尺那堆是戰鬥失策的母獅子。喀滋、喀滋--六公尺那堆……喔……應該是一坨母動物拉的屎,另外--」

「等等。」陳昭陽再次停止攝影的動作。「這次怎麼都是母的?理由是什麼?」

尤金再次聳了一下肩。「女人通常比較狡滑聰明沒錯,但是她們愛鑽死胡同,往左邊這個方向跑有一大窟不淺的水窪,死胡同一條。」

這傢伙果然是在瞎掰。

「那這一堆是什麼?」陳昭陽比比他眼前那攤發出陣陣惡臭的爛肉泥,上面一群蒼蠅亂亂轉,他瞧了老半天,仍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尤金扔掉果核,沾滿香甜蘋果汁液的黝黑手指在胸前擦了擦,放下望遠鏡,凝重的眼神炯亮亮地掃了過來,裡面有幾分認真慎重,還有幾分激進狂熱。

「那是上一個在這裡喊『停車』的人。」這語氣可陰沉了。

陳昭陽的眼角抽了一下,頓時感覺自己貌似踩在一塊肉泥上,他胸口一緊,下意識倒退了兩大步。

「兄弟,容我提醒你,總共有三頭兇猛的非洲獅、兩頭飢餓的金錢豹子、五頭他媽的超級大老虎正朝這裡邁進。」尤金眯了眯眼,握緊了獵槍,全身肌肉警戒束緊,散發出一種蓄勢待發的狠勁。

「這種事怎麼不早說?」

「我是個神勇的男人,緊張兮兮的會顯得我很沒種。」

陳昭陽輕嗤一聲,很鎮定地慢慢坐上車,很淡定地關上車門,很穩定地慢慢吸飽一口氣--

「開車!」

嘰……

放眼望去,這一帶草原除了一棵大約要二十個人才合抱得起來的波巴布樹外,完全沒有任何遮蔽區。

這樣無障礙的視野很好,至少不會被某一頭兇猛動物盯上了還不自知。

陳昭陽倚著樹榦坐下來,從背包里掏出乾糧和著水囫圇吞棗。

放鬆下來后,才發現自己真的是餓壞了。

也許他該考慮換個嚮導,尤金這傢伙有一種奇怪的幽默感,或許應該說,他以嚇唬觀光客為樂,像剛剛那種事件,一路上層出不窮。

如同過去離開台灣后這兩個月的習慣,一旦歇腳,陳昭陽就會打開相機的拍攝紀錄,將畫面切換到最近拍攝到的那幾幕。

看著那黑框中的影像,他的眸光柔軟了。

第一張是若柔躺在床上將醒未醒的時刻。

第二張是她張開眼睛,迷糊中帶有困惑。

第三張是她抓住被單裹住裸身,一臉驚詫地瞪著他。

第四張是她跳下床,生氣地伸手搶他的照相機。

第五張是他偷襲吻住她臉頰的模糊合照;她又怒又叫的,驚詫的眼睛睜得好大。

畫面到這裡結束,在這之後,她把他轟了出去。

這是昨天一大早,他從飯店服務員那裡誆來鑰匙,偷偷溜進她房裡「拿」點東西時,順便拍下的照片,這才發現她有裸睡的習慣,可惜棉被擋去了大部分春光。

登徒子嗎?他已經不在乎當個死纏爛打的低級傢伙了。

這兩個月來,她跑他就追,一路從馬達加斯加追到南非;之後,她去了史瓦濟蘭,又來到這片坦尚尼亞大草原,然後今天一大早,她又逃了……

別傻了,跟他玩這種追逐遊戲,只是在增加他的樂趣而已,根本就擊退不了他一分一毫。

名為若柔,卻一點都不柔弱,她不是那種會被男人馴服的女人。

陳昭陽伸出手指,輕觸相機熒幕那張驚怒交加的小臉蛋,揚唇淺笑,一點都不擔心會找不到她,他內心有莫大的自信。

她逃不掉。

唇角笑意忽凝,陳昭陽僵住背脊,思緒被一種被盯住的悚然感給截斷。

所有的動物:包括人類在內,自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警覺性;他感受到一道犀利的注視來自上方,那絕對不是錯覺,太近了,近到他隱約能聞到那肉食動物身上特有的腥臊味,還有一種獵食后沾染上的腐屍味。

糟了!他們探視了四周,卻忘了檢查樹上!

喀嚓--

同一個時間,陳昭陽聽到子彈上膛的聲音,他不動聲色地抬眸望向五公尺外一臉警戒肅穆的尤金。

在這個時候,陳昭陽終於了解為什麼當地人會說尤金是最優秀的草原勇士,人們都說尤金敏銳、捷速。

他突然覺得尤金的卷卷頭毛好可愛、木炭黑皮膚好可愛、白得刺眼的大牙好可愛、天生的體味好可愛、惡質欠揍的個性好可愛,連他那雙水汪汪的閃亮大眼睛他也能完全原諒了。

兩雙黑眸在空中默契接觸,彼此心神領會。

陳昭陽頭頂上黑影一閃。

尤金瞄準,陳昭陽同時翻身滾離!

尤金開保險,對一躍而下的猛獸射擊--

「住手!」

咻--噗!

在陳昭陽出口喝止的同時,尤金的槍管在千分一秒間偏移了幾公分,擊發的子彈沒入陳昭陽身後的波巴布樹中,被子彈擊中的樹榦處,立刻冒出汩汩清泉來。

陳昭陽有些狼狽地站起來,他拍拍身上和頭上的草屑,眼睛沒離開過那頭一躍而下的兇猛野獸……

呃,是小動物才對,它正在舔飲受傷樹榦處冒出來的清泉。

雖然他知道這種樹種會在樹榦中貯存很多的水,但第一次親眼見識到這樣從樹榦中源源不絕冒出水液的盛況,也不免感到驚奇。

「是只可愛的小貓咪啊!」尤金戲謔地咧開嘴笑了。

「正確來說,是只未成年的小花豹,你差點就殺了它了,真是千鈞一髮。」草原上的生死搏鬥每分每秒都在上演,也許這頭落單小花豹等一下就會被一群鬣狗襲擊致死,但就算會死,也不應該死於人類犯規的武器中。

兩人的神經鬆弛下來,越來越近的引擎聲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他們同時抬起手掌橫在眉上,擋去過於灼烈的陽光,眯眼望去--

大約二十公尺開外,有一輛吉普車正朝這裡賓士而來,所經之處揚起了一片滾滾黃沙。

「有同伴來了,要換地方嗎?」尤金知道陳昭陽不喜歡跟其他觀光客碰在一塊,有點不耐煩地詢問,想不到一回頭,卻意外看到陳昭陽露出一臉得意到不行的燦笑。

這算是傻笑嗎?

「嘿,兄弟,你還好吧?是剛剛嚇傻了嗎?真是!你們這些城市來的就愛大驚小怪,你到底在看什麼?車上的人有什麼古怪……」車子開近了,尤金順著陳昭陽的視線再次望過去,立刻訝異地收口。

「哇!」尤金水汪汪的大眼睛驟然發亮,吹了一個響徹雲霄的驚艷口哨。

一名戴著大草帽的粉嫩小姐抓著望遠鏡,車都還沒停妥就跳下車飛奔過來,靈巧的嬌軀像頭頑皮小獸跳躍其中,驚起伏在蔥蔥草原里的眾多蠅蚊蜂蝶。

顯然她的目標是尤金,她看著他的目光實在太過於熾熱,火辣辣得像要吃人入腹。

天外飛來的艷福?這麼漂亮的東方小姐啊!

尤金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認識這個嬌嫩的小姐,不過……管它的……

他笑出一口大白牙,攤開雙臂,迎接飛撲過來的佳人。

佳人跳到他身上,把他撲倒在地。

她的草帽因為這個猛烈的動作滑落下來,露出一頭蓬鬆又稍顯凌亂的自然捲髮,把她那張被陽光曬得微微泛紅的小臉和小巧的五官襯得更為靈動。然後她熱情的舉起手,把臉蛋湊近他!

「噢!shit!噢--搞什麼?幹嘛打人!噢--噢--痛痛痛!我的臉被你打歪了!你是誰?噢!shit!噢shit!請問我有做出對不起你的事嗎--你到底是誰……」

「我才想問你是誰!你怎麼可以拿槍對著阿陽?你想殺人嗎?還是想勒索?喔,我看一定是想勒索吧!早知道你們這種地陪就有幾個不安好心的,挾槍行兇……」若柔驚怒交加,眼底冒著火辣辣的怒火,跨坐在尤金身上,拿著手上的望遠鏡猛K他,另一手猛揪他的頭髮,像只抓狂的兇殘野貓。

「你誤會--」

「我剛才從望遠鏡里看得一清二楚!」

「你根本沒看清--」

「很清楚!」

「那是--」

「那是你惡行的證據!」

「你這--」

「你這該死的王八蛋!我咬死你!可惡可惡!」這次連牙齒都用上了,惡狠狠地咬住尤金的手臂死命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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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那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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