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生在世有許多既諷刺又矛盾的事,例如關於「吃飽的幸福」這件事,竟然都是那些吃不飽的人才能體會,對於三餐無虞的人,常常將吃飽當成理所當然,自然也不會多珍惜。
像是駱子傑就是這樣的人。
遇見何欣美之前,他曾經三餐不繼,有一頓沒一頓的,所以他真的認為,能吃飽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但自從認識欣美后,每天都有便當可以吃,他開始忘記了吃不飽的感覺,忘記了可以自在、自由的飽餐一頓真的是人世間最幸福的事。
但這或許不能怪他,出身貧困的家庭,父母早逝,靠著奶奶撫養長大,因此他從小就知道他必須靠自己才能走出困境,他必須專註在其他的事情上,例如讀書、升學、事業。
如果不能有所成就,只求溫飽,那不就成了庸庸碌碌之人,整天繞著柴米油鹽醬醋茶打轉,光想到這樣的日子,他就覺得心灰意冷。
駱子傑知道,不是每個人的想法都跟他一樣,至少欣美就是。欣美那女孩很容易滿足,國中畢業后,光是在家裡的便當店工作,忙著煮菜、上菜、裝便當,送便當,雖然忙,但至少也讓她玩得很開心。
他知道自己不能接受這樣的生活,但也肯定欣美適合這樣的安定,甚至欣賞她在忙碌中展露的笑顏,以及她依舊不變的善良。
只是他會心疼她的辛苦,尤其是親眼看見她因為廚房蒸騰熱氣而汗流浹背的畫面時,看見她忙於店裡工作,連自己都沒時間吃飽時,他真的很心疼。
他想,如果他將來可以成功,欣美是不是可以不用這麼辛苦……思及此,臉上頓時充滿苦笑,原來他已經把欣美納入他人生未來的規劃了。
駱子傑國中畢業后,果然考上了當地有名的第一志願。高中三年,他依舊常常到便當店幫忙,儘管課業變得更繁忙,但他依然遊刃有餘。
從小到大的讀書習慣沒變,他沒有錢補習,只能透過課前預習、上課專心、課後複習來維持課業,更必須到便當店幫忙,賺點零用錢養活自己。生活中時間很緊湊,他必須學會善用每分每秒。
日子過得雖然辛苦,但至少衣食無虞。他很幸運,成長路上碰到欣美、碰到何媽媽,從小學五年級到高中畢業,這八年的光陰他可以不用餓肚子,可以更專心在自己的課業上。
甚至高三那一年,奶奶去世了,面臨大學聯考的壓力,他一度想要休學,也是欣美和何媽媽幫他的忙,張羅喪葬事宜,更勸他要繼續讀書,千萬不要放棄求學,不要放棄這好不容易要起飛的人生。
這般恩情他本來就謹記在心,更何況隨著年齡增長,他的心已不再只把欣美當作同學、朋友或兄妹。他說不清,或許也有點拉不下臉說,可以確定的是,他想為她扛起人生的重擔。
高中畢業,他考取台北的大學,是一流的學府,這也代表他真的要離開家鄉,離開熟悉的便當菜色,前往另一個陌生的城市,展開他人生的下一段旅程。
還記得出發那一天,欣美跟何媽媽到火車站送他。欣美一如以往包了一個便當,甚至另外用保溫盒裝了許多菜,以免他吃不夠。
他收下,揮別家鄉與熟悉的人,心情雖有不舍,但很快就能撫平,因為他要繼續走向未來的人生,想到他每踏出一步,都代表他將更有能力掌握自己的未來,走出自己的康庄大道,他便雀躍不已,甚至毫無停留的念頭。
儘管牽挂欣美,但這確實也是第一次,熟悉的便當菜色已經留不住他想飛的心了……
台北市是繁華城市,記得剛到火車站時,連要找到大門走出車站都有點困難。
他費盡千辛萬苦,終於到了學校,住進宿舍,又花了幾天的時間找到了打工工作,確認自己能有些許收入,不會斷炊。
畢竟離開了家鄉,沒有了何家便當店當奧援,他必須自己想辦法解決吃喝的問題。雖然這幾年在便當店打工,有些許積蓄,但不能坐吃山空。
剛到台北的前幾晚,他確實很想念欣美的便當,甚至有一點不習慣。他在學校附近找自助餐店,找到了幾家吃過,雖然能吃飽,但終究與記憶中習慣的味道不同,不是太咸,就是太油,就算有幾家講究健康,確實口味不重,但依舊與習慣的滋味有段差距。
原來導致他不適應的就是習慣,八年培養的習慣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但也不是無法改變的,當他每天都必須到這些重口味的自助餐店覓食,久而久之他也習慣了,反倒是忘了那曾經熟悉不已的味道。
甚至他還有了幾次跟同學相約聚餐的經驗,開始進出中高等級、價位的餐廳,那些講究火候、刀工、廚藝的食物確實讓他這個鄉下土包子大開眼界,暗暗讚賞不已。
這個時候,欣美的便當離他更遠了,曾經熟悉的味道,不過才幾個月的時間就已經不熟悉了。
不只不熟悉,甚至反而有點不適應……
那天何欣美陪著媽媽到台北找朋友,她難得獨自行動,提著保溫盒,裡頭裝著自己一早爬起來做的飯菜,希望趁熱可以拿給子傑吃。
子傑上台北念書,不知道有沒有吃飽,會不會因為忙著功課就忘記要吃飯?子傑現在一個月才回家鄉一次,她也很久沒有看到他了……
何媽媽當然知道女兒的心意,搭著計程車送女兒到子傑就讀的大學后就自己先離去,約好下午某個時間會回來找她。
何欣美提著保溫盒站在偌大的大學校園,時間將近中午,雖然下課鐘聲還沒打,但校園內已經人聲鼎沸,可以聽見許多學生三兩並肩行走,討論著等一下午餐要去哪裡打牙祭。
她知道子傑就讀的是商管系所,因為怕自己走錯地方,還不時抬頭看看系所招牌,確定這裡就是她要找的地方。
可是她一直沒看到子傑的身影,甚至下課鐘聲響起了,大批學生走出系館,就是不見子傑的身影。
不得已,她只好找個人來問,得到的回答是——
「子傑?我剛剛看到他在樓上跟人家討論報告……你看,他下來了。」指著來人,何欣美也轉過身看過去。
何欣美看見駱子傑高大的身影從大樓內走出來,他身旁圍著許多人,有男有女,所有人都聽著駱子傑發言,似乎以他為首。
「這個報告我想就這樣安排,你們先去找相關文獻,數據部分我去跑,有數據做佐證,應該就沒有問題了。」
「子傑,你真是太厲害了。」
「就是!」
一旁的男生露出佩服的表情,其他女生則有著愛慕的眼神,不管如何都投注在駱子傑身上。
「子傑,」那個同學大喊,「這裡有個女生找你喔!」
駱子傑抬起頭,沒看到說話的同學,第一眼就看見了何欣美,他很訝異,心裡也有點驚喜,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去。「欣美?你怎麼會來?」好久沒有看到她了?
「我陪媽媽來台北找人……然後要拿這個給你吃。」
看著她提著保溫盒,心裡立刻聯想到便當,不能否認,他確實有點開心,畢竟離鄉背井,可以在異鄉吃到熟悉的味道,當然開心……儘管對於究竟熟不熟悉,他其實已經沒這麼確定了。
「跑這麼遠,只為了拿個便當給我,你一點都沒變,跟小學的時候一樣。」無奈苦笑,語氣里卻充滿疼寵。
「吃飽……」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吃飽很重要,我知道,你的座右銘嘛!」
何欣美不好意思苦笑,駱子傑確實也肚子餓了,他想了想,「我們找個地方一起吃吧!」
一旁有駱子傑的女同學走上前來,「子傑,我們不是說要一起吃午餐,然後討論報告嗎?」
駱子傑一愣,真糟,看見欣美遠道而來,他都忘了這件事了,怎麼辦?
「你有事啊?」何欣美似乎發現自己好像打擾到子傑了。
駱子傑揮手,對著同學說:「不好意思,我今天不跟你們一起用餐了,你們討論完之後,如果有分配工作,直接告訴我就好。」
「可是我們討論報告都是你主持啊……」
「這種說法也不對,要是讓老師知道整份報告的重心都集中在我身上,我們的分數也不會高,不符合團體報告的本旨。所以今天中午你們自己討論,有個大方向後,我再提供我的意見。」
「那……這個人是誰啊?」什麼討論報告根本不是重點,終於有個女同學鼓起勇氣問出眾家女生看見何欣美之後心裡最大的疑惑。
「該不會是女朋友吧?」一旁的男同學插嘴道。
何欣美突然臉紅了,駱子傑趕緊制止,「你別亂說,好了,我走了。」帶著何欣美,離開眾人的視線。
他走前,她跟后,一路上所有人都看著,自然也看到了駱子傑時而回頭,面帶笑容與何欣美交談的模樣,似乎還哈哈大笑。
駱子傑在繫上,才剛入學就是風雲人物,冷靜到幾乎有點冷淡,成熟又穩重,許多學姐都為他瘋狂,但也沒見過誰得到駱子傑的微笑以對。
所以,那個女生在子傑的心中,應該很重要吧?
大學之所以稱為大學,就在於校園廣大,隨處都是驚喜,至少跟小學的時候不同,不需要每次都約在涼亭吃飯。
駱子傑找了個校園角落,有大樹遮陽,有木桌、木椅可供休憩,周遭環境清幽,沒有閑雜人等吵鬧,他們就約在這裡吃飯。
何欣美一坐定,立刻忙著安排,將所有的菜統統放在桌上,甚至還有湯品,轉眼間桌上竟有五菜一湯,頗為豐盛。
駱子傑拿著飯盒,夾了菜,配著飯就放進嘴裡,第一口才吃完他就頓了頓,眉毛微微皺起。
這個反應很輕微,但是何欣美看見了。「怎麼了?菜有問題嗎?」
她也趕緊吃了一口,就怕因為長途跋涉,菜已經不新鮮,這樣就糟了,東西可以不好吃,但至少要能吃。
「沒有,菜很好吃,我想到別的事去了。」邊吃駱子傑邊詢問何欣美的近況,包括便當店的狀況,何媽媽的健康,是不是還有在送便當,有沒有虧損等等。
但是駱子傑一心好幾用,邊吃飯邊聽何欣美娓娓道來,甚至還拿出資料閱讀,準備即將到來的重要報告。
雖然一心三用,但他處理得很好,飯也吃了,欣美說的話他也聽進耳里,甚至還聽出幾個關鍵問題提出反問,至於自己的報告,那更不在話下,邊讀資料,腦袋裡還浮現幾個想法,迅速將筷子換到左手,用筆記錄下來。
「……就是這個樣子,很厲害吧!」
「你說的每日盈餘,不要忘記還要去掉隔天的買菜錢,剩下的才真的是盈餘。」迅速聽出端倪。
她說便當店最近每天都可以有將近七八千元的盈餘,駱子傑一聽就覺得不太對勁,依照他幫何媽媽整理店裡帳目的經驗,這肯定還漏了什麼成本沒算。
「你真的有在聽我講話?」好厲害……
瞟了她一眼,「當然。」
一臉溫柔笑著,心裡覺得一陣甜蜜。可是看著駱子傑這麼忙碌的樣子,她還是忍不住想提醒。「吃飯的時候專心嘛!不要邊吃飯邊看書。」
「我應付得來,沒問題的,你繼續說啊!我都有在聽。」
何欣美還想勸,「吃飯皇帝大,吃飽以後再做也不遲啊!吃飽最重要了,吃飽飯以後想做什麼都可以啊!」
駱子傑苦笑,看著她,「小姐,人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扣掉睡覺,所剩不多,但要做的事情很多,不努力把握時間,怎麼可能做得完?」
「可是吃飯就是吃飯啊……」
「我真的覺得,單純吃飯很浪費時間。」
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何欣美很訝異,「可是吃飽飯最重要,我媽媽都這樣說……」
駱子傑本來不想多說自己的想法,但看著何欣美那一臉的不解,他放下筷子,也放下手中的文件,對著她說:「欣美,對我而言,吃飽飯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我並不是要改變你的價值觀,只是我認為,人生有太多事情比吃飽飯更重要了。」
「……」不知道該說什麼,大概是這個話題對何欣美而言太困難。
「你也知道我家很窮,我只能靠著加倍用功努力讀書,才能改善自己的生活,我必須出人頭地,我必須努力往上爬。說白話一點,我現在要努力讀書,將來要拚命賺錢。」
「子傑……」
「現在,讀書對我而言比吃飽更重要,將來,也許對我而言,事業與成就比吃飽飯更重要。你想想,如果我現在不好好讀書,將來不好好打拚事業,我想吃飽,有可能嗎?」
「可是,吃飽沒有這麼難啊……」
「在這個社會上,每個人都很努力的想要掙一口飯吃,拼死拼活的,每天都忙得焦頭爛額,甚至忙到昏天暗地還吃不飽,你說吃飽難不難?」
這些話何欣美真的不懂。
駱子傑也知道她的不懂,畢竟她就是一個這麼容易滿足的人,這是她的優點,不需要改變。
只能說,他的想法跟她不同,他不會因她而改變,也不想改變她,她的美好就在於她的善良與樂天知命,他不想改變,甚至想努力保有。
「好了,吃飯的時候別談這麼嚴肅的話題,會得胃潰瘍的。」駱子傑露出微笑,也換得她的笑顏回應,「你最近怎樣?說來聽聽。」
「我喔,我還是這樣啊……」何欣美沒有別的心機,事實上她也弄不清楚子傑的想法,只是她就算再笨、再遲鈍,也可以感覺到兩人間存在落差。
而且,子傑到台北念書後,好像也跟以前不一樣了。
更有自信、更成熟、更冷靜,雖然有時候還是會說說笑話,或是糗糗她,但安靜的時間變多了。
駱子傑也知道自己變了,但他認為,為了適應新環境必須有所改變,甚至也改變了過去的習慣。
這裡面也包括對味道的習慣。
又吃了一口飯菜,眉頭依舊微微皺攏,眼神里充滿著不解與矛盾……這味道好清淡、好熟悉,卻也好不習慣。
駱子傑人在台北,何欣美當然不可能天天幫他送便當,如同國小、國中與高中的時候一樣,偶爾一次南北奔波,已夠她累上好幾天,連子傑都要她別這麼辛苦,他會盡量常常回去,回到那個沒有親人、只剩下她的故鄉。
那是因為有她,才讓那個地方稱得上故鄉。
當然,駱子傑也沒有太多時間常常回來,他很忙,大學沒畢業就進入投資公司工作,從實習小弟做起,頗得老闆賞識;上了研究所也是事業、課業兩頭燒,一邊是學歷、一邊是資歷,都不能放棄。
直到當兵,他幾乎沒太多機會回家鄉看看,自然也不用提再次品嘗她的便當……附帶一提,現在便當店已經完全由她來掌廚了。
何媽媽身體每況愈下,已經不堪長久工作,孝順的何欣美自然承擔起店裡所有的工作,讓媽媽好好休息。
他們都在成長的路上不停向前奔去,沒有停留,也不能停留,只能欣然接受已經長大的事實,承擔起屬於他們各自的責任。
何欣美不是不知道,子傑高中畢業就去台北,研究所畢業后就去當兵,這麼多年都不在家鄉,不在彼此身邊,他們其實已經隔很遠,遠到沒有交集了。
她說不出自己的心為何那麼酸,甚至有微微泛著痛楚感,想到往後的日子,子傑也許永遠不會再回到她身邊,甚至永遠不會再來吃她的便當,她就異常失落,甚至連鹽跟糖都分不出來了。
這些情緒何媽媽都看在眼裡,但她不能說什麼,子傑那孩子已經長大,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欣美的心意身為母親自然了解,但總不能逼子傑接受自己女兒,如果子傑沒那個意思,湊合兩個孩子也只是彼此折磨。
後來子傑退伍了,馬上就進入了大學時代曾經任職的投資公司繼續工作,聽說子傑過去表現傑出,公司說好等他一退伍立刻高薪回聘。他打了通電話到便當店交代了他的近況,詢問何媽媽的身體狀況,當然也問了欣美的事。
記得那天接到那通電話,欣美好開心也好激動,臉上又是笑、又是淚,想多跟子傑說幾句話,卻聽到電話那頭傳來有人找子傑去開會的聲音。
「我不多說了,我要去開會了,你們保重。」
「子傑,你要吃飽……」話沒說完,對方就掛斷電話,何欣美難以形容心裡的感覺,既開心、又難過,兩種情緒交雜在心中,連她都弄不懂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何媽媽走向她,拍拍女兒的肩膀,希望她想通、想開,「欣美,不要強求,知道嗎?」
點頭,努力壓制內心難過的感覺。她是不是真的失去子傑了呢?失去?難道她一直以來都以為自己擁有子傑嗎?
子傑這麼優秀、這麼傑出,她夠資格擁有他嗎?夠資格嗎?轉過身。「媽,我……我想送個便當去給子傑吃。」
「孩子,你還不懂嗎?子傑離我們很遠了……」
「我……我知道啊……可是……」可是她心裡存在著吶喊,她想見見那個男人。她知道自己不該強求,她應該知足,她是個最容易滿足的人,這幾年的交集應該夠了,該滿足了。
可是……
千萬個可是成為動身的動力,隔天一早她就爬起來做菜,然後裝便當,再去趕火車。而店裡因為有請員工,可以暫時撐一下,她原本想她下午就回來了,應該不會拖太久。
何媽媽沒有攔她,讓她去。這孩子難得衝動,更是第一次獨自出遠門上台北,雖然她嘴上不說,顯然一顆心早就給了子傑那個孩子。
好吧!讓她去體會吧,是好是壞總要有個結果……
何欣美拎著便當,搭著火車北上。現在的火車速度比以前快多了,她到台北的時候還不到中午。
拿著一張小紙條,上頭抄著子傑公司的地址,她在台北街頭左顧右盼,不知該怎麼走,只好問路人,路人只說很遠,要她搭計程車。
於是她攔了車,上車將地址報給司機,司機一看就知道那是東區的商業區,立刻出發前往目的地,半個鐘頭後到了。
付了錢,下了車,眼前是一棟高聳幾入雲霄的大樓,看得她目瞪口呆,不敢置信,甚至連走進去也不敢。
猶豫了好久,這才走進去,櫃檯小姐看見她,立刻親切詢問她要找誰,她只報上了名字,對方立刻就知道。「您說的是本公司投資企劃部的高級專員駱子傑嗎?」
「是!」那一長串頭銜她聽得頭昏眼花。
「請問您是他的誰?」似乎很訝異有個女的會來找駱子傑。
畢竟是駱子傑耶!公司里這幾年來難得出現的青年才俊,英俊又聰明,每個女職員上班空檔談的都是他。
「朋友,我……我送便當來給他。」
「這樣啊……」另一位櫃檯小姐打電話上去問,「駱專員現在不在公司,這樣好了,我安排您上去在會客室等好不好?」
點頭如搗蒜,當然好。於是警衛帶著她上去,來到七樓的投資企劃部,這裡安安靜靜的,上班時間一個人都沒有,顯然很忙碌。
不過她看見了子傑的辦公桌,因為桌上放著名牌,令她訝異的是,子傑的辦公桌上竟然擺了兩個三明治、一杯咖啡,還有一個便當盒。
「小姐,請您在這裡等,等駱專員回來,我們會通知他。」
「謝謝。」
坐在會客室內,警衛將門關上,室內恢復一片寧靜。她無聊看著四周,安靜等候,這時她發現透過百葉窗恰好可以看見外面辦公室,也可以看見子傑的辦公桌。
何欣美抱著便當盒,就這樣安安靜靜的等候,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她始終保持耐心,即便眼前牆上的鐘已經指向五點,即便透過百葉窗可以看見外頭有人來送便當,也放了一個在子傑的桌上。
何欣美看著,心裡很訝異,子傑這麼忙,一整天都沒吃飯嗎?他桌上從早餐、中餐到晚餐,都放在那裡,主人卻不來享用。
他忙到沒有時間吃飯……
何欣美只能繼續等,繼續等……
等到駱子傑走進會客室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將近十點了。當然她帶來的飯菜,連同那擺在駱子傑桌上的便當,早就涼掉。
駱子傑匆忙走進,看見何欣美時真是不敢置信,見到人劈頭就問:「你……怎麼會來?你到底在這邊等多久?」
何欣美趕緊從位置上站起來,提著便當盒,「我送便當來給你……」聲音里有著疲累,卻也有著見到他的喜悅。
駱子傑抿著唇,似乎正努力隱忍。這一天他忙到焦頭爛額,公司的投資計劃出現問題,幾千萬美元的資金都卡住了,這幾天他跟著公司主管到處找投資夥伴討論資金調度問題,希望可以度過危機,這種投資控股公司就是靠著資金流動在賺大錢,最怕的也就是資金卡住。
為了這件麻煩事,他忙了一整天,事情還沒辦法解決,他現在哪有心情吃飯?
甚至也不覺得餓。而且不知怎的,工作已經夠煩了,再看到她提著便當在會客室里等了一天,他就更心煩,怒氣瞬間竄升。
「你怎麼過了這麼多年還是在做這種事?提著便當追著我跑,你不煩嗎?你不煩我都煩了。」
「子傑……」
駱子傑一長串話夾帶著不滿的怒火,統統噴射向她,似乎也想將這陣子受的鳥氣一併發泄出來。
「你不要再跟我說什麼吃飽很重要的蠢話,現在對我而言,可以解決資金問題才是最重要。」駱子傑說到最後,幾乎用吼的。
「……」她傻傻看著他,一句話都不敢說,當然更聽不懂他所說的資金問題。
「我拜託你不要再做這種事好不好?你不需要千里迢迢拿著便當來找我,我在這裡有很多東西可以吃,我還沒有餓過肚子,我每天都吃得很飽,這樣可以嗎?」
「……」
「況且,如果可以讓我選擇,只要誰可以幫我解決資金問題,就算要我餓死也沒關係,吃不吃飽一點都不重要。這是在我手上處理的投資案,這案子很大,你知道嗎?我如果把這個案子搞垮了,我也完蛋了。」
「……」
駱子傑大口喘息,吼到聲音也略顯沙啞。會客室外面的人聽到這番吼叫,都不敢靠近,他們都以為駱子傑在跟女友吵架,而且最近子傑確實因為工作上的事情,顯得很煩躁。
「欣美,我拜託你,我真的、真的拜託你,不要再提著便當來找我……我已經不是那個沒東西吃的駱子傑,我不缺你的便當好不好,不要再來煩我。」
最後一句話狠狠敲在何欣美頭上,她沒有哭泣,或許早就嚇呆,一雙眼睛瞪得頗大,甚至還微微點頭,只能從她隱隱發顫的臉頰及手臂看出她的恐懼。
「……」
何欣美輕輕喘息,「我……我先回去了。」說完還對著子傑鞠躬,「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然後走出門口。
駱子傑一開始還站在原地大口喘息,下一秒鐘就驚醒過來,衝出門口,搭著電梯來到一樓,趁著何欣美就此離去前攔下她。
但是他沒有道歉,也沒跟她多說一句話,只是幫她安排公司的司機,抄了鄉下便當店的地址,拜託司機務必開車將她送回鄉下。
畢竟這麼晚了,他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坐夜車回去。
臨去前,何欣美竟然像沒事人一樣,還跟駱子傑說了聲謝謝,語氣溫和,但疏遠了許多。
因為她知道,從此刻起,也該畫下界線,她必須承認媽媽說的沒錯,子傑已經離她很遠、很遠了……
駱子傑看著她走,卻不敢攔,或許連他也必須承認兩人之間的差異,隨著距離、年歲愈拉愈大,終於到了伸出手也無法觸及彼此的程度。
回到辦公室,準備繼續第二天晚上的熬夜加班,打開早就已經冷掉的晚餐便當,儘管飯菜已冷,但依舊充滿香氣。
這香氣他已經很習慣了,就是公司附近某家便當店的便當,炸排骨有著一種詭異的油香味,似乎會麻痹人的嗅覺。
他皺著眉頭咬著排骨,繼續看著桌上那堆積如山的報表、資料,就在此時,一種記憶里的香氣竟在鼻尖竄起。
雖說是記憶里的香氣,卻顯得陌生。
駱子傑放下便當,站起身四處聞著,想要知道那香味是從哪裡來的,淡淡的香味似乎是菜香,混雜著飯香,不濃烈,卻傳香久久。
是欣美帶來的便當嗎?
他邁開步伐衝進會客室,以為欣美沒把便當帶走,他竟然有點興奮,屬於記憶里的香氣曾經如此熟悉,現在又這麼陌生。
四處查看,沒有發現,但香味確實存在。
沒有便當,欣美把便當帶走了……
駱子傑站在現場,忽然發現自己很茫然,習慣與不習慣、熟悉與陌生,濃郁強烈與淡雅緻遠,他似乎有點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