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尹先生,今天心情這麼好啊?」護士量好血壓后,邊收拾機器邊跟他搭話。
尹尚禮淡淡回:「我的心情沒有一天好過。」
這句話讓護士不知道該怎麼問下去,她乾笑數聲,說聲謝謝就走出去,這個尹先生帥歸帥,但很難聊溜。
病房重新恢復平靜,尹尚禮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他太天真了,還以為孫語可能會來找他,反覆查看手機,她再也沒回傳簡訊過來,他不能抱著希望,因為有希望就會失望,他討厭失落的感覺。
忽地,門又開了,尹尚禮懶洋洋的看過去,心想一定是量體溫或什麼的……
沒想到啊,是他朝思暮想的孫語,她穿淺綠色長洋裝,肩背褐色皮包,輕巧的走進來。
他呆愣住,兩天沒見,她看起來神采飛揚,一如以往的美麗,他呢?心痛難耐,病懨懨的躺在病床上……不禁扯唇苦笑,她將自己照料得很好,他不用擔心她。
孫語也看著他。
看他唇上冒出鬍髭,眼神不如以往犀利,一臉疲倦的他沒來由的讓孫語心中升起一陣快感,她故意把自己打扮得清爽,天知道這兩天她幾乎無力過生活,頭髮一紮就出門,常常忘記客人的訂單,只要看向門口就期待他高大的身影出現……
接到他簡訊的同時,她只擔心他發燒狀況,想著他會不會照顧自己?於是沒顧及目前兩人關係,忍不住傳簡訊問他人是不是在家?
後來,他回傳在醫院時,讓她更緊張了,關了店衝出來后,在計程車上把頭髮梳了梳,一邊擔心還一邊想著要讓他看見依然很好的自己。
她慢慢走過去,眼神始終與他糾纏著,他們在彼此眼裡探尋對方對這段感情的療傷狀況,心中都不舍,但也同時保持沉默。
「發燒了?」她拉椅子坐到他旁邊,歪著頭看他。
她的平靜令尹尚禮感到不安,他懷疑她是否不如他所想的這樣在乎他?懷疑她可以過得很好,那天的眼淚與痛苦只是一時無法接受。
「已經退了。」
她話中有刺道:「別人發燒拿葯回家吃,不然就窩在人來人往的急診室打幾瓶點滴,你不愧是尹大強的兒子,還可以住到單人病房。」
他不說話,靜靜承受她的諷刺。
她盯著他有點憔悴的臉,故作堅強道:「我不明白,你明明是個大騙子,為什麼現在看起來好像備受折磨?你的戲也作得太足了吧?」
「你這麼想?」
她不置可否地望著他,沒回話。
他微笑著說:「如果這樣罵我可以讓你好過一些,我願意全盤承受。」
她凜眸,凝住目光盯著他,良久說不出一句話,尹尚禮看著她本來強硬的目光,忽然抹上一陣脆弱,然後,他看見那雙美麗的眼睛蓄滿了淚水。
「好過一點?」她哽咽著,不敢置信地瞪住他。
真可惡!
這男人真可惡!
看他臉上坦然微笑,好像真的願意接受她所有的傷害,但傷害又怎能用接收的呢?傷就傷了,痛也痛了,她快樂不起來了,回不去以前那個自己了。
他說得簡單,其實沒那麼簡單,這兩天,她睡不好吃不下,整個人不像自己,閉上眼睛就想到他的樣子,想到他們每分每秒的相處,她越想越驚慌,那些微笑、那些吻,都是假的嗎?
「怎麼可能好過一點?怎樣才是好過一點?我每天都很痛苦,想起你的臉,就分不清楚你說的每句話是真是假?我一直相信人,但怎麼知道你才是最無法令人相信的!」她淚蒙蒙,不顧這裡是病房,突然崩潰朝他吼:「你告訴我怎樣才是好過一點!」
尹尚禮徹徹底底被撼住了。
他怔望她心碎的樣子,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被撕裂,他在她心上留下了傷口,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說她很痛苦,他也痛苦;她問他該怎麼樣才是好過一點,他也不知道……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他只能一直道歉,望著她的崩潰,束手無策。
他不敢再提關於他跟劉玟玟之間的約定,他知道她不會認同,再提起只是顯得自己跟她的想法差更多,只要提出就是再次傷害她。
他太自信,以為他可以讓她認同這樣的戀愛關係,以為會有一點點小拉扯,就跟劉玟玟與她的男友一樣,之後還是會同意。
孫語深吸口氣,平撫自己激動的情緒,她握緊了手,聽見他反覆的說著對不起,心裏面該氣的,但漸漸、漸漸地,竟然不忍起來。
她對他,不忍心。
這兩天她一直想他的心路歷程,試著去相信他的話,想他一開始沒有說出自己的身份,後來與她戀愛后,也沒提起自己有未婚妻。她想著他提過下巴的傷,又帶她去花蓮看了他的過去,她逐漸覺得他待她是真心的,逐漸相信他是太愛她,才捨不得傷她。
她的心,一直搖擺。
孫語試圖將他當成大騙子,試圖恨他,試圖氣他,但這都沒辦法讓她感到痛快,諷刺的是,當她為他的話解套,當她去相信他,心情卻能夠確確實實的平靜下來。
這一秒,孫語透過氤氳著淚的眼睛,清楚看見尹尚禮墨眸里的歉意,他憔悴了一些,眉頭深鎖著,憂鬱在他神情里盤旋,她想撫平他的不開心,她想什麼都不管……
下一秒,她真的這麼做了。
她伸出手,撫上他蹙緊的眉間,看見他的表情因此猛然一震。
「分開……真的好痛苦。」她嘆息。
尹尚禮說不出話來,感覺她柔軟且冰涼的指滑過眉間,好像也熨平了他心上內疚的痕迹。
他愣愣地由著她摸著,她的指緩慢移動,移至他的下巴,她眼神哀傷,摸著他的疤。
「你說……你跟你的未婚妻說好什麼?」
啞著嗓音,他緩緩地再說一次:「她說,我們可以各自擁有愛人,婚姻里我跟她互不干涉。」
她淺淺笑了,指仍然摸著他下巴的傷。「真荒謬,你覺得可行?」
他不語。
「尹尚禮。」她連名帶姓的叫他。
他凝視著她,等著她接下來想說的話。
「你愛我嗎?」
「我愛你。」
「不假?」
「不假。」
孫語再次嘆了口氣,一臉無奈,好像拿他沒辦法一樣,她努力牽起微笑,試圖用一種溝通的語氣,淡淡道:「我們別分開了,好不好?」
尹尚禮怔住。
她說:我們別分開了,好不好?
當然好,當然好!但為什麼,她的眼神這樣悲傷?
他拉下她不斷摸著他傷疤的手,以極度認真的眸色細看她的表情,「你說真的?」
她眨了眨眼睛,又抿了抿唇,開口想說什麼,又馬上閉上嘴……這些不安的一舉一動全落入尹尚禮眼底,不知道怎麼回事,當她答應他的這瞬間,他沒有那些預期里的開心,也沒有預期中的鬆懈下來。
事情解決了不是嗎?
然而為什麼,她的眼色晦暗著,有一秒他感覺她好像捨棄了什麼,這讓他不安。
她又笑了。「真的,分開太痛苦了,我不想要嘗那種痛苦。」
他正色道:「但我有未婚妻,再過兩個月就要結婚。」
她的神色閃過一絲難忍,但終究是努力牽起了笑容,對他說:「我會努力去適應。」
尹尚禮摸著她的發,心裡該高興的,卻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她妥協了。
他卻沒辦法歡欣。
事情照著他的計劃走,他卻品嘗不到順利的喜悅。
「只要你愛我。」她靠近過去擁抱他,將頭偎在他胸口。
尹尚禮說不出話來,他抬手回擁她,感覺她纖細的身體在懷裡的溫暖。
但他卻覺得好冷。
真的好冷。
孫語陪著尹尚禮一夜。
隔天他要出院,她為了要開店,才準備離開。
離開前,她對他微笑,刻意遺忘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她努力讓自己的笑容一如往常,佯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但這隻讓尹尚禮看了就心酸,這傻傢伙……他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她為了妥協,抹殺了自己的價值觀。
她笑吟吟地說:「晚上我再去找你。」
他只能點頭,目送她離開。
他的心好痛。
孫語愛他愛到捨棄了原則,她願意妥協,願意選擇跟著他面對以後。
她也不要名分,也沒想過生小孩的問題,她說——
只要你愛我。
尹尚禮感到自責,他做了什麼?居然讓孫語變得失去自我?是,他成功讓她陷入愛情里,他成功讓她無法自拔,他成功讓她同意那變態的婚後交往——
他都成功了!
但為什麼,心更痛。
當孫語變成一塊黏土,任由他捏來掐去,她就不再是她了,她像失去靈魂,只要跟他在一起,什麼都好。
他成為她的指標,成功掌握這個女人了,但他快樂不起來,甚至笑不出來,看見什麼都彷彿變成灰色。
曾經她是多彩美麗的花,現在他親手令她凋零、失去光彩。
他出院,開車到尹強建設辦公大樓,搭電梯直達頂樓尹大強的辦公室。
不待人通報,他直接推門進去,尹大強從辦公桌里抬頭看向他,挑了挑眉,有一點點不悅他的無禮。
「忘了禮貌嗎?」
「我剛出院,腦袋還不清楚,忘了敲門。」
尹大強亮出狡猾的微笑。「我一直以為你是我最乖的兒子。」
「爸,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而來。」
「我說過了,不要玩太凶。」
尹尚禮一手握緊拳頭,認真的看著父親。「那不是玩,我是真心愛她。」
「我不管這些,你婚後要玩也可以,只要不要把事情鬧大就好,爸從沒阻止你跟她交往,只是現在你快結婚了,我提醒你一下而已。」
「我不結婚。」尹尚禮始終注視著父親。
「你說什麼?」尹大強駭住,他拍桌站起,不敢相信尹尚禮膽敢反抗他。
「我不跟劉玟玟結婚,我什麼都可以為你做,就是這個不行,爸,請你原諒我這一次。」
尹尚禮向來聽尹大強的話,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希望低調可以換來父親的信任,同時,也是因為父親至少扶養他長大。
親情的恩,不能忘。
而這天為了孫語,他決心與父親抵抗,他說出自己的想法,毫不修飾的表達自己的看法,看著尹大強勃然大怒,他忽然很有力量。
這才是對的。
抗拒這婚姻,不讓孫語委屈——這才是對的。
尹大強瞪著他很久很久,然後,他忽然笑了。「你是我兒子,我當然可以原諒你,但那個女人就不一定了,我記得她在開花店,跟母親兩個人住……」
尹尚禮愣住,凜眸不語。
「你可以自己選擇,尚禮,你不想看見我對付她吧?」
尹尚禮低頭,有陣不知所措,他不怕父親對付自己,但就如父親說的,如果他對付孫語……那確實是一項控制他的利器。
「我懂了。」他丟下這句話,離開了尹大強的辦公室。
外面,晴空萬里。
尹尚禮仰望天空,望著沒有一片烏雲的天空,下定了決心。
離開醫院后,孫語先回家洗澡換衣服。
徐美嬌看見她回來,不住逼問她去哪,起先她不說,但徐美嬌一臉的緊張,終究讓孫語不忍心,說出實話。
徐美嬌氣極了,她狠狠捏了孫語的手臂。「你瘋啦?他生病了所以你去找他?那種男人任他自生自滅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