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愣住了，因為聽見他沉沉嗓音喊出她的名字。

他喊孫語……語氣里的無奈與頭痛，如一顆投入心湖裡的小石頭，她瞬間領會到他們天生觀念的大不同，他偏向實際，她呢？確實感情用事許多，但是……她不用這樣被他質問。

她凜住臉色，不高興了。「這是我的店，賺錢或不賺錢也是我家的事，尹先生，你很閑是不是？管這麼寬。」

他聽著她情緒的話語，不高興的走出花店，回到自己的咖啡店座位，胸口有一把火狠狠地炙燒著。

真的是熱臉貼人冷屁股！

他這樣熱心，這麼為她著想，她卻這樣不領情？也好，他知道她聽不進去，因為她太天真、太傻氣，就像電影里的女主角，總是那樣擁有熱忱的面對全世界，傻乎乎地讓觀眾心疼。

但電影里總會有好結局，現在是在現實生活中，她這麼傻，還可能得到好結局嗎？她只會像一隻小羊，被這世界的殘酷給蠶食鯨吞……

在尹尚禮的人生經驗中，對人好，別人不會也對你好的……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他不自覺地嘆了口氣，不禁擔心起來，最多一個月吧，那男學生如果沒有拿錢來還，她就會知道世間險惡了；但另一方面又不想讓她清純的眼睛，看見世界的墨黑……唉！

隔壁的孫語，將包好的花束交給男學生。

男學生不住道謝，謙卑的姿態，令孫語再度覺得自己信任這學生是沒錯的。

包花的時候，尹尚禮一直在旁邊警告她的那些話語，其實並不是沒有動搖她，只是她仍然選擇相信自己的決定。

這束花近千元，她決定就用千元來買自己的信任，來買這世界的單純。

但剛剛她看見尹尚禮眼睛里的關心，她知道他是不希望她受騙，但他固執的論調引起她心裡的反骨，就是想讓他多看看這世界的單純，他的眼神太世故了，她很……不喜歡。

說不出來哪裡不喜歡，更想不透自己為什麼不喜歡，他這樣的男人，一身西裝筆挺，年紀輕輕就開好車，看來事業有成，她卻不喜歡他這樣子，總覺得他好像戴了好幾層的面具在跟人說話，讓她感覺很不舒服。

孫語看著男學生隱入夜色中的身影，他手上那束花迎風搖曳，輕巧的飄揚，藍色玫瑰跟白色滿天星，是溫柔的亮點，映入路人眼裡。

她很得意的看見經過男學生旁邊的路人們，都忍不住多看了那花束幾眼，她不禁微笑了，雙手環著胸，在店門口目送好久。

然後，她轉過身，瞥見咖啡店露天座位的尹尚禮，他們對上目光，下一秒他先調開了眸光，低首繼續忙著手中工作。

孫語不承認自己有一點點感到受傷，因為他飛快調開的視線。

看來他生氣了，大概是覺得她固執且傻氣吧？所以懶得理她了？

她忽略胸口裡的落寞，走回店裡。

「哇！恭喜恭喜，婚禮都準備好了嗎？」

「差不多了，但還是很忙。喔，對了，跟你說喔，我的婚禮顧問幫我找的花藝公司把我的捧花做得超漂亮！我還沒看見實品啦，但光看設計圖，就知道一定很美！」

「我好羨慕喔，我也想嫁人了，哈哈……」

這是茶水間里兩位女同事的對話，趁手上工作忙了一個段落，她們在泡咖啡時順便聊了一陣。

兩人都沒注意到，身後不知何時出現的高大男人。

「哪一家的？」低沉的嗓音響起。

兩個女同事聽見聲音，同時旋身一看，立時臉色刷白，老天……是尹經理！

大家都知道，這個尹經理是老闆的三公子，而且還是外遇生的孩子，尹經理總是一臉冷淡，鮮少有人見過他的笑容，再加上他的背景……雖然是每天共處一間辦公室的開發部經理，但那與生俱來的氣質，向來令人看到他就退避三舍。

雖然，尹經理是長得很賞心悅目啦！

然而此時此刻，兩個女同事臉色難看，活像做錯什麼事被逮到一樣，左邊的那個鼓起勇氣，對著冷著臉色的尹尚禮開口解釋：「尹經理，我們馬上回去繼續工作。」說完，拉著右邊的同事就要走。

「你們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尹尚禮低冷的嗓音再度響起。

「問題？什麼問題？」她們倆都被嚇得半死，擔心尹經理會不會用偷懶的名義記上她們幾筆，凹嗚，只是聊幾句，不過分吧？

「你不是要結婚了嗎？用哪家的捧花？」尹尚禮微皺眉，看了右邊噤若寒蟬的女同事一眼。

「捧、捧、捧花？我……忘了……」事實上，是嚇到腦袋無法運轉。

「快想啊！你剛剛不是還很得意？」旁邊另一名女同事頻頻使眼色。

唉唷！這尹經理是怎麼回事啦？突然問什麼哪一家的捧花？關他屁事喔！難道他也想買捧花不成？

「好像……好像是……花什麼的……」

聽見這店名，尹尚禮頓時沒了興趣，孫語的店叫花語，很明顯不是她口中所說優秀捧花的出處，他滿眼意興闌珊，揮了揮手讓她們走。

兩個女同事走後，茶水間里只剩他一人，事實上，有他在的茶水間，也沒有其他人願意進來，他向來知道自己的壞人緣。

剛進公司幫忙時，就告訴自己不能心太軟，如果他跟手下打好關係，就會受到愛戴，受了愛戴就怕會威脅到兄長，所以一直以來，他跟屬下保持相敬如賓，也知道部門裡的人都怕他，怕到……連問一家花店都那麼難問。

但他更訝異的是，主動搭話詢問的自己。

為什麼會想知道那束被讚譽有加的捧花出自哪裡？也許是心裡肯定孫語的手藝，昨天看她包花給男學生，成果很美，男學生捧著花走過街道時，他的目光也被吸引，看著藍玫瑰成為街頭的亮點，映照眼底。

所以下意識猜想，也許捧花也出於花語，出於孫語的精湛手藝……但，這很重要嗎？是不是孫語設計的，很重要嗎？

明明不重要，卻很想知道。

尹尚禮倒了杯咖啡，飲了一大口，簡易沖泡下的咖啡，味道只能算勉強過得去，偏酸的苦味滑進了喉頭，顫顫引起了某種泡沫似的情感。

他苦笑著放下杯子，重重一下發出聲響，感覺辦公室內某些好奇目光投射而來，他的苦笑因此更深了。

即使已經隔一夜，心裡還是很氣，氣她的單純、氣她信任那男學生、氣她硬要去挑戰這世界不可相信的信任。

尹尚禮沒來由的氣極了，同時還倉惶的注意到，都長那麼大了，這也是他第一次這麼在乎一個人。

還是一個女人。

晚間近八點，某五星級飯店餐廳里，偏中央的餐桌邊，客人正準備離席。

原來是尹大強約了尹尚禮跟未來的親家及媳婦一起吃飯，席間，尹尚禮與未婚妻劉玟玟少有交談，僅僅是兩家長輩相談甚歡，並且在飯後要求尹尚禮送劉玟玟回家，一如先前的兩次會面。

「尚禮，我們兩個老人家就不當電燈泡了，你帶玟玟去逛逛、走走，然後再把她平安送回家。」尹大強下了指示，朝他們擺擺手，又寒暄一陣，尹尚禮才與劉玟玟走出餐廳。

他們一路無語地到了停車場，上了車，出了停車場，車子滑入車流里，墨黑的夜色一如他們之間的交情，冷淡且疏離。

「去哪？」尹尚禮如同先前兩次一樣，主動問她想去哪。

第一次見面是一年前，那時他就知道劉玟玟會成為他的妻子。當時他也負責送她回家，但如果太快回家肯定會被問東問西，於是兩人便一起消磨時間。

劉玟玟說要去誠品，他們一起在誠品看了兩小時的書，她在藝術書籍區，他流連商業區。

第二次則是陪劉玟玟去買名牌包，把她放在百貨公司，他去旁邊的咖啡店坐在那邊等。

今天，第三次見面，他一樣這樣問她，看也沒看劉玟玟一眼。

事實上，劉玟玟長得很普通——不算大的眼睛鑲在略圓的臉上，長及肩下的褐色鬈髮，一身的蜜色皮膚好像剛從哪裡度假回來；另外，她還擁有一雙濃密的粗眉，看起來不像秀氣的千金小姐，反而有一種洒脫的野性美。

「哪都不想去。」劉玟玟開口，淡瞥他一眼。

他沒反應，繼續開車，就這樣在街頭遊盪，某個紅燈前，劉玟玟又開口了。

「你真的願意全聽你爸的？」

尹尚禮還是沒說話，劉玟玟也不理他，抿了抿唇，眼色閃著光，逕自說了一大串：「如果是我才不聽，你其實不會想娶我吧？你真的覺得這樣的婚姻是好的嗎？我知道你兩個哥哥，一個鬧婚姻危機、一個有外遇，你呢？跟我結婚後，又會怎麼樣？」

他悶不作聲，心裡卻因為她的話，投入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她續道：「我認識了一個人，是我的油畫老師，他人很好，不知道我家很有錢，他只是單純的對我好。你能明白嗎？有個人不知道你的背景，全心全意的對待你，你有遇過這樣的人嗎？」

全心全意對待他？沒有。夢遠-書城

但是有個人，他可以在她面前展露真正的自己，這樣的人，是有的。

「我好想不顧一切跟他走，但是我不能……」劉玟玟忽然哭了起來，夏夜炎熱，車內卻因為劉玟玟的眼淚而下起雨來，那濕意好似澆在他心口上，他怔怔的看著劉玟玟哭得像個小孩子……

阻止不住地，他脫口問：「為什麼不行？」

她淚眼朦朧的抬眼，看著他開車的側臉。「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別開玩笑了……」

他跟她一樣，都是父親手中的棋，都是為了利益下的犧牲品，他怎會不知道，她不能隨心跟心愛的人飛奔而去的原因？

是不能、是不敢、是冒險、是不負責任、是讓家人傷心、是讓家業失去利益……

尹尚禮忽然失笑。「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不知道那種奮不顧身、寧願背叛父親的決定的衝勁，不知道劉玟玟哭什麼，不知道她為什麼不能安分一點乖乖跟他結婚，不知道她幹麼現在跟他抱怨，更不知道自己心裡被挑起的一陣不安是什麼。

他從沒思考過劉玟玟的這個問題，當父親跟他講他也要和哥哥們一樣跟一個不認識的女人結婚時，他只「喔」了一聲后，就沒有任何意見。

他向來是個不懂得左右為難的人，當他決定這件事後，就不會再有其他推翻性的想法，所以當劉玟玟一邊想跟男友走，一邊又得壓抑自己來跟他結婚，這兩件事對尹尚禮來說，他只覺得——

你要跟男友走就跟男友走，去跟你的父親說取消婚約，不然就乖乖結婚，決定要壓抑了就永遠乖乖聽話。

尹尚禮討厭這種彷徨，當劉玟玟不斷跟他討論這個，他不但沒辦法了解，還只能順著劉玟玟的話來接話，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剛強的心在這一夜因為劉玟玟軟弱的言論，而難得的軟化了一會兒。

劉玟玟的哭泣令他也旁惶了起來，想到不喜歡商業聯姻卻接受的自己，更想到因為遇見孫語后整個人心亂如麻的自己。

不知不覺間，他將車駛到孫語的花店前。

車靠邊停下，他拉下車窗，視線越過哭泣的劉玟玟，凝視櫥窗里的孫語。

她正忙著，低頭在包花束，纖細的手臂很忙碌，垂下的發讓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他可以想像，那是專註的側影，她對待花朵的眼神一向溫柔，不像對他，總是那樣怒氣騰騰的……

「唉。」他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