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孫語吐了吐舌有點不好意思，但臉上還是笑著。「我跟他算認識……吧？」

她的「吧」字，讓尹尚禮揚了揚眉毛。

阿克看了看他們之間的互動，怎麼也看不出所以然來，但既然這個男客人沒有趕孫語，或許就算認識吧？剛剛被拒絕真尷尬，他不想繼續再待下去，脫口道：「那就給你！」阿克將盤子遞給她，有點煩躁的回去吧台。

他拿著抹布整理吧台，通常沒有客人或者天氣很差時，他會提早關門，但若有客人要待，他會願意開到午夜。

現在才九點多，今天人潮也不多，他準備先把板子翻成休息中，剩他們這兩個客人就好。

孫語端著那盤提拉米蘇，坐在尹尚禮對面，她始終微笑著，看著那盤提拉米蘇好像看著至寶。

「你喜歡？」尹尚禮的眼神從沒離開過她。夢-遠書-城

她不答反問：「你不喜歡？」好吃啊！

「我不喜歡吃甜的，如果知道你喜歡，剛剛我就留下來送給——」他忽地止住話，不說了。

是想說——送給她。

但這豈不是把對她的好感表現得太明顯？尹尚禮被自己嚇到，忍了好幾天沒去跟她說話，每天對著電視機旁邊的天堂鳥思念她，這下她自己跑過來，他忍不住脫口而出的話語也太……曖昧了吧？

孫語抿抿唇，知道他剛剛說的話其實藏著太多關心，她亮著眸色，道：「我記得你上次不是說要請我喝咖啡嗎？」

「但你說你不喜歡喝咖啡。」

「你不是說這裡有果汁跟花茶？」她眨眨眼睛，看起來心情很好。

「那你要果汁還是花茶？」他從善如流。

「果汁，阿克的檸檬汁很棒。」

尹尚禮招來阿克，點了杯檸檬汁給她，看著她沒待檸檬汁上桌，就開始吃起提拉米蘇。

鬆軟的米色蛋糕沾在她唇邊，她輕輕舔了一下，天真的舉動引起對面的他下腹一緊，老天，他真糟糕，思想很邪惡……

他別開視線，看往她的花店，問：「你的店呢？」

「今天提早打烊，剛剛已經把訂單都弄好了。」

「提早打烊是為了我？」他直率地問。

難道不是嗎？提早打烊是為了來讓他請一頓——隨便果汁或花茶。

她臉色一僵，想回他怎麼可能，但其實還真是因為這樣……

「就當我為了提拉米蘇，OK？」

「耳朵這麼靈喔？知道我們在談提拉米蘇？」他取笑她。

真奇怪，他們不熟，平時沒交集，但她一出現，他就忍不住想要逗逗她，心情總會變得很輕快、很舒暢。

這時，檸檬汁上桌了，她啜飲一口，露出滿足的表情。

他問她：「不酸嗎？」

孫語搖頭。「不酸，很好喝。」

尹尚禮瞥了眼電腦螢幕跳出有新郵件的提醒，他目光閃爍一下，隨即將筆電螢幕掩下。

只有他知道，這舉動是不想讓人打擾他，而這舉動在孫語的眼中，其實沒有太大意義，因為她幾乎是憋不住話的，立刻急於跟他分享今天來找他的原因。

「你還記得上次那個男學生嗎？」

「記得。」一個多禮拜前賒帳買花的男學生，他甚至還記得他是哪一所高中咧！

「他今天來還錢了。」孫語笑意盈盈，眼神里滿是得意。

他掩不住訝異的看了她一眼，眉頭稍稍蹙起，不大相信。

「真的，他剛剛來還我錢，還說那天他問了好多家店都不讓他賒帳，只有我肯，你看，你還記得那時候你持反對票吧？」

尹尚禮沒回答她的問題，他直率的提出疑惑。「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她不懂。

「為什麼他要還你？」他是真的不明白。

對那男學生來說，他可以不顧一切的跑走的，既然拿到了花，為什麼還要刻意回來還錢？那筆錢並不多，也不影響花店的生意，而且對高中生來說，可以買更多東西……

孫語沉默的看著尹尚禮好久好久。

他提出的問題確確實實的撼著她，她沒想到他會回問自己：為什麼他要還你？

答案不是這樣顯而易見嗎？因為男學生欠她買花的錢，所以就該還她，這樣基本且容易的問題，對尹尚禮來說，竟然這樣難以理解……原來他的世故竟然是這樣根深柢固，顯然防人之心對他來說是與生俱來的，換個方式說，他可能從來沒想過要信任別人。

所以他才會覺得這件事這樣不可思議。

孫語低著眼，旋轉著檸檬汁的吸管，冰塊的聲音鏗鏗作響，她柔著嗓，很慢地說：「因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啊！他欠我錢，拿來還我不是當然的嗎？你想得太複雜了，我敢說你一定在想明明可以不還的，但這想法從一開始就不對，你知道嗎？如果你的觀念是一開始就覺得欠了就該還，那麼就不會這麼困擾了。」

「我不得不承認我很訝異。」尹尚禮發出極淺的嘆息，他揉了揉額頭，顯得有些疲憊。「這在我的世界里是不可能的，關於錢的事情，我一向覺得只要借出去，就不要有想拿回來的念頭。」

她還是彎著唇笑。「所以現在有顛覆你想法的感覺嗎？」

「你好像很高興。」他凝視她一直笑著的臉。

「當然！我覺得很溫暖啊，剛剛我工作時，覺得好幸福！」

幸福？他卻覺得……看著她這樣笑彎眼睛，才是最幸福的事。

當這想法一跳入心裡，尹尚禮立刻明白自己已經愛上眼前這女子了，是這樣自然的，從一開始就被她吸引，為她摘去面具做自己，給了她太多破例。

忽然心口很熱，像有什麼在那邊調皮的鬧著，鼓噪得讓他幾乎沒辦法再保持這樣平淡的模樣，於是他斂眸，佯裝要喝桌上的咖啡，卻在下一秒發現咖啡已經沒了，於是只好再揚手叫了一杯。

孫語靠向鐵制椅背，撥了撥劉海，有感而發道：「其實那天你也沒說錯，該怎麼說呢？這種事就是會有兩種答案，有人覺得人性本善，有人覺得人性本惡，很高興這次我賭對了，不知道能不能讓你也有一點點覺得人或許可以信任喔？」

他思索了一下。「我可以試著相信你的眼光。」

言下之意是，他還是不相信人，但他信任她的眼光。

「你還真是頑固。」

他沒回話，第二杯曼特寧上了桌，發出溫醇的苦香。她看向旁邊街景，他邊喝咖啡邊偷看她側影。完了，真愛上她了，他沒忘自己的任務，得跟劉玟玟結婚，換取公司更大利益。

桌下的右拳猛然緊握，他想要孫語，想要在她面前展現自我，那個有點壞的、喜歡逗她的自己……

她絲毫未覺他的天人交戰，逕自凝視街道，忽然問：「上次看到你的名片，在那麼有名的建設公司上班，壓力是不是很大？」

「不小。」

「待遇很好嗎？」

「不錯。」

她笑了。「難怪，待遇好你才會想繼續在那邊工作嘛，但如果是我就不要，感覺很累。」

他揚眉。「你在建設公司上過班？」

「沒有。」

「不然怎麼知道會很累？」他的語氣裡帶點調侃。

「猜的。」她轉眸看向他。「我每次看到你，你都看起來很疲憊，穿得端端正正的，但是肩膀上好像有很多責任壓著，我光看就覺得很累。」

尹尚禮不說話了，他企圖掩飾被說中的表情，眼神有一些飄忽，他避開她的目光，也看向街道，車潮來來往往，閃過他瞳中。

她說中了，是很累，真的很累很累，累到他已經進入一個臨界點。當知道即將要跟劉玟玟結婚後，他陷入人生中最疲憊的時刻。

因為知道一旦跟劉玟玟結婚，他的人生就完全不屬於自己了，本來他沒得選擇也沒得抗拒，但是他遇見了孫語，還在短短的時間內，愛上了她。

她還在說著話。「現在這樣跟你平和地聊天，感覺好奇怪喔，第一次遇到你時，我還滿討厭你的，你知道我從哪時候對你改觀嗎？」她自問自答。「就是你為了要不要讓那個學生賒帳而跟我爭論那次，我知道你其實很熱心，不希望我吃虧，所以你啊，其實也是個好人。」

尹尚禮覺得內在冷漠的一部分，因為孫語的這段話熱情了起來。

她說他是個好人。

他品味著這兩個字，細細咀嚼著，他是個好人？他不是壞人，但要說是好人……會不會太牽強了？

「不否認喔？」孫語發現他低頭不語，於是這樣解讀了。

「我不算好人。」他苦笑。

她微笑。「難道你是壞人嗎？別傻了，這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好人，壞人只有一小部分，那些殺人放火的當然算，其他的，都遊走在好與壞的邊緣。如果你指的好人，是那種從沒犯過錯的聖人，那可就太嚴苛嘍！我大概也算壞人了吧，哈哈。」

「所以你做過什麼壞事？」他順著她的話問。

「不算壞事，有愧於心的事倒是有的。」她撐著下巴，凝視街景，笑容沒了。

他看著孫語的眼睛，猶豫著該不該問，如果問了，會不會唐突了？她的眼睛第一次在他面前蒙上灰，他有股衝動想擦去那股淡憂，更有股衝動想把她擁進懷裡，狠狠纏吻。

恍惚里，他問了：「什麼樣有愧於心的事？」

問出的剎那，他看見孫語美麗的眼睛染上遲疑，她抿了抿唇，又伸手摸了下發尾，偏了下頭，轉過臉來看著他。

直勾勾的注視，彷彿在問：我可以信任你嗎？我可以說嗎？

尹尚禮感覺自己心跳如擂鼓，很好笑的猜想她所說的有愧於心的事，難道她……偷過什麼？陷害過什麼人？說了什麼謊？

但這些猜想在接觸她清澈的眼睛后，卻顯得好可笑，尹尚禮覺得她單純得像天使，不可能——絕不可能做過那些事情。

夜涼如水，呼囂的車聲傳入耳里，伴隨她輕輕的一陣嘆息，然後，她開口了：「我爸跟我媽很早就離婚了，其實我對我爸沒有什麼感情，那時我國小吧，跟媽媽離開后，一次也沒想念我爸……」

她低頭喝了口檸檬汁，忽地皺了下臉，好像檸檬汁突然變得好酸，才續道：「國三的時候，有一次我在街上碰見我爸，他在一間雜貨店前面喝著酒，他認出我，叫了我的名字，很小聲，但是我聽見了，你猜我怎麼樣？」

他搖頭，隱約感覺這故事會很心酸。

「我跑了，跑得很快，從他面前跑走，跑了一陣子后，我回頭看他有沒有追上來，只看見他站在街道上，眼睛盯著我，那距離很遠，但不知怎麼地，我就能看見他眼睛里的失望……到現在，一想起來，我還是會後悔。」

尹尚禮說不出話來，只是凝視她忽然變得哀傷的眼睛。他無法感同身受，但她眼裡的傷感卻實實在在的感染了他，若要問他為什麼也感到惆悵，那是因為她的緣故。

「後來你就沒見過你爸？」

「見過一次，在葬禮上。我有去上香，看著他的照片，跟他說了對不起，我想他應該不會怪我的……」

她笑了，歪著頭看著他，好像在問：他不會怪我的，對不對？

尹尚禮沒回答她，或者該說不知道怎麼回答，她的坦然里有著脆弱，他有瞬間想擁抱她、安慰她……但還是打消了這個想法，他只是深深的看著她，眼裡有著複雜且嚴肅的情緒。

孫語也望著他，看他深濃的眼眸透著光，他沒回答，但她不知怎麼搞的，就覺得這溫暖眼神安慰了她。

他們對看許久，也許是不想繼續這嚴肅話題，他打破沉默，抄起筆電，看了看錶。「該回家了，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