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花翎?!」
這個聲音……她裝作沒聽見,繼續望著窗外。不回頭就是不回頭,希望對方識相地別來打擾她。
偏偏聲音的主人不知道識相這兩個字怎麼寫,索性拉著男友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花翎,我是田美琳,高中我們同班。」
怎麼可能會忘記!像她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女人,二十六年來她就只認識這麼一個。花翎嘆了口氣,回過頭來,「好久不見。」
她是希望永遠都不要再見面,但大概是老天爺認為她的日子過得太快活了,所以才又讓美琳出現在她的人生里。
田美琳掩嘴而笑,「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所以她剛剛經過時,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我男朋友郭正民,是孟氏集團總公司的人事部門課長。」
雖然只是小小的課長,不過他是在總公司服務,遠景看好,是一張優質的長期飯票。
孟氏集團是台灣數一數二的大企業,旗下子公司甚多,孟氏國際商業銀行、孟氏科技公司、孟金飾、孟氏金控、孟氏建築公司、孟氏保全……薪水優渥福利佳,員工局達上萬人,是許多人眼中的超級金飯碗。
她向男友介紹,「我同學花翎。」
「你好。」點頭微笑。
除了不幸還能說什麼?花翎敷衍地點點頭。
「你啊,怎麼還是這副德行,頭髮剪得這麼短跟男人沒兩樣,一點女人味也沒有,還有你身上穿的是什麼鬼東西啊?老早以前我就跟你說過了,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子……」
又來了!她很是無奈地嘆息。
「美琳,你別這樣。」郭正民出聲阻止女友繼續當面給人難堪。
「我說的都是實話啊。」
侍者走了過來,「請問要點餐了嗎?」
「等一下再點。」這個地方風水不好,不宜久留。
他的眸光不經意地掃過桌上的兩個水杯。「美琳,花小姐說不定正在約會,我們這樣唐突的坐下來會打擾到人家,我看還是留個電話,改天再約出來聊天敘舊,也比較能盡興。」
對對對,沒錯,改天再約。花翎在心中迭聲附和。不過她絕對會隨便念組號碼給她,才不會讓她有機會再來茶毒自己。
「哈哈,約會?哪個男人這麼善良又有同情心?真該頒個好人好事代表的獎牌給他。」田美琳像聽見什麼笑話似的嘲諷。
她早就不冀望她的嘴巴里會吐出什麼象牙來。
「咳咳,你現在在約會嗎?」田美琳笑到被口水嗆到。
「呃,我……」若答是,美琳絕對會等著看她的男朋友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反之,不啻承認她仍然單身、仍然乏人問津,美琳更不可能讓她的耳根子清靜。
「你根本沒有約會,對吧。」田美琳用的是肯定句。
她沒有回答,話鋒立即一轉,「你們不用回去上班嗎?」現在是午休時間,快點回去,還可以小睡一下。
郭正民歉然地朝她一笑,而後道:「美琳,我先送你回去。」
沒聽出她話里婉轉的逐客令,田美琳低頭看了看手錶,「還有半個小時才上班,不急。」
半個小時?!花翎支著下顎的手一滑,愕然地望著對面的田美琳。不會吧!
難道美琳打算在這兒「轟炸」她半個小時?那真是生不如死的酷刑啊!
拜託,哪個好心人來打昏她算了。
郭正民愛莫能助地苦笑。
「花翎,你看看你。」
她又有什麼地方礙著她的眼了?「看什麼?」
「現在連國中的小妹妹出門都要化妝,你都幾歲的人啦,居然連口紅也沒抹!」意即是她連國中的小妹妹都不如。
「我不喜歡在臉上塗塗抹抹的。」那會讓她渾身不自在,感覺好像戴了面具,不再是自己。
田美琳不敢相信,「你能存活到現在還真是奇迹。」
瞟向窗外,花翎嘴裡嘀咕著,「不化妝又不會死人。」
「你說什麼?」
「沒。」她聳聳肩。
「你現在已經不年輕了……」
不年輕?她啼笑皆非,「我現在才二十六歲而已。」離「老」應該還有一大段距離吧。
田美琳橫了她一眼,「男人像酒,越沉越香,女人像花,花期一過就凋謝了,你不趁現在找個愛你、可以讓你依靠的男人,下半輩子要怎麼辦?」
誰說女人一定得依靠男人?「我可以養活自己,這樣過也沒什麼不好。」輕鬆愜意,自由自在。
「你在自暴自棄。」田美琳語帶憐憫。
自暴自棄?!有這麼嚴重嗎?她失笑,「我沒有……」
田美琳完全不聽別人說,「你有!因為你知道我也知道,沒有男人會對粗魯的男人婆有興趣,又不是性向有問題。」
「……」花翎無言。
在美琳的眼裡,她真的有那麼凄慘、糟糕嗎?
郭正民聽不下去了,「美琳,你別再說了。」
「我說錯什麼了嗎?」田美琳不服氣地反駁。
「你的話說得太重了,花小姐並沒有你說的那麼差。」他試圖將傷害減到最泜。
花翎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雖然她早在高中時期就知道美琳的個性,也明白她只是嘴巴不饒人,並沒有什麼惡意,不過,還是無法避免地被她的話刺了幾下。
其他人也是這麼看她的嗎?
這樣的震撼教育也差不多了。田美琳湊上前打量她,「其實仔細看,你長得還不錯啊,只要你有心想改變,我就有辦法幫你。」
幫?幫她什麼?
「讓我來改造你,包準你變身之後成為萬人迷。」世上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到時候,我再把正民的同事介紹給你認識。」
「呃……」可是,她一點也不想成為萬人迷啊。
「難道你打算就這樣過一輩子?」
美琳的口吻好像她犯了什麼滔天大罪似的,她只是不愛裝扮,當不成高貴氣質女、學不來柔弱嬌嬌女,她只能當她自己,花翎。
「翎。」
翎?雖然聲音很近、雖然嗓音很熟,不過應該不是在叫她吧!爸媽叫她翎翎,公司的同事要不是叫她小花就是連名帶姓地喊,沒有人會用這種暖和得近乎曖昧的聲音叫她──翎。
這男人長得未免好看過了頭。田美琳瞠大眼仰望花翎身後的男子徐緩地走近。
俊美深邃的輪廓透著一絲東方的神秘氣息,湛藍的眼眸像寶石般璀璨晶亮,耀眼得讓人無法直視,加上那貴族般的氣質、俊逸的翩翩風采,童話故事裡的高貴王子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
可是他、他他竟然就在花翎的身邊坐了下來!田美琳的眼珠子差點掉下來。他和她根本、完全、一點都不配。
花翎轉過頭,正好瞧見莫非噙著溫暖的笑坐在她旁邊,微微一怔。
他現在的笑較往常來得親切,還帶了點莫名的親匿……親匿?!她是被美琳茶毒得神智錯亂了嗎?怎麼會認為莫非親匿地對著她笑?
「你的朋友嗎?」他抬眼看了看坐在對面的男女。
僅僅是那漫不經心的一眼,田美琳就已經微微地紅了臉。
她一頭霧水,只能點點頭。
莫非嘴角的笑漾深,「你們好,我是翎的男朋友莫非。」
男、男朋友?!花翎頓時僵化成石。
他現在是在說外星話嗎?她怎麼全都有聽沒有懂。
他、他什麼時候變成她的男朋友了?他到底懂不懂男朋友的意思?他老兄該不會以為男的朋友統統簡稱為「男朋友」吧?
「你好。」郭正民歉然地笑笑,「抱歉,是美琳太莽撞了。」
「無妨。」他的笑容里盈滿寵溺,「其實這也不能全怪美琳小姐,是翎太害羞了,總是不好意思向朋友承認她已經有男朋友了,所以經常有像美琳小姐這麼熱心的好朋友關心她的感情,想要幫她介紹對象,這一點著實令我很煩惱呢。」
騙人的吧?這麼優質、完美的男人竟然是花翎的男朋友!田美琳仿彿當頭挨了一記悶棍,方才口沫橫飛說的一番話也悉數砸回她的臉上,面色不由得一陣青一陣白。「你怎麼可能會喜歡上男人婆似的花翎?」
湛藍的眼底悄悄地掠過一絲黑色陰鬱,轉瞬間隱沒不見。「為什麼不可能?她坦率的個性、隨性的穿著、英氣勃勃的短髮、未經化妝品修飾的容顏……我都喜歡。」
手!莫非居然握住了她的手,緊得讓她的手微微發疼。花翎完全無法反應。
雖然知道他挺身冒充她的男友肯定是因為無法忍受美琳說的話,只是演戲,可他說的一字一句都鑽進了她的耳朵,一下一下撞擊著她的心。
田美琳僵住。
郭正民霎時領悟出一項事實──剛剛美琳對花翎說的話,莫非都聽見了。「既然知道花小姐已經有莫先生這麼愛她的男朋友,美琳當然不會再替花小姐介紹對象。」
莫非嘴角微揚,眸底卻沒有一絲笑意。「這當然是最好。」
「那我們就不打擾兩位的用餐時間了。」郭正民識相地拉起女友走人,免得再惹怒莫非。激怒向來沉穩溫和的人是最不智的行為,後果恐怕也不是他們擔負得起的。
「慢走。」莫非淡淡地道。
花翎像尊雕像,久久回不了神。
莫非沒有放開她的手,也不急著喚她回神,靜靜凝視著她的眼神慢慢地回溫。
老實說,他很意外自己在聽見那女人不客氣地對花翎說著傷人的話之際,怒火竟然霎時盈滿胸臆間,燒毀他一貫的冷靜自持;他也很意外自己竟會如此輕易地動怒,就只因為那女人說話刺傷花翎。難道他對她……
垂下眼,斂眉沉思了半晌,再抬眼已是一片清澈無波。
花翎終於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手還被包裹在莫非的掌心裡,心跳驀地脫了序,悄悄地動了動手想抽離,結果卻反倒被握得更緊。
熱氣瞬間襲上她的臉,「我的手……」
「你為什麼不駁斥她的話?」他看著她,手仍握住她的,平靜的語氣里仍舊漫著一絲來不及退去的煙硝味。
她向來不拘小節,和男人勾肩搭背是常有的事,不過就是握個手沒什麼大不了的,別緊張。心跳像擂鼓般響亮急促,但她很努力地忘記自己有兩隻手,聳聳肩,輕笑道:「其實她說的也沒錯啊,我的確不像個女人。」
「你應該生氣罵她。」而不是任由那女人批評得一無是處,她憑什麼?
花翎狐疑地瞥了莫非一眼。他在生氣嗎?氣什麼?
即使她「不小心」把路邊的鐵罐子踢出去打傷他,害他破相、為了捉弄賈西亞而對他「毛手毛腳」、「不小心」用門把賈西亞打成聖誕老公公的坐騎──紅鼻子馴鹿,他都是一貫的和善淡然,但是他此刻卻在發怒,為什麼?
「美琳從以前說話就是這個調調,雖然她的話……聽起來有那麼點刺耳,不過她並沒有惡意。」就因為知道美琳的為人,所以她不怪她,也不氣她。
「像不像女人、男人喜不喜歡並不是她說了算。」每個男人欣賞女人的角度不同,經過細心描繪妝點的容顏或許艷麗逼人,但是對於精雕細琢出來的美麗,他卻不屑一顧。
「我知道……」她頓了頓,心底有一絲溫暖悄悄地蕩漾開來。「謝謝你。」
雖然她並不在乎有沒有男朋友,也不在意美琳那同情的眼神、憐憫的語調,但是莫非挺身而出充當她男友著實讓美琳受到打擊,也讓她痛痛快快地出了一口氣。
想起田美琳一臉不敢置信的錯愕樣,花翎不禁笑出聲。確實,莫非和她,一個是溫文儒雅、風采翩翩的俊美貴公子,一個是粗魯成性、皮粗肉厚的女打仔,兩人湊在一塊的畫面,說有多詭異就有多詭異。
以他尊貴的身分、出色的外表,多得是絕色美女排隊等著他青睞,而她……他怎麼可能會看得上眼!雖然早有自知之明,為什麼她的心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微微揪緊發疼?
「笑什麼?」他不經意地翻看她的手。
她的手又不是玩具,他這樣翻來覆去地看、又摸來摸去的做什麼?「剛剛真的太爽快了!」他的手竟然比她的還要細緻美麗,令她有些自慚形穢。
「你覺得高興就好。」那也就值得了。他的五指輕輕地勾住了她的。
「嚇!」花翎倒抽一口氣,瞪大眼睛。
他不只是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指居然扣住她的,十指交握,是會讓人臉紅、心跳加速的那種,他手心裡的溫度透過她的掌傳遞到她身上,仿彿有人偷偷地在她的血液里放了火,害她全身熱了起來。
登時,她面紅似火。
他喜歡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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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份。
清朝初年時,這裡的村落只住了九戶人家,因此每當有人要外出到市集購物或是貨船來到時,每樣東西都要採買九份,後來九份便自然而然地成為這裡的地名。
九份老街依地勢而建,至今保有許多日據時代的舊式建築物,呈現斑駁與繁華雙重之美,在絕無僅有的階梯路上,隨時都可以駐足欣賞美麗的海景。
莫非駐足欣賞眼前古色古香的建築,剎那間仿彿有種時光交錯的感覺。
今天雖然不是假日,來這兒尋幽懷舊的人依舊不少,花翎在擁擠的人潮簇擁下,身不由己地緩緩前進。
她立即回頭找人,「欸,莫非。」雖然是在人潮擁擠的公共場合,不過還是小心為上。
他加快步伐跟上,探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動作再自然不過。
雖然他什麼都沒說,但是他看她的眼神變了,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熾熱,而且對待她的動作多了一絲溫柔、一絲親匿。
從一開始的手足無措到現在,她已經慢慢地習以為常了。
兩人並肩地繼續往前走,彎曲的小巷弄里,兩邊都是賣著各式各樣名產、紀念品的鋪子,吆喝聲此起彼落,熱鬧滾滾。
「等一下。」她掙脫他的手,走向左邊的一家店,挑了兩包烏漆抹黑的鐵蛋,付了帳。
莫非瞟了一眼,「那是什麼?」
「鐵蛋。」拆開包裝,花翎拈了一個丟進嘴裡咀嚼。
「鐵蛋?能吃嗎?」樣子看起來不是很討喜。
廢話!不然她現在在幹麼?磨牙喔!「要不要吃吃看?」她又拈起另一個,然後把整包鐵蛋朝他遞過去。
「好啊。」他立即應允。
不過他並沒有接過那一包鐵蛋,也沒有伸手去拿,反倒是湊上前咬走了她手指拈的那一顆。
還輕輕吮了一下她的手指頭,曖昧的畫面讓她微微紅了臉。「你──」怔愣地說不出話來。
莫非微笑。「我怎麼了?」
他是高貴優雅的王子耶!竟然在公共場所舔吮她的手指頭,要是被賈西亞瞧見了,肯定又會失聲尖叫。
「你、你剛剛竟然舔我的手!」她渾身發熱,胸口還在卜通卜通地狂跳著。
驀地,她的眼角餘光瞥見一道不尋常的光芒,閃了閃,隨即不見。
那個角度……不太對勁。「小心!」她無暇多想,直覺地撲上前去以身體護衛莫非的安全。
「啪」!一個極細微的聲音響起,轉瞬間淹沒在喧嘩熱鬧的人聲中。
他的身形微動,卻猝不及防地被撞了一下,整個人往旁邊跌出去的同時,順勢攬住花翎,讓她跌在他身上。
「啊!」
「怎麼回事?」
「啊──」尖叫聲此起彼落,當場一片混亂。
狹小巷弄中的遊客開始互相推擠、叫罵。
花翎迅速起身,拉著莫非隱身到柱子后,銳利的眸光急速地梭巡了一遍,什麼都沒有發現。
「我們先回去。」兇手若不是已經先行離去,就是隱身在暗處伺機採取第二波的攻擊行動。
終於……莫非忽然察覺手上有些微濃稠的濕意,目光調降,赫然瞧見手上沾染鮮血,呼吸猛地一窒,心臟差點停止跳動。
「翎,你受傷了?!」神色一緊,目光像雷達似的掃過她的全身上下,發現她的傷在腰側。
他太大意了,才會讓花翎受傷。莫非湛藍的眼眸悄悄一黯。是他的錯!
留在這兒太危險了。「我們……得快點離開這裡,走。」不然等一下就得到警察局去泡茶了。
她此刻受了傷,若是兇手再採取行動,要護他周全恐怕力有未逮。
他們就趁著一片混亂之際,悄然無息地離開,現場只留下一小攤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