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轉眼間，漩渦待在台灣的時間就要屆滿兩個月了，之間雖然仍是小災小難不斷，不過也還算是平安度過——不只是漩渦，韓亮也是。但是，兩人之間的關係始終停滯不前，他一直在思考，想要釐清自己對漩渦的感覺。

韓亮掏出鑰匙，在開啟大門的剎那漩渦開心的笑聲也傳入耳里。

「什麼事這麼高興？」韓亮踏進玄關，看見坐在沙發上的工藤晃時怔了一下。

「你回來了？」工藤晃朝他揮揮手，「我們買了很多好吃的蛋糕，快過來一起吃。」

我們？韓亮刻意瞄了漩渦一眼，嘴邊的微笑悄悄地隱沒，「只有你們兩個在？

「公主，這裡不是你的皇宮，下次要請朋友來請先知會主人一聲。」韓亮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

買了飲料回來的尉遲潼正好聽見他說的話，「亮！你怎麼這麼說？」

「我說的是事實。」沒來由地，他就是看不慣工藤晃向漩渦獻殷勤。

尉遲潼很心急，「亮——」他怎麼會說這種傷人的話？怎麼跟她計劃的不一樣？事情的發展應該是亮看到漩渦和工藤晃在一起會妒火中燒，然後充滿佔有慾地把漩渦拉過去，向工藤晃宣告漩渦是他的才對。

怎麼會是這樣？事情完全脫了序！

「我先上樓換衣服了。」韓亮冷凝著臉轉身走出廚房。

漩渦不知道能說什麼。

「亮……」尉遲潼無力阻止，「漩渦，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她扯扯嘴角，揚起一抹淡笑。「小潼姊姊，我沒事。」

尉遲潼非常懊惱，「都是我亂出餿主意，亮才會對你說那些傷人的話，是我不好。」

漩渦若無其事地笑道：「你別擔心，我沒那麼脆弱，亮對我說傷人的話也不是第一次，我早練就金剛不壞之身了。」

「漩渦……」她為她感到心疼。

「小潼姊姊，我真的沒事。」說不傷心是騙人的，但是她不想讓小潼姊姊擔心難過。「謝謝你。」

「為什麼說謝謝？」

「謝謝你這段時間來的照顧，為了幫我讓你費心了。」小潼姊姊的心意她很感激。

她覺得汗顏，「我什麼忙也沒有幫上。」

「別這麼說，能夠和亮、和小潼姊姊、大哥共處這一段時間我已經很滿足了。」人該懂得知足。

尉遲潼蹙眉思忖了一會兒，腦海里驀地靈光乍現——「你要離開了？」

小潼姊姊清楚她的情形，她也就毋需再說謊，「我的身體狀況愈來愈差，不能再拖了，所以必須提早回去。」

身體狀況愈來愈差……她很想幫她做些什麼，卻無能為力。「什麼時候決定的？」

「昨天我爸打電話來要我提早回去準備動手術。」該來的還是會來，她終究得回去面對。

「那……亮知道嗎？」

漩渦搖頭，「我還沒跟他說。」她不想當面告訴他。

「什麼時候回去？」

「三天後的飛機。」離別令人不舍，但她更怕的是從此無緣再見。

尉遲潼眼眶有些泛紅，「漩渦，你答應過我一定會回來的。」

「我會努力信守承諾的。」只是……期待她回來的會不會只有小漳姊姊？漩渦強打起精神，「我們出去吃蛋糕吧，工藤晃一定覺得很納悶，怎麼人都不見了！」

韓亮枕著雙手，赤裸著上半身躺在床上，眼神茫然地仰望著天花板。

這裡不是你的皇宮！他怎麼會對她說出那種話，明知道很傷人卻控制不了，他以前不會如此失控的。

即使是小綠，他也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重話，怎麼會說那種話來傷害漩渦？

「我到底怎麼了？」韓亮喃喃自語地翻身趴在床上，整個人像顆泄氣的皮球一點氣力都使不上。

他不能否認工藤晃是個條件不錯的對象，但是要把漩渦交給他……他就是無法忍受，他有義務照料她在台灣這段期間的生活，她的安全——

嚇——韓亮忽然驚覺支撐他「必須」照顧漩渦的理由竟是如此薄弱，他既沒受到任何委託，也毋需擔負什麼責任，所有的作為都是出自他的意願。

漩渦後天就要返回卡達了，比預計的時間提早了兩天，是因為他嗎？

昨天他說了那些話之後，漩渦幾乎沒再跟他有過什麼交集，就算在家裡碰面時也僅是淡淡地一笑，不再像以前那樣跟進跟出，熱中他的每一件事。

就連她要提早回去卡達的決定也是小潼告訴他的。這算什麼？韓亮翻身下床，套了件衣服直上三樓。

門口的保鏢沒有多問，立即讓路給他，他走上前敲了敲門。

「請進。」門內傳來漩渦的聲音。

韓亮推門而入，一眼就瞧見放在地上的登機箱，「公主，你什麼時候才要跟我說？」

是亮！她微微一愕，「難道小潼姊姊沒有告訴你？」

他質問：「你為什麼不自己跟我說？」

漩渦轉過身去整理疊放在床上的一堆衣服，藉以避開韓亮的目光，「誰說不是都一樣。」她沒有勇氣親口告訴他，她害怕在他臉上看見欣喜的表情，即便只是如釋重負，都會讓她的心揪緊發疼。

「當初不是說要在台灣待兩個月，為什麼突然決定提早回去？」他打定主意要弄明白。

她沒有回頭，語調輕鬆，「我爸要我提早兩天回去，可以收收心，準備專心念書。」

「是因為我？」韓亮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漩渦的身體有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細微僵硬，語調卻完全沒有異樣。「和你有什麼關係？」她詫異地反問。

「對不起，我為昨天的話道歉。」他是誠心誠意的。「我不是故意要說那種傷人的話，我也不知道我昨天到底是怎麼了……」

「其實你說的也沒錯，這裡的確不是我的皇宮，我只是借住的客人，不應該越俎代庖。」她慢慢地、一件一件地把衣服折好。

「公主，你還在生我的氣，不肯原諒我嗎？」他既歉疚又自責。

漩渦淡淡一笑，「我沒在生氣。」

「你願意原諒我的失言？」韓亮欣喜地問。

她點點頭，「事情過去就算了。」

「那麼……留下來多玩幾天再回去？」他不太自然地開口。

是她在作夢嗎？亮竟然開口挽留她！漩渦差點被狂喜沖昏了頭，殘存的理智陡地躍入腦海中，激昂的情緒在下一秒瞬間冷卻，「你不用因為愧疚才開口挽留我。」這樣的彌補她不需要。

「我不是……」他想解釋卻又辭窮。

「不然是什麼？」對亮而言，她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能夠送走她這個瘟神從此否極泰來，應該是亮夢寐以求的事，倘若不是因為歉疚，他怎麼可能會挽留她呢！

「……」他自己都還厘不清那是什麼樣的心情，要怎麼向她解釋清楚？

看吧，他果然回答不出來。漩渦適時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失落，語調卻故作輕快，不想讓韓亮察覺她的難過。「玩也玩過了，兩個月的期限就要到了，我再不回去，我爸肯定會下令要保鏢把我押回去。」

她一直對他們劇團的表演很感興趣，「公主，你……要不要看完公演再回去？我可以替你安排一個好位置。」

她是很想去看，但是她的時間，她的身體狀況都不允許她再留下來，況且那麼重要的場合她還是別去湊熱鬧的好，免得又惹出麻煩搞砸了亮的公演。「謝謝，可是我恐怕不能去看了，不過我相信你們的公演一定會很成功的。」

一個星期太久嗎？那麼他退而求其次，「大哥到新加坡出差，星期六才會回來，你是不是應該親自向他道別之後再離開？」

她也想，但是時間上無法配合。「抱歉……」

五天也不行？「至少可以照原訂時間回去吧？」應該不差這兩天。

漩渦的頭搖到一半，停住——亮是希望她能多留幾天嗎？不管他是真心的或者只是隨口說說，她都很感激他這麼做，稍稍撫慰了她的心。

「我必須遵照我父親的意思。」如果可以，她當然願意留下來，侍在他的身邊，別說是兩天、五天，兩年、五年她都願意，只不過她很清楚自己破敗的身體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

韓亮知道自己動搖不了她的決心，「既然你決定了，那麼……就祝你一路順風。」這就是人的劣根性嗎？當她在他身邊打轉的時候，他就只想離她愈遠愈好，如今她即將離去，他卻開始覺得不舍。

「謝謝。」漩渦努力地壓抑著心中的莫名恐慌，把眼底開始瀰漫的霧氣逼回去，她其實也很怕自己這一趟回去之後就再也見不到韓亮了。

韓亮凝望著她半晌，輕嘆了一口氣，「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

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

「我知道。」亮一向都是這麼溫柔體貼。

韓亮轉身要邁開步伐的同時不經意踢到地上的葯袋，「為什麼帶這麼多葯在身上？」還來不及看仔細，漩渦已經快速地把葯袋一古腦地塞進旅行袋裡。

「沒什麼，只是一堆拉里拉雜的葯。」皮膚底下的血液加速奔流，她的心臟卻像老牛拖車般遲緩，氣息微微紊亂。「我要是不帶著這些葯，就得帶著家庭醫生同行才能出門了。」

「喔。」原來是這樣，天下父母心啊。韓亮接受了她的說法，沒有起疑。「那麼你繼續整理行李吧。」

「嗯。」韓亮的身影映在她眼裡漸漸模糊。

漩渦默默地收拾著行李，豆大的眼淚在眼眶中迅速成形，一顆接著一顆，撲簌簌地往下掉。

「明天就是聖誕夜了，你至少和我們一起過完聖誕節再回去。」尉遲潼站在樓梯下方。

漩渦提著隨身行李下樓，「我會想念你們的。」她不能留下來的理由小潼姊姊比誰都清楚。

「真的不行嗎？」尉遲潼拉著漩渦的手，依依不捨。雖然她們相識不久，但她真的很為她心疼，也為她追尋愛情的勇氣佩服不已。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縱使她跟亮沒有結果，能夠認識她也是一件幸運的事。

「別忘記你答應過我，你會再回來找我們。」尉遲潼提醒她。「我不准你食言失約。」

漩渦粲笑如花，卻有種即將凋謝的哀艷，「我沒有忘記。」但是能否履行承諾卻不是她所能決定的。

「亮——」尉遲潼又氣又急地把矛頭轉向韓亮，「你就這樣讓漩渦回去嗎？」

不然能怎麼辦？他已經開口挽留過她，但是她仍執意要返回卡達。「以後公主想來的話隨時都可以來。」

尉遲潼心急地脫口而出，「以後？誰能保證以後的事？」重要的是現在。

「什麼意思？」韓亮不解。

「我……」漩渦此次回去是要動心臟移植的大手術，成功機率只有一半，如果……她不敢再往下想。

「小潼姊姊，時間差不多了。」漩渦以眼神祈求尉遲潼幫她保密。

「漩渦……」她很後悔答應替她保守秘密。這麼做到底是對是錯？

「我送你們去機場。」韓亮拿了車鑰匙率先走出去，兩名保鏢提著漩渦的行李尾隨在後。

尉遲潼很無力。

「再不走就趕不上飛機了。」漩渦提起隨身行李向她道別，「幫我跟大哥說聲謝謝。」

「嗯，你……多保重。」尉遲潼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也希望能把滿滿的力量傳遞到她身上，讓她有足夠的力氣去打敗病魔。

「小潼姊姊你也是，再見。」漩渦一直表現得很堅強，漫著霧氣的雙眸卻悄悄地泄漏了她的脆弱。

「再見。」尉遲潼紅了眼眶。

漩渦提著隨身行李走出大門。

韓亮已經把車停在門口等她了，保鏢替她開了車門讓她坐進去。

「東西都帶齊了？」韓亮看了她一眼。

「嗯。」漩渦吸了吸鼻子。

踩下油門急駛而去，一路上韓亮沒再開口，漩渦也是心事重重地望著窗外，車內的氣氛有些沉悶，半個多小時的車程彷彿過了一世紀那麼久。

「要不要考慮一下小潼的建議？現在還來得及。」韓亮接過漩渦手上的提袋，陪她走進機場大廳。

保鏢前去辦理登機手續。

「是你希望我留下來還是小潼姊姊？」漩渦的眼眶還是紅紅的。早知道別離這麼難過，她應該不要讓韓亮送她，但是這也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處的機會，她要好好把握，想要把韓亮的樣子深深地刻劃在腦海里。

「我跟小潼都是。」機場里的人潮來來去去，相逢的喜悅和離別的愁緒時時刻刻都在交替上演著。

她上前抱住他，「我很喜歡你，一直都很喜歡你……」

韓亮放下手中的行李，環注她單薄的肩，「那就留下來。」就算她是貨真價實的大瘟神，他也願意張開手臂歡迎。

漩渦將臉埋在他寬闊的胸膛上，汲取他身上的溫暖氣息，微微笑。「我不能。」她好想就這樣抱著他不放手。

「那麼答應我，回去之後要好好照顧自己。」一呼一吸之間全是屬於她特有的淡淡香氣。「沒有我這個替死鬼，你凡事都要更加小心，別讓自己受傷。」

「什麼嘛！」她又好氣又好笑，又想哭。

保鏢去而復返。「小姐，我們該走了。」

他的懷抱終究並不屬於她。「我要進去了。」

「公主……」他不想放手讓她離開，卻又不得不放下。「保重。」

漩渦提起地上的行李，淚水卻已經不爭氣地從她的臉頰滑落。她明明決定不哭的，要把最好的一面留在韓亮的記憶里，但她就是無法控制，「下次有機會再見面的時候，不要再叫我公主了。」

韓亮輕輕頷首，所有的難過不舍都被他壓抑下來，「隨時都歡迎你回來。」

「再見。」漩渦邁開腳步，她怕再不走自己就會軟弱地抱著他痛哭。

看著漩渦纖細的身影漸行漸遠，他的一顆心也慢慢地往下沉。

他在機場外圍的道路旁停下，在蔚藍的天空下，目送一架又一架的豪華客機直上雲霄，哪一架飛機載著漩渦遠離？

他的心忽然空了。

直到飛機沒入雲層，什麼都看不見了，韓亮才駕著車漫無目的地在市區繞來繞去，街上已經有濃濃的耶誕節氣息了，但是快樂的氛圍卻摒棄了他。

亮，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亮，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

亮，我只喜歡你——

耳畔彷彿還聽得到漩渦喚他的聲音，腦海中也浮掠過她的神情，有歉意、有喜悅、有靦腆、有羞怯、有傷心……漩渦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在他的腦海里益發地鮮明起來，原來他早在不知不覺中將她的每一個表情都記憶在心裡了。

韓亮茫然地在市區繞了好幾圈才返回家中。

尉遲潼忙不迭地問：「漩渦回去了？」

「嗯。」

她很想把事實說出來，「漩渦走了，你很高興吧！以後不會再有那麼多倒楣的事情找上你……」

「小潼，我有點累，先回房間休息一下。」

他跟漩渦的關係就此畫下句點了嗎？為什麼他會覺得難過、彷彿失去了什麼？

進到房間內，桌上躺著的牛皮紙袋看來格外顯眼。

韓亮坐到書桌前的椅子上，打開牛皮紙袋向內望了一眼，隨即將袋子內的東西全倒出來，除了存摺、印章、提款卡之外，還有一封信。

那是他用自己的名字替漩渦開戶的存摺。

韓亮抽出信紙，看著信里的內容——

亮：

這兩個月謝謝你的照顧，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擾跟不便，但是我很珍惜這段時間的相處，也是我生命里最美好快樂的時光。自從高中時期認識你，我一直希望可以陪在你身邊，跟著你一起過多采多姿的生活，我也知道我對你來說就像是瘟神一樣，總會把厄運帶給你，但是我真的很喜歡你。

你一定會覺得很倒楣吧？被一個瘟神纏著不放，不過以後不會了，從現在開始我把你的正常生活還給你，以後不會再發生那些莫名其妙的衰事了。

存摺里是我剩下來的錢，請你收下，不要拒絕我的一點心意，我回卡達還是會惦記著你們的……不要忘記我。

希望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可以帶給你幸福和幸運，不要像我就好。

希望……還有機會可以再見面，拜拜！

這個傻瓜！根本沒有人要她作任何回報……他的心在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