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對於自己的婚姻,玉環從未起過半點違背父母之命的想法。她唯一能做得出的出格事,頂多就是將韋平從小到大送她的一些小物事全收在一隻木匣里,然後再把與韋平的記憶收在心中深處。

她不會做出任何讓趙家或杜家蒙羞的舉動,將來也會對趙家公子舉案齊眉,盡心伺候。她只期盼未來,或者偶然間、或者閑暇獨處時可以略微翻出來回憶一番,便已是慰藉。

可以吧?如果只是將心中一個小小角落騰出來的話……

伸手輕輕碰了一下趴在籠邊的螢火蟲,玉環偷偷想著。

玉環的親事是兩年前便訂下的,連日子都看好了,是在端午過後的一個吉日。為此玉環在四月上旬就將整套嫁衣制好,那火紅嫁衣也不知總共吃進了幾斤綉線,重量沉得驚人。

玉環這件嫁衣絕非錦湖鎮這個小地方上其他人家可比,衣上紋樣精緻優雅、華麗奪目,就連曾在城中見過富人嫁女的人都不禁讚歎,可真羨煞了她身旁的一眾姊妹。

不論她心意如何,這花轎都是非上不可。

玉環已經認命,卻左等右等,等不到父母接她回家,眼看著端午都過去了幾日。

已經到了這個時間點還沒動靜,玉環的心裡急得不得了——不是急嫁,而是著急父母。

玉環心裡明白,父母親極為疼愛她這個女兒,若不是真出了什麼事,怎可能對她不聞不問?

之前她曾私下向舅母問過家中的事,當時舅母不是安撫她就是取笑她想嫁了,羞得她講不下去。如今想來,外公與舅舅、舅母是有些奇怪,像在瞞著她什麼。

時序已經進入夏天,給茶工住的長屋只剩玉環一人,附近的工人幾乎都擠到了梅山上。玉環拿了一碟黃熟的梅子放在窗邊小几上,滿屋都是黃梅特有的酸甜香氣。

鼻尖嗅著黃梅略微發酵后的氣味,玉環不禁想到幾年前也曾到過梅山做事,更記得與韋平一起製作梅酒後,兩人一前一後走在無人山路上。

此刻回想起來,那時真有說不盡的幸福。若是那條路可以永遠沒有盡頭,不知該有多好。

又過了幾日,李家嫂子來到玉環房中。

「玉環。」李家嫂子望著她,無語淚先下。

「舅母……」玉環胸口突突直跳,感覺到似有什麼大事要發生。她微顫著唇問,「怎麼了?」

原來,早在去年的時候,杜家就出了事。

杜長佑在京里當官的兄長被卷進一場官司,情勢不甚樂觀,杜長佑拚命花錢為他疏通,沒多久便耗盡了家產。之後杜長佑救兄心切,又誤信賊人、受人利用,反而無端被牽連進去。

杜長佑只能勉強脫身,顧不上其他,前幾日京里傳來消息,杜家大伯已被判秋後處斬。

杜長佑大驚大悲之下口吐鮮血,從此纏綿病榻,前兩天突然病情加重,清晨杜李氏進房服侍他湯藥時,才發覺他身體已冷。

玉環乍聽噩耗腦中一片空白,再之後雙眼一黑就昏了過去。

【第四章】

玉環由舅母陪同回到杜家,已是兩天後。

杜家門前,檐下左右懸著兩隻白燈籠,大門緊閉,才短短一年不到,竟已有了蕭瑟敗落的景象。

杜家原來是小康,仆佣雖然不多,也還是有幾個可以使喚,玉環這次回家竟有如隔世。

「爹……」玉環身穿孝服,下了馬車后就一路由大門爬了進去。她臉色蒼白、雙眼紅腫,顯是得知噩耗后淚水就沒停過。

「娘。」玉環爬進了靈堂見到杜李氏,顫著喚了一聲。

「過來,來給你爹磕頭。」杜李氏強忍淚水,領著女兒給丈夫行過禮,然後娘兒倆又不禁抱頭痛哭起來。

李家嫂子見狀也紅了眼眶,給杜長佑上過香后就自動自發領著帶來的幫手打理大小事。

杜李氏突遭變故,一瞬間像老了十幾歲,整個人樵悴不堪,與玉環相擁而泣沒多久就昏了過去,玉環只好忍著淚意與李家嫂子一同將她扶回房間休息。

杜李氏因著連日的焦心與操勞,已無心力打理喪事;玉環畢竟是未出閣的少女,出面理事難免吃虧,幸好有李家嫂子一力支持,才將喪事打理得妥妥噹噹。

杜家原本雖不甚富有,也還是在地方上有臉面的人家,走到哪都有三分禮遇。玉環連著幾日跪在靈堂前,卻連一個前來弔唁的也無,只道世態炎涼。轉頭再看棺木只是口劣等薄棺,更是悲從中來,直為父親感到委屈。

官司早已經掏空了杜家,為著杜長佑的病又借了不少錢,結果他這一去,玉環母女倆竟是連口象樣的棺木也負擔不起。

玉環左思右想,牙一咬,心中打定了主意,趁著母親身體好些的時候,去敲了母親房門。

「進來。」門後傳來杜李氏有氣無力的聲音。

玉環捧著一個蓋著藍綢布的木托盤進了母親房間,低啞著聲音喊了聲,「娘。」

杜李氏原在房中休息,見女兒進來便起身坐在床沿,「你沒在前面守著你爹,來這做什麼?」聲音與女兒一樣沙啞。

「娘,女兒有事和您商量。」玉環強忍著淚意道,「現在那口棺木太委屈爹了,女兒想給爹換一口好點的。」

杜李氏一聽就又忍不住淚水,「傻孩子,如果可以,娘又怎會捨不得那幾個子兒,實在是……」講到傷心處便又說不出來了。

玉環將木托盤上蓋的綢布揭開,上面放的竟是她的大紅嫁衣。她跪了下來,「娘,把這個拿去給爹換口好的棺木吧!已經到這個時候,女兒想給爹盡這最後的孝道,求娘成全。」

時下人家挑媳婦首論賢孝,擅於針黹確實能給未嫁閨女抬身價,自綉嫁衣也能博得一些美名,卻不是非得穿著自繡的嫁衣出嫁不可,特別是有些家底的人家,也更偏向花點錢買件體面的嫁衣。

玉環這套嫁衣還沒穿過,又用料做工皆是上等,若是賣了出去,要給杜長佑買口象樣的棺木確實不成問題。

杜李氏聽女兒說要賣嫁衣大吃一驚,不住罵道,「你這傻孩子,嫁衣怎能說賣就賣!」

嫁衣對女子的意義非凡,富有的人家買嫁衣都是請綉坊訂製,哪有人賣自己的嫁衣?也難怪杜李氏聽了會生氣。

「橫豎也沒機會穿了,留著又有何用?」玉環含淚反問。

杜家至此,不見趙家有半點關心探視,更別說此刻離原本訂下的婚期已不足半個月,趙家還是不聞不問,饒是玉環只是一名少女,也懂了趙家的意思,還不如把這嫁衣拿來給爹親盡孝。

「你……」杜李氏張口卻說不出任何話,唇瓣顫了顫,不禁嚎哭起來,口中恨聲直道,「這個趙家……沒半點人性!他們家大業大,朝里好幾個官,你大伯出了事他們也不幫忙,你爹重病想跟他們借點湯藥錢也不肯……若非如此,我們杜家又怎會淪落至此!他們還有臉……有臉來退親……」

婚約一事,若是女方退的親還有兩說,若是男方退的親,對女方卻有天大的影響。趙家此舉讓玉環之後很可能再也說不到好親事,也怪不得杜李氏對他們恨下了心。

趙家不願幫忙、想與杜家切割,這些杜李氏都可以體諒,可對於他們單方面退了與玉環的婚事,她此生此世都不能原諒!此刻提起更是不由得咬牙切齒。

玉環再無知也知道此事對自己閨譽的影響,當下跪在母親面抬手立誓,「趙家有什麼了不起?我們不稀罕。女兒在此起誓,此後我們杜家兒女世世代代絕不與姓趙的人聯姻,有違此誓者就叫他斷子絕孫!」

玉環發此毒誓不是嫁不成那趙家公子的報復,而是氣不過他們落井下石、欺人太甚!說到底,杜家淪落至此也有他們一份。

之前杜李氏不肯跟女兒提趙家退親一事,就是怕她支撐不住,想著過些時候才告訴她,卻沒想到女兒早已猜了出來,更沒料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

畢竟是長大了啊……杜李氏為著女兒的成長,心中既感動又感傷,更有說不出的心疼。

「好好好,說得好……我們不稀罕趙家。」杜李氏連聲說好,又與女兒抱頭痛哭了一回。

待兩人都冷靜些后,玉環這才擦了擦母親臉上的淚水,「不說趙家了。再過幾日就是爹出殯的日子,娘還需打起精神來。」

夏日炎熱,屍身容易受損,李家嫂子特地讓命相師挑了一個最近的吉日出殯。玉環母女見也無人來弔唁,便同意了讓杜長佑儘早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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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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