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這天是年假的最後一天,街上的行人都穿著新衣上街,互道恭喜,程府內卻是一片哀戚,裡外掛上白布,大廳已經布置成靈堂,中央停了具棺木,裡面躺的是環琅數十年來的主心骨,虎刀爺李哲。
出事那天,程盼兒等人已經儘快將李哲送到最近的醫館,可到時已經是出氣多,入氣少,大夫更說李哲年紀大了,能不能挺得過這一關很難說,果不其然,他最終還是在三天後的夜裡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李哲是環琅創立時便存在的元老,他的資歷甚至比團長還老,就連團長也得喊他一聲李叔。李哲武功好,卻不與人爭鬥,有智慧,卻不與人算計,為善一世,到頭來卻落了個慘死拳下的下場。
環琅裡面的人幾乎都是李哲的徒子徒孫,程盼兒自然也不例外,她甚至是
他最後,也是最疼愛的一個徒弟。
這天,頭七守夜,眾人依序而跪,她便跪在極為前面的位置上。
這一夜,沒人睡覺也沒人說話,就連年紀尚小的虎娃刀娃都不敢吭一聲,只有桃娃偶爾忍耐不住的咽哽聲。
一夜過去,程盼兒才對團長道:「我有話想跟你說。」
說完,程盼兒就將人帶到了書房。
「盼娃,怎麽了?」眼見沒有外人,團長便不顧忌地喊了程盼兒的小名。在程盼兒的記憶里,團長一直是個聲如洪鐘的人,如今一看才發覺原來在不知不覺間,團長耳鬢也生出了白髮。
程盼兒突地有些心酸,她強壓下心中各種愁緒,讓臉上面無表情地道:「團長,你們走吧。」
「你說什麽呢?」團長不懂程盼兒為何一開口就說這個?
「等一下讓眾人把行李收拾好,等城門一開就走。這個時候人少,你們要多加小心,別往無人的地方走,要走官道,走有人煙的地方,不要露宿野外。還有……把鄧伯也帶走。」程盼兒也不解釋,就交代了一大堆事。
程盼兒的態度讓團長不由得感到不安,急忙道:「盼娃,你該不會是想要做什麽傻事吧?」
「往東南走吧,這幾年先別回北方來了。」程盼兒道。
「盼娃!」團長低吼了一聲。為了不驚動還沒睡的人,團長也不敢吼得太過用力。
「我有件事一定要做,不論誰來說,我都要去做。」程盼兒也不說是什麽事,只是勸道:「想想鈴姊肚裡的孩子,那是團長你盼了好幾年的金孫,對吧?沒必要把整團的人搭上我要做的事,你們走吧。」
團長這時也知道程盼兒要做什麽了,張口幾次也說不出勸退的話來,最後只說了一句,「你這個傻娃。」
程盼兒的個性,他們全團的人都清楚,一旦她決定的事,就是再難也要去做到,怎麽勸也沒用。
「帶大家走吧。」程盼兒仍道。
「知道了,我立刻讓眾人去收拾,只是……你要自己保重。」團長道。
程盼兒明知自己要做的事只會讓自己凶多吉少,仍是應了聲,「嗯。」
為了方便守夜,環琅的人暫時都擠在程府里,團長出了書房之後,便讓眾人去收拾行李,大夥雖然有所質疑,但像他們這種戲班,團長的話是絕對得遵守的,因此也無人反對。
因為年假才剛放完,程盼兒讓眾人待到巳時再出城,因為這時間路上行人較多,環琅的人相對也就安全些。
眾人走了之後,整個程府上下就只剩下她一個人,與躺在棺中的李哲遺體,大廳顯得特別空蕩冷清。
中午的時候,孫潛過來了,程盼兒也沒有招呼他,便問:「如何?」
知道她問的是什麽,孫潛有些不好開口,躊躇了會才道:「他們一口咬定是雙方互毆致死,絕口不認是襲肖然叫唆殺人。」
程盼兒坐在椅上,交握的雙手有些顫抖。
「榆卿,你有辦法要他們認罪的吧?你一向很有辦法。」孫潛道。
「沒有用的。」程盼兒低聲道。
「怎麽還沒想辦法就說沒用?這都不像你了……」
「沒有用的。」程盼兒打斷他,「孫潛,我程盼兒在此與你割發斷義,從此你我再無關係。」
說著,她從懷裡取出一把和剪,打散了發馨剪下一撮發來。
孫潛被她嚇得不輕,一時慌了手腳,「割發斷義?為什麽?我哪裡做得不好?」
「你沒有什麽不好,只是我們不適合,從此之後,我們恩義兩絕,再無關係。」程盼兒決然地道。
「我……我們已有夫妻之親,怎麽可能恩義兩絕?」孫潛一時也想不到還能說什麽,便連這個也拿出來講了,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又紅了臉。
程盼兒暗地咬牙,狠下心來道:「你應該知道那夜我沒有落紅。」
她望著他的眼睛,「你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所以你對我沒有責任。」
她多麽慶幸,慶幸當初把第一次給了洋哥,也慶幸眼前這個人失去了記憶,也許這便是所謂的塞翁失馬。
「不!我不要以後與你沒有關係,你師父的事,我會再想辦法,而且……而且……那是我的第一次,你要負責。」孫潛急得臉面都不顧了,哪管得了現在的臉漲得有多紅?
她知道,她還連續拿了他兩個「第一次」呢!程盼兒心想。
雖然他的求情讓她心軟,她還是逼自己與這個人切斷所有關係,狠心將這個人遠遠地趕出自己的生命。
趕走了孫潛之後,程盼兒獨自來到停放靈柩的大廳,她拿了支鐵鉗,將還未上釘的棺蓋移開一條縫,再緩緩推開沉重的棺蓋。
李哲的遺體靜靜躺在棺中,膚色已經因為血液停止流動而變成青灰色,只因天氣還很冷,遺體並未有腐敗的跡象。
「師父。」程盼兒輕輕喊了聲,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曾經我以為當了官,就可以跟唱戲時一樣,學包拯還受害的人一個公道,我也曾很努力地去做,即使沒有人可以了解我,可是……我第一個無法為他討公道的受害人,居然是您。」
程盼兒這些日子都很冷靜,直到此刻才又紅了眼眶,但她很快地便眨眼控制眼淚不能流下。
「這明明是『蓄意謀殺』,他們卻堅持要用『意外致死』來判刑,這樣的結果,我死也無法接受。」程盼兒在棺前跪下,狠狠磕了十八個響頭,磕得她頭昏眼花,滿臉是血。
「徒兒無能,害得師父受累,死了都不能安生,今生所欠,或許只能來生再還。」好不容易撐過這一陣暈眩,程盼兒咬牙切齒,恨恨地道:「可這件事,徒兒絕對不願就此善罷甘休!所有蓄意傷害您的人,盼兒一個都不想原諒!只能委屈師父陪盼兒一同去要公道。」
程盼兒說完,雙手伸入棺中,將李哲的遺體半拖半抱地拉了出來,背到停放在院子的板車上,接著便一個人吃力地推著板車前往午門。
此時程盼兒的板車上除了李哲的遺體,尚有一張草蓆、一支長竹竿、一張幡布。
到了午門,程盼兒將草蓆鋪在正對皇門的廣場上,將李哲的遺體小心放在上面,接著以竹竿撐起幡布,上面用不知是什麽動物的鮮血寫上「還我公道」四個大字。她提著那長大幡,就這麽跪在人來人往的皇城廣場上。
她知道為什麽她要不到公道,因為殺害李哲的人,是容太妃襲非然的弟弟——
襲肖然!
盛輝皇朝沒有任何一條法律規定國舅爺就可以殺人不償命,但就因為容太妃受寵,他們就可以把襲肖然教唆五名打手毆死李哲一案改判成死者李哲與五名兇手相互鬥毆,意外致死。
相互鬥毆?哈!笑死人了,一個快七十歲的老人家單挑五名年輕力壯的護衛,是當所有人都是傻的嗎?
程盼兒垂目跪在李哲的遺體前,一動也不動,不久,便有衛兵上來要驅趕。
程盼兒頭也不抬地道:「這個位置距離皇門超過百尺,是一般人民也可以經過的區域,我朝法典中沒有任何一條法律規定我不可以跪在這裡。」
衛兵說不過她,也只得由她去。
跪到下午時,天色開始變了,原本還是晴天,突地就下起了鵝毛細雪。程盼兒任由雪花落在她身上,化在她身上也不去拍,反而不時為李哲的遺體撫去落在臉上的雪花。
接近宵禁時,有個人過來勸她早些回去,免得宵禁在外是要挨罰的。
程盼兒見眼前的男子白面無須,猜出他是宮裡出來的,便道:「在得到公道前,我哪都不去。」
那公公似哭又似笑的問她,「你這又是何苦呢?」
所有人都清楚,錦文帝這個人最好面子,她卻選擇了讓皇帝最沒面子的作法,就算最後真的幫李哲伸冤了,她也討不了好。
程盼兒面無表情地回了他一句,「我來,就沒想著要活著回去。」
若不是如此,她有必要把整個環琅的人都送走,又刻意跟孫潛切斷所有關連嗎?
程盼兒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就算賠上自己一條命,也要拖死襲肖然,雖然她也很清楚,即便自己賠上了性命,能夠成功的機率也是微乎其微。
宵禁后,程盼兒被打了二十板,這是每個違反宵禁規定的人都得受的處罰。也不知道那個人是受人指使,還是嫌她礙事,打得特別用力!所幸現在是冬天,衣服穿得厚,又是在室外,無需脫褲,她勉強還是撐了過去。
第二天
程盼兒身上有傷,腹中無糧,雙腳更是又痛又麻,幾乎不是自己的,她還是挪也不挪半步地堅持在那。
這天,從程盼兒身旁經過的人比昨天多了一倍,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來參觀的。
下午的時候,昨天那位公公又來勸說,只見他的臉更苦了,偏偏他的雙唇天生自然向上,就形成了張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臉。
他犯愁的道:「何苦呢?程大人,你好歹是個官,這樣不好看哪!」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究竟是為父伸冤難看?還是瀆職難看?」程盼兒一句反問,把對方噎得難受,又說:「若是為官就不能跪皇門,請代為轉達我的口頭請辭。」
第二天一整天都沒下雪,天空碧藍如洗,照得程盼兒有些頭昏眼花。正當程盼兒重重晃了一下,差點摔倒時,一雙大手扶住了她,緊接著,另一個人跪在她身旁,與她相距不過一個拳頭的距離。
程盼兒看清來人後,不禁倒抽一口氣,強忍著喉部的乾澀不適,問道:「你來干什麽?」
「我答應給你師父另外想辦法,卻都玩不轉,只好也來陪你跪了。」孫潛輕聲說著,原是生死與共的事,此時聽來,居然有點害羞甜蜜的感覺。
在絕對的權利之前,很多的事實都可以被扭曲,孫潛只是個小小的六品官,饒是他用盡了所有辦法,也只是妣蜉撼樹,最後只能選擇陪在她身旁,與她生死與共。
程盼兒快要崩潰了!原本她要接受肉體與精神的雙摺磨已經夠難受了,如今才知道有些事情沒有底限,更沒下限!
她都已經刻意跟他劃清界線了,他怎麽還來?
他知道她要干什麽嗎?真的知道她要干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