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畢樊世的葬禮在調查庭的第二天舉行。艾司蒙伯爵參加了葬禮,並和其他人一起回到屋子。他表達了哀悼與慰問,並說明尼克可以待到畢太太找到新的僕人取代鄧家夫婦。
她禮貌地婉拒了,並哀傷地確信,她的婉拒應該正如伯爵的意。他恰到好處的言語和態度,絕無絲毫過度的疏遠或親切。但是,她可以感覺到他身上的寒意,好像他們之間有一堵看不見但摸得到的冰牆。
當她繼續解釋賀德魯會從辦公室調人給她用時,大維和菲娜同時堅持她借用他們的人。菲娜和大維爭到快吵起來時,在一旁跟昆丁爵爺談話的蘭福特公爵做出了裁決。
「一星期以來,艾司蒙的僕人已經熟悉了你的要求,」公爵大人說。「他繼續留任對你造成的困擾應該最少。而我認為你受到的困擾已經夠多了,畢太太。」
「有道理,」昆丁同意。「我認為這是最簡單的解決方式。」
黎柔瞥見可能是憤怒或厭惡的情緒在艾司蒙的眼中閃過,但她還來不及回答,他已經說話了。
「沒問題,」他低聲說。「反正我即將返回巴黎,這些對我都毫無影響。等這裡的事情安排好,尼克再去找我就行。」
她看看德魯,後者正順勢點頭。誰也不敢反對蘭福特公爵,大維把臉轉開,連一向什麼都要抗爭的菲娜也乖乖閉嘴。
黎柔抬起下巴,迎視艾司蒙帶著魔力的藍色視線。「看來我只得服從多數人的決定,」她說。「可是我對這樣濫用你的慷慨,真的很過意不去。」
他只用了些不著邊際的言語將她斥為無稽,不久便離去了。
可是他並沒有把那股寒意帶走,甚至還添加了一些絕望。她再次感覺到自從多年前在威尼斯的那一夜之後就不曾有過的痛苦、而揪心的寂寞。
尤其,在得知艾司蒙幫了她多少忙之後。德魯拿出調查庭的詳細報告,她才領悟到,如果不是昆丁爵爺在背後主導,她可能會有多麼可怕的下場。
她想向艾司蒙表達感激,也預先練習了簡短但精心準備的說詞。問題是,那堵冰牆在她能開口之前就把她截斷了。如今,她猜想他的幫忙只是出於紳士風度,法國人比較愛護女性,當然他的貴族出身也使他覺得有義務幫助比他不足的人。但是義務盡到,他便不想和她再有任何瓜葛了。
她不應該感到驚訝,也大可不必生氣或傷心。蘭福特不也一樣嗎?公爵大人顯然很不願意他的兒子大維,以及好友的女兒菲娜,跟一個蠢得嫁了個酗酒吸毒、最後害死自己丈夫的布爾喬亞女畫家,有更深的牽扯。他的表現是那麼的清楚,甚至這兩人的家僕都比畢黎柔高貴,所以不該來到她家工作。讓那外國人的卑賤僕人照顧她就夠好了。
諷刺的是,蘭福特並不知道他的顧慮有多正確,也不知道她正在付出的代價。狂亂地想拯救自己和保護德魯,她並未仔細思考隱藏一樁謀殺案所必須付出的心力與結果:那是徹底的孤立,隨時隨地必須注意每句話、每個動作、每個表情,生怕有任何閃失被人發現,或更糟的,被那不為人知的殺手發現;除了這些,還有最可怕的:良心的啃噬。
她不敢直視朋友的眼睛,看見任何人都懷疑他們。她希望客人趕快離開,卻又害怕他們離開后的罪惡感與恐懼。等她的客人終於離開,筋疲力竭使她昏睡了一夜,甚至連夢都沒作。
然而,接下來的日子則不得安寧。她完全沒有胃口,也無法工作。每個敲門、每個車聲,她都認為是昆丁要來逮捕她,或者殺手要來殺她滅口。
她診斷自己為歇斯底里,然而這情況一直持續,帶來無數的惡夢,可怕到她不敢入睡。
終於,調查庭過去一個星期之後,她告訴尼克她要去附近的聖喬治教堂,最後又習慣性的來到教堂旁的墓園。也是埋葬樊世的地方。
她訂製的墓碑還沒有放上去,只有薄雪復蓋的一抔新土,以及一個簡單的記號。她無法哀悼他,那太虛偽,吸引她來這裡的並不是哀傷。
她怨恨地看著那堆土。不管死活,他都仍在折磨她。要不是他,她不會這樣愧疚、焦慮、凄涼的孤單一人。
「是誰呢?」她小聲地質問。「誰再也受不了你了呢?他可能不會受到懲罰呢,你知道,因為,呃,我是那麼該受詛咒的聰明。用一些墨水,去掩蓋……那味道。」
這時,她突然想起來。
艾司蒙……將近一年以前……若絲夫人畫像的揭幕酒會上,一個多小時前搽的香水,他仍聞得出確切的成分。
啊,冰牆的來源原來是這樣。
「他聞到了毒藥,」她自言自語。「不只是墨水,他也聞出了毒藥的味道,他一定認為——」她看看四周,老天幫忙,她竟然落到在墓園裡自言自語。
接下來呢,發瘋而被關起來?
那是艾司蒙相信的嗎?他相信她是一個只因為盛怒就殺死丈夫的瘋狂女畫家嗎?
然而,艾司蒙曾經幫她,而她以為……
不,她什麼也沒以為、什麼也沒想。她癱倒在他的懷中,就不再想了。
因為他來了,那是她離開諾伯瑞庄之後就想要的。她或許是逃走了,那是她的身體在做應該做的事,可是她的心不管。她心底的邪惡想要她不應該要的。她想要他追來,粉碎她的意志……帶她遠走高飛。
她渾身一顫。可恥的弱點。在那悲痛而困惑的一刻,以及看見他來到的如釋重負,她的控制力和理智碎成了片片。
觀察力敏銳無比的艾司蒙肯定感受到她的愧疚與恐懼,並立刻做出她謀殺親夫的結論。他找昆丁來,不是要幫她,而是身為外國人,昆丁是他認識、唯一跟內政部有關的人。他從來就不是要幫她。
老天,她怎會這麼笨。然而,她會誤認艾司蒙的動機一點也不意外,她隨即苦澀的想。她從一開始就在自我欺騙。在瘋狂的慌亂中,她隱藏了最嚴重的罪行.目的是拯救自己的生命,以及寶貴的事業,同時阻止德魯。因為她知道德魯如有任何疑問,必定會追查到底,在他心中,正義才是最重要的,友情或爵位都會被拋到一邊。
總而言之,她果真證實了樊世的話:有其父必有其女。她果然像她父親一樣,不是好人。
十年前跟樊世犯下那讓人羞慚的罪行之後,她再次沉淪,無可救藥地墮落了。而由於先天的弱點,她將繼續墮落,直到地獄的極限。
她覺得,這比絞架更為可怕。
所以她快步離開墓園,召來一輛出租馬車,吩咐載她前去內政部所在的白廳。
「快一點,」她決斷地命令后,又對自己說:「在我還有決心的時候。」
☆☆☆
進入昆丁的辦公室時,亞穆的表情有如天使般靜謐,雖然五臟糾結。在倫敦多留一個星期是一大失策。如果他在調查庭后立刻離開,就不必在接到昆丁的緊急通知之後前來這裡,昆丁的信上寫著:「畢太太在我這裡,儘快過來。」
亞穆對女士鞠躬,爵爺要他在她身邊坐下。他選擇窗前的位子,本能地知道即將被告知的事憤不會很愉快。她周遭的空氣早已緊繃到發出嗡嗡叫的聲音。
「我很抱歉必須再讓你痛苦一次,」昆丁說。「可是讓艾司蒙知道你的故事,會很有幫助。」他看著亞穆。「我已經向畢太太解釋,你偶爾幫助我們處理一些事情,而且絕對可靠。」
內在的結更加抽緊,亞穆只點點頭。
畢太太瞪著昆丁桌上綠色的紙鎮。「我丈夫是被謀殺的,」她平直地說。「我做了很不對的事,我破壞了現場的證據。」
亞穆看著昆丁,後者點點頭。
「我想夫人指的應該是那瓶墨水。」亞穆說。
她連眼睛都沒有眨。「你早就知道,可是從來沒有說。」
「墨水大多放在書桌,很少放在床頭。然而,你丈夫也可能例外。」
「你知道那是我放的,所以你認為——」她的臉紅了。「那沒關係。墨水是我放的,」她的字字強調使軟帽上的緞帶都抖動了。「用以掩飾氫氰酸的味道,我知道他不是因為服用鴉片過量致死。」
她稍停過後又說:「我知道這麼做不對,可是我必須讓樊世的死亡像個以外。我沒有殺他,但如果大家知道他是被謀殺的,我不認為會有任何人相信我無辜。」
「你那時並不知道鄧太太精神失常。」亞穆說。
「我擔心的不是她,」她不耐煩的說。「我很清楚意外死亡的調查,跟謀殺的審判是非常不一樣的兩件事。若是後者,官方會上天下地調查一切,而我不能讓那種事發生。」
她全神貫注地轉頭看著他。在那蒼白得有些不尋常的臉上,金色的眼睛好像得了熱病,熊熊燃燒。
「我的本姓不是杜,」她說。「那是後來改的,我父親是白樵納。」
這幾個字像在室內開了炮,房間開始旋轉,但是亞穆沒有動,表情也沒變。
她就是多年前雷多看到的、躲在樓上的那個女孩。十年了,但亞穆記得很清楚。
他去找白樵納,想找另一個人報仇。那次拜訪之後,亞穆展開一連串瘋狂的行動,自己也差點死亡,身側還留下了疤痕,常在某事激起那些黑暗的回憶時,隱隱作痛。
但他很少想到白樵納,那人只是他達到目的的一個中間者,短暫的拜訪、迅速離開,事情就過去了。然而,事情並沒有過去。天下事從來沒有那麼簡單。
亞穆心想,這就是命運,但是他什麼也沒說。身體和表情容易控制,聲音則很難。
完全不知道自己投下了炸彈,畢太太繼續用那鏗鏘有調的聲音說:「你們或許不認識他,但他在十年前的這個星期被人謀殺。他的敵人替政府省下審判和弔死他的費用。他是個罪犯,偷竊政府的武器,賣給出價最高的人。我聽說政府還得知他很多罪狀,勒索和奴隸買賣只是其中很小的部分。」她的視線回到紙鎮上。
「我們已經收集很多資料,」昆丁假裝向亞穆解釋這些他們早已知道的事。「我們的人會同威尼斯警方正要深入調查時,白樵納意外身亡。」
「那不是意外,而是謀殺,」她說。「但是當局應該很樂意擺脫他,也不想浪費錢尋找謀殺他的人。」
一如當局也不想尋找謀殺畢樊世的人,亞穆想。但根據報告,白樵納是酒醉失足,掉進運河裡面。他不可能是被謀殺的。他清清楚楚地指示雷多和默罕不可以殺他,但這並不表示他們會聽話。真是的。
「無論怎樣,」她繼續說。「家父怎麼死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一個怎樣的人。我知道如果大家發現我父親是個罪犯,我的事業就完了,不管我有沒有殺害樊世。大家都會相信白樵納的女兒像她父親。」
她若沒被弔死,也一樣無法生存,亞穆心想。不管國家如何文明,父母的罪孽,子女經常無法逃脫。然而,她還是來找昆丁坦承。可是,同樣希望樊世被判意外身亡的昆丁,並沒有勸她相信她丈夫確是意外身亡,反而找來他的頭號幹員。
「我被找來做什麼?」亞穆輕聲問。
「畢太太希望有人調查她丈夫被誰謀殺,我同意她的要求。」昆丁回答。
但,她並不希望亞穆在這裡。他感覺得到在她心中跳動與累積的憤怒,以及狀似平靜的海面下的危險暗流。「你找我,肯定不希望這是公開的調查。」他說。
「沒錯。」爵爺說。「我已經解釋,如果碰上棘手的狀況,我們經常找你協助。畢太太很清楚這件事可能為各方帶來尷尬。」他露出無可奈何的微笑。「看來,我們並沒有太多選擇。」
夫人的下巴高抬,緞帶抖動。「我並沒有向昆丁爵爺隱瞞,我丈夫的魔爪並不限於下層社會。他有一種腐化的影響力,特別容易吸引天真的年輕人。我不知道有多少丈夫、妻子或父母希望他死掉,許多可能是上流人士。那若是一場謀殺調查,弄得滿身泥濘的可能不只是我,我認為昆丁爵爺應該事先得到警告。」
「非常有觀察力,」亞穆說。「但你是否也觀察到,暗中調查的無力性。就算我們找到所謂的兇手,我們也要暗中審判或弔死他或她嗎?」
「我並沒有要求『暗中』調查,」她說。「我知道為了救我個人,我等於幫助兇手免於刑責。我犯了錯,現在我想糾正它。事情要怎樣做,是昆丁爵爺決定的。」她奮力控制的怒氣出現在抖動的聲音中。「我沒有找你,找你來的是他。所以我想你應該問他。」
雖然早已知道答案,他還是形式上的轉問昆丁。「爵爺,你怎麼說?」
「等橋出現再決定要不要過,好不好?」昆丁說出這傻瓜也預測得到的答案。「你要不要接這個案子?」
他有不接的選擇嗎?亞穆憤怒的想,眼光輪流看著那兩人。她希望他遠在地球另一頭,他也很樂於讓她如願。可是這調查實在沒人可接,他是唯一不會把「二八」內幕攪出來的人。而且昆丁非常了解,重翻白樵納舊帳,也會扯出許多醜聞,其中之一可以讓亞穆自己被弔死。所以,他也不敢不接。
看來這就是命運,亞穆對自己說。命運十年前就開始在織這個網了。
白樵納的女兒,眼前這位服喪的寡婦。
白樵納的女兒,讓他心跳加速、理智潰散的女人。因為她,亞穆來到英國;因為她,他不顧理智和警覺流連不去。她吸引他來到這裡、來到這一刻……他的生命被她的網捕捉住了。
所以答案只有一個。「我接。」亞穆用他最甜美、最順服的聲音說。
☆☆☆
雖然對昆丁選擇的調查人員極度不滿,夫人也只能接受。亞穆說他將於當晚八點到府拜訪時,她只點了點頭。然後她以冰冷的口氣向他們道別,讓他對窗戶居然沒有結冰感到訝異。他瞪著關上的門。
「我沒辦法,」昆丁立刻說。「我不能冒險。我如果推搪,她可能去找別人,我們會吃不完兜著走。」
「『我』本來可以推搪,可是你綁住我的手,因為你太好奇,而她太有良心。」
「或許我也有良心。我或許希望畢樊世死掉,但是我反對殺人,不然我老早就可以找一個不像你這麼昂貴的人替我解決事情了,不是嗎?」
亞穆走到桌前,拿起那紙鎮。「我告訴你『二八』的幕後主使人是畢樊世的時候,你就知道他太太是誰了嗎?」
「當然,難道你不知道?」
「我如果知道,我怎會沒有說?」
昆汀聳聳肩。「誰知道你那古靈精怪的腦袋在想什麼。所以你今天有點驚訝?」
「我不喜歡驚訝。」
「但你應付得很好,」語氣毫無同情。「你一向如此。你總是無所不知,不是嗎?而且只選你要說的說。我很理所當然的假設,你一到巴黎就認出她是白樵納的女兒。」
亞穆的手指順著紙鎮畫。「我在威尼斯從來沒有見過她,」他說。「我只知道他有個女兒,我以為是個小孩。我讓雷多處理,他給她吃了鴉片,所以她腦筋糊塗了,以為父親是被謀殺的。我離開的時候,白樵納只是醉了。我先離開但吩咐僕人不可以殺他。」他注視著昆丁。「我沒有殺那個女人的父親。」
「我從來沒有這樣說,何況那根本無關緊要。你曾造成足夠的傷害則是事實,在此情況下,我假設你寧可親手處理這個問題。」
是啊,他造成足夠的傷害,可是他做的補償似乎永遠不夠。
十年前他計劃一場大陰謀。他想推翻阿爾巴尼亞的蘇丹阿里巴夏,邢傑若爵士經由他的夥伴白樵納提供非法的武器。可是傑若有個哥哥傑森住在阿爾巴尼亞,他是支持阿里的。亞穆若像平常那樣謹慎,他會以更聰明的方法應付這個障礙。可是他迷上了傑森的女兒愛玫,不管愛玫如何明顯的討厭他、並喜歡另一位英國貴族伊甸山爵爺,也不管阿里巴夏的憤怒,都沒辦法喚醒他的理智。
即使後來伊甸山爵爺帶走愛玫並跟她結婚,亞穆仍沉浸在自己瘋狂的計劃中,堅持報復每個阻撓他的人。他先去找白樵納,逼他說出他的夥伴究竟是誰。然後趕到英國,勒索傑若爵土、綁架愛玫,然後在她的家人趕來解救她時發生流血事件。在紐海文碼頭髮生的決戰,使得亞穆失去了最忠心的兩個追隨者雷多和默罕,本人也差點喪命。
他應該被弔死,他的罪包括綁架貴族之妻、企圖殺她丈夫,以及已經殺掉她的叔叔。可是這個家族沒有控告他。審判將使傑若的罪行曝光,使他的家人被逐出社會。
為了他們,亞穆的醜惡行為被壓制下來,他被送上駱船長前往澳洲新威爾斯的船。
昆丁打斷亞穆不愉快的回想。「畢太太顯然不記得你。」
「雷多發現她時,她應該沒看見什麼。」亞穆說。「我記得走廊很暗,我也只在那裡站了片刻。鴉片應該使她腦筋不清楚,而且十年的時間也很久了。」他認為,她如果記得,他應該會知道,即便她不說。他應該感覺得到。無論如何,他仍然深感不安。
「她很聰明,觀察力又很強,」他說。「我們最好不要冒險,也或許該通知邢家。他們沒人知道我在英國。」
奄奄一息的被抬上船后,他只見過邢傑森。他臨走前,已經根據阿爾巴尼亞的習俗向邢家乞求原諒。根據那些儀式,他的靈魂已被凈化,不再羞恥。然而,他的自尊仍然使他恥於見到那些曾經目睹他自取其辱的人。
「伊甸山夫人快要生第四個孩子,所以他們目前在伊甸山莊園裡,」昆丁說。「但是傑森和他的妻子在土耳其。我會設法向這些人解釋,但我相信你不要他們靠近?」
「那是最聰明的,我的舌頭我管得住,但是別人的舌頭和行為很難控制,我們當然不希望引發任何不必要的懷疑。」亞穆把紙鎮放回桌上。「所以我寧可在英國之外的地方工作。短暫停留的風險不大,可是這樣……」他搖搖頭。「我可能得待上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待得越久,我被認出來的可能性就越大。」
「只有邢家記得十年前的你,」昆丁不耐煩的說。「後來看過你的只有駱船長的船員,而他們都在一個月後的海難中淹死了,只有三個人倖存,你、駱船長和看守你的阿爾巴尼亞人。第一他們都不在英國,第二他們不會出賣救命恩人。」
那場船難使得亞穆免於被放逐到新威爾斯服刑,也因為他救了最能幫助他的兩個人。船長和巴喬為了回報他,假裝他跟其他人一起淹死了,而放他逃走。然而,命運使得他只自由了幾個星期便被昆丁碰上。因為傑森的詳細描述,昆丁很容易就認出了亞穆,並把他納入手下監管,替英國政府從事秘密工作。
亞穆似有若無地微笑著。「我以為救了兩個人已經足夠補償,爵爺。」
昆丁靠向椅背。「當然不夠,即使終身的服務都不夠。當然,我這是為你好,不然誰知道你又會惹上什麼麻煩。」他微笑。「你代表了博愛的精神。」
「我很清楚你絕不是可憐我,一定是傑森告訴你,我有多聰明和詭計多端,所以你要利用我。」
「正如你利用我一樣,而這也是對的。以你的工作,混入感情是最不聰明的。事實上,你也從我們的協議中得到許多好處。你的生活像個王子,往來都是貴族。沒得抱怨吧,我相信?」
只有這個受到詛咒的案子,這個不肯結束的案子,而且糾纏的線甚至得回溯到十年前他最引以為恥的時期。「的確沒得抱怨,爵爺。」
「而且也不必憂慮。伊甸山和他妻子的家人都會合作的,畢竟若有任何事情泄漏,他們的損失都很大。邢傑森花了很多工夫才沒讓人知道他弟弟跟白樵納有關係。」
「我們每個人的損失都會很大。」亞穆說。
「是啊,所以我才仰仗你運用最專長的保密方式,處理這件事。」昆丁停一下。「看來畢太太也需要小心對付,她對我派你處理似乎很不高興。」
「她一定很想把這個紙鎮朝某個人丟去,」亞穆說。「看來我今晚也不會太受歡迎。」
「擔心她拿傢具砸你的頭?應該不至於吧。」
「幸好我的頭很硬。如果伊甸山爵爺都打不破,我很懷疑她有那個能耐。」
「這種事最好不要發生,你的頭對我們非常有價值。」昆丁精明地瞥他一眼。「請小心,不要弄掉了,我們的伯爵。」
亞穆回以天使般的笑容。
「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對不對?」昆丁再次追問。
「隨你怎麼想吧。」亞穆優雅的鞠個躬,離開了昆丁的辦公室。
☆☆☆
不管黎柔如何用力禱告相反的事,艾司蒙伯爵仍在八點準時抵達。她知道他並不想接受這件任務,所以她假定她離開后,他必定留下來向昆丁爭取不要參與。
她無法理解昆丁怎會有權力命令伯爵做任何事。他只說艾司蒙是某種特別的工作人員,絕對可信,但他並沒有解釋伯爵在英國政府里的地位。根據以前與伯爵相處的經驗,她不相信自己問得出什麼。
尼克帶他進入客廳時,她的神經已經像上得過緊的發條,快要斷了。
尼克隨即消失,交換過簡短的問候,她建議以酒待客,但艾司蒙拒絕了。
「尼克告訴我,你還沒有開始找新的僕人。」他說。
「我心事太多,你應該已經發現了。」
他抿起嘴,走到窗前往外看。「好吧,我送信去巴黎找個合適的管家和男僕過來。」
「我完全有能力找到我要用的僕人。」她口氣僵硬地告訴他。
他從窗前轉身,她一下子無法呼吸。
燭光將他絲般的頭髮變成融化的黃金,也把他雕像般完美的臉龐輪廓鑲上了金邊。剪裁無懈可擊的深藍色外套包裹著他有力的肩膀和瘦削的腰,並將他藍寶石顏色的眼睛變成了午夜的天空。她真希望她的武器——畫筆和畫布——就在手邊,讓她可以把他降級為顏色與線條、把他平面化,變成審美的對象。
但是,她沒有武器,而且被困在這個房間里,他突然變得好強勢,要求她的注意、也得到她全部的注意,同時翻出許多不受歡迎的回憶:如岩石般堅硬的身體壓著她時的熱度,具有穿透力的藍色凝視,還有那味道,特別的、危險的……他的。
他是那麼找不出缺點的優雅,擁有貴族般的禮儀,超然而疏遠……然而,他拉扯著她的神經,如此的堅持,她運用了所有的意志力也無法將他推開。她只能拚命守住自己的地盤,所以她像抓住救命的繩子那般,緊緊抓住怒氣。
艾司蒙以微笑面對她冰冷的凝視。「夫人,如果我們對每一件小事都要爭吵,我們的進度會想蝸牛。我知道你對昆丁爵爺選擇的調查員很不高興。」
「據我所知,你也很不高興。」
他的微笑不變。「你丈夫過世已經兩個星期,即使有任何線索也冷了。到處都沒有氫氰酸曾經存在的證據,你丈夫身體裡面沒有、你的家裡也沒有。除了那瓶墨水,而那是你放的。屋子並沒有被人闖入或遭竊盜的跡象。我們的謀殺者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沒有人看見任何人在前一夜進出這房子。我們不能直接去問任何人,那些英國貴族的怒氣會把我們壓死。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幾乎不可能發現是誰殺了畢先生。我的後半輩子都要花在這個案子上,所以我當然很不高興。」
如果她不是控制力這麼好的人,她會撲上去甩他一巴掌。但她只是太過生氣與窘迫,淚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眨著眼睛,將它們逼回去。
「如果事情太過困難,」她哽咽著說。「要昆丁爵爺派其他人來,我沒有找你。」
「沒有其他的人,」他說。「這件事非常棘手,我是昆丁所知、唯一了解事情該怎樣處理的人。我也是唯一有耐性處理的人,也幸好我的耐性夠我們兩個人用,因為你顯然一點也沒有。我才剛指出最基本的一點:幾個信得過的僕人,你就已經想要打我了。」
黎柔覺得脖子發燙。她僵硬地走到沙發坐下來,雙手放在腿上。「好吧,讓你那些可惡的僕人來吧。」她說。
「那是要保護你。」他走到爐前,研究著爐門。「也為了保密。因為我們的證據很少,我們必須談話和回想。我將必須問你無窮無盡的問題,有一些可能不很愉快。」
「我有心理準備了。」她說。她其實沒有,面對他,再怎麼準備都不夠。
「我會根據從你這裡知道的事,到外面去找進一步的線索,」他繼續說。「然後又回來問你、再問你。」他扭頭看看她。「你了解了嗎?這將是一場漫長的過程。有時候我得在這裡好幾個小時,我的來訪可能引發流言。所以我得在天黑之後才來,而且不能被人看到。這些來來去去,需要可靠的僕人在此配合。」
幾個星期,她想,幾個星期在夜裡來去。問許多問題,挖掘許多事情。天哪,她為什麼要去找昆丁?
因為,如果不去,另一種情況將更可怕,她如此提醒自己。
她瞪著交疊的雙手。「不能有流言。我若被認為是沒有道德的女人,沒有一個人家會願意讓我進門去替他們畫像。」
「我知道,英國人相信女性的弱點會相互傳染,可是男人卻不會。」他走到展示櫃欣賞裡面的東方收藏品。「所以你才從未有過情人,並繼續跟你丈夫住在一起。」
內心雖然紛亂,聽見他批評英國人的雙重標準,她仍差點笑起來。但最後那句話使一切不再有趣。「那不是唯一的理由,」她義憤填膺地對著他的背部說。「我是恪守道德的人,即使這與你完全無關。」
「英國式的道德。」他說。
「既然我是英國人,我還能有哪一種道德。」
「實際的那一種。」他說。「可是你的英國良心太強。現在你丈夫死了,這使得你必須更注意自己的腳步,更讓名聲保持清白。實際的方式,是找一位伴護陪你度過適當的守喪期,然後再找一位丈夫。」
黎柔忍住一聲驚喘。
「但你不是這樣。」他繼續說。「你竟想替那個一再背叛你、讓你受辱的男人報仇。」
她無法相信地瞪著他,或他的背,因為他正走向放有盛酒器的小桌。她完全沒有料想到因相信她是謀殺犯而冷酷退避的人,會說出這種話。不過,他從來就不是可以預料的人。艾司蒙蔑視邏輯,但她不要被迫為自己辯護。
「樊世的人品與此無關,」她只說。「任何人都不應該這樣冷血且秘密的殺了他。即使比他更不堪的人遭到謀殺,法官也會說:死者是壞人,並不表示謀殺罪行就是對的。即使是我殺了他,我都無法相信我是對的,否則我不會去找昆丁。我非常愧疚自己竟然如此懦弱,拖延了這麼久,使得事情更難調查。」
「我只認為你替自己找麻煩,」他回答。「你所謂的懦弱,我覺得是合理的謹慎,坦承那些懷疑,對你只有百害而無一利。然而,當那些抽象的正義、善惡、勇敢、懦弱與真相一加進這個方程式,一切就改變了。」
對樊世的盛酒器審視夠了,艾司蒙回到窗前。
黎柔儘力專註於自己的雙手,或附近的桌子,只要不是他就好。可是,她做不到。他審視房間的每一寸,令她如坐針氈。他的行動有如貓般無聲與優雅,不全神貫注很難決定他在哪裡、他要去哪裡或即將要做什麼。光要理解他的話並恰到好處地回答,已經很困難。
「當局以『合理且實際』的方式處理我父親的死亡,」她說。「結果,我完全不知道是誰殺了他。我認為我看過兇手,甚至跟他說過話。懷著這樣的想法活著,並不是很愉快。」
「我很遺憾,夫人。」
她並不需要同情,也懊惱沒有更謹慎的選擇用詞。他關心的語氣使她疼痛。「但我很清楚要找到那兇手的機會十分渺茫,」她說。「但樊世的情形不一樣,兇手可能是我認識的十來個人之一,是我曾經奉茶或一起吃飯的人。我盡量要自己理性,然而我見到每個人都會想起同樣的問題。老是想著:『這人是兇手嗎?』那是很可怕的情況。」
他轉過身來,與她對視著。「我很了解兩件沒有解決的謀殺案壓在你的心頭,是多麼沉重的負擔。雖然,在我來說,人生多半無解。然而,我們的個性很不相同,不是嗎?」
那凝視使她內心翻攪,好像秘密都有了生命,紛紛跳起來想避免被穿透力十足的藍光掃到。
「我的個性跟手邊的困難毫無關係,」她說。「除非,你對我是否殺了樊世還有驅之不去的懷疑。」
「我一開始就認為你不應該是兇手,現在,經過了一段時間,更已完全排除那種可能性。唯一的疑點是墨水,但你已經解釋清楚了。」
如釋重負的感覺強烈到讓她有點尷尬,他是否相信她不應該這麼重要。可是,它徘徊不去……一如「他」也徘徊不去。然而,他還是看到她太多秘密,她只希望他不要挖掘出來。
「這使事情稍微簡單,」她鼓作輕快的說。「一個嫌犯排除了。」
他微微一笑。「剩下數千人,我們可以把昆丁爵爺刪去嗎?」
她點頭。「如果是他,他會設法要我相信我是瘋子說瞎話,並且把我送進療養院。」
「我們有進步了,去掉了兩個嫌疑犯。那我呢,夫人?也許我趁大家都睡著的時候從諾伯瑞庄趕回倫敦?」
「別傻了,你沒有任何動機——」她停下來,雙頰燒紅。
他來到沙發前,雙手背在身後,俯視著她。太靠近了。空氣沉重起來,變得太熱,而且似乎因為緊張而即將爆出火花。
他故意讓沉默拉長,那壓倒性的寂靜使她更無所遁逃地、強烈的感覺到他的存在。
「我有,慾望。」他極其輕聲的說。
那兩個字在她心中激起邪惡的輕悄回聲,然後好像在整個房間里回蕩,魔鬼的輕聲細語,嘲弄著她。
「我們要假裝事情不是那樣嗎?」他問。「觀察力最強的你,要假裝沒有看到那麼明顯的事實嗎?」
「這個討論毫無意義,」她不自然且緊張地說。「我很清楚你沒有殺他。」
「可是我的動機那麼強,我覬覦他的妻子。」
「你永遠不可能愚蠢到那麼極端。」她看著雙手。「對任何人都不可能。」
他的輕笑使她抬起頭。「殺你丈夫的確不是達到目的、最聰明的手段。」
「何況這麼直接未免太過粗糙。」
他的藍眼閃閃發光。「你希望我直接一些?」
「我希望我們討論『罪案』的本身,」她說。「那是你奉命——管它原因是什麼,來處理的。」
「我會處理的,我保證。」
「那是我唯一的欲——要求。」
「當然。」他輕聲同意。
「那麼,」她把汗濕的手在腿上的裙子擦著。「我們從哪裡開始?」
「卧室。」
她的手不動了。
「那裡是第一現場。」他說,聲音里不無打趣之意。
「警方已經搜索過屋裡的每一寸,」她竭力讓聲音保持平穩。「你當真想在兩個星期之後還有什麼新的發現?」
「若有任何發現也要由你告訴我。你跟死者住在一起,而我跟他只是點頭之交。能把你丈夫的一切,他的朋友、他的習慣告訴我的,只有你。何況你還是一位藝術家,你卓越的觀察力使你成為這次調查的最佳夥伴。」
兩個星期以來,黎柔的腦袋裡都是各種問題、猜測及理論,她觀察到許多事情,但從未得到任何滿意的理論。她早有心理準備,定要充分合作,並坦誠且全面地說出她的觀察。所以,發現自己竟然不願意陪著此案的調查員前往樊世的卧房,她真想責罵自己。這是重要的正事,其他的,什麼也沒有。
艾司蒙已經走到門口,在那裡等她。
黎柔起身。「應該沒有人看見你進來吧?」她的聲音似乎微微發抖。「如果——」
「我知道事情的輕重,對英國人來說,外表就是一切。」他說。
她幾乎想跳上去勒死他。「外表?」她幾個大步來到門口。「這是嘲弄或諷刺?我發現這兩樣你都很擅長。事實上,依我的觀察,你更重視『外表』。」
她等他開門,但他只對她一笑。「不知你指的是哪一次?在調查庭喬裝成治安官的那次嗎?」他輕聲問。
她眨眨眼睛。「我的天,你怎麼知道我看出來了?」
「我正要問相同的問題呢,連昆丁都是我用原本的聲音去找他說話時,才認出我的。」
「我不是很有把握,我只是……猜測。」
「不,你是感應,」他代為更正。「這其間有點差別。」
她的心臟開始狂跳。「我的觀察力很好,你剛才也說了。」
「那讓我非常不安。」
「該你了,先生。你又如何知道我知道了?」
他聳聳肩。「也許我會閱讀他人的想法。」
「沒這回事。」
「不然是怎麼回事?」他的聲音降成令人不安的耳語。
黎柔同時發現她並未覺得他有移動,可是他已經更為靠近她了。
她伸手握住門鈕。「我想我已經引向我不想去的路。」她低聲說著,將門拉開。
她大步朝樓梯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