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深。風清月朗。
「香室」里燈火通明。
黎曼香到步若水房裡找不到他,就知道他一定在「香室」里。
叩、叩。她叩了兩下門。
步若水開了門,看見她,溫柔笑問:「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
「睡不著。」黎曼香其實想說想你想得睡不著,但這話太肉麻,她只在心裡想,卻說不出口。「你不是也沒睡,在做什麼?」她探頭朝桌案上瞄了一眼。
「除了調配香方,我還能做什麼?」他笑了笑,回到桌案前,繼續研碾瓷罐里的香料粉末。
黎曼香看見書桌上攤放著那本《香譜》,最後一欄的香方只寫了幾個香料名在上面,墨跡還未乾,香方的名字還未取。
她知道步若水的習慣,他都是在香料調配完成後才會把最後的香方名字取上。
「曼陀羅花香粉七錢?」
她看到這個香粉名字,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正在調配屬於你的香料。」步若水看著她笑。
黎曼香驀然停住呼吸,怔忡地看著他。
「過來聞一聞。」
步若水把她帶到瓷罐前,讓她俯身去聞。
「這是我的味道嗎?」
好柔和甜美的香氣。黎曼香痴痴地聞著,發現自己的雙眸濕潤了,有種深深的感動。
「我還在調配,可能會再加點玫瑰瓣和冰片,也許味道會更像。」步若水柔聲對她說。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味道。」她蹙眉疑惑。
「是那種一聞就能頃刻讓人著迷的味道。」
在靜夜裡,他的低語格外溫柔。
黎曼香含淚噗哧一笑。她才不相信自己身上有如此迷人的香味。
步若水轉身從百子櫃里取出少許冰片,放進瓷罐里碾成粉末,深深嗅聞后,提筆在《香譜》最後一欄的曼陀羅花香粉下寫上—冰片一兩。
黎曼香總是很佩服步若水能夠那麼準確地知道他想要的分量,他甚至很少使用秤來量。
她很喜歡看他慢條斯理、從容不迫地調配香方的神情。
「曼香,關素蓮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
步若水望著她,輕聲說。
黎曼香長長地嘆了口氣。步若水早就看出她心中的不安了。
「關素蓮不會放過你的。」
因為太早知道他的命運,她憂慮得身心支離。
「別想太多了,每個人在最痛苦的時候總是難免會說出一些惡毒的話,但不一定真的會這樣做。」步若水柔聲安撫她。
黎曼香緩緩搖頭。
「關素蓮是說真的,若水,你真的要小心,我怕她會傷害你。」
她不知道關素蓮是用了什麼方法害步若水入獄的,明知道結果會如何,卻不知道該如何防備,讓她惶恐不安。
「是我先傷害了她,就算她想傷害我報復,我也不能說什麼。」
他欠了她的,理應要還。
「若水,你聽我說,把《香譜》好好地藏起來,不要讓關素蓮有機會拿走。」黎曼香認真地對他說。
關素蓮搶走《香譜》是她唯一能確定的事,她曾在步遙的前世記憶里親眼看見《香譜》落在關素蓮的手裡。
步若水疑惑不解地看著她。
「她要《香譜》做什麼?」
他不明白關素蓮怎麼會和《香譜》扯在一起?關素蓮和《香譜》根本不相干。
「我不知道,也許是想盜用《香譜》里的香方來打垮『如意香市』,也許只是單純想報復你,女人的心是難以猜測的。」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她腦中盤繞不去,她極度不安,非常害怕。
「曼香,你是不是想太多了?」步若水笑了笑,把她擁進懷裎。「關素蓮今天說的話嚇住你了是嗎?我想關素蓮應該不至於做出這種事。」
「你不懂,女人的妒忌心是很可怕的,她現在對你是由愛生恨,那種妒恨對女人來說是刻骨的痛,一旦發起狠來會不顧後果的。」
她從他懷中仰起頭來,擔憂地看著他。
「好吧,如果你真的那麼擔心,那《香譜》就交給你去藏。」
步若水輕輕捧高她的臉蛋,吻了吻她的眉心,安撫她緊繃的情緒。
「交給我?」她微愣。「但是《香譜》是你的心血。」
「我整個人都是你的了,《香譜》當然也會是你的。」
他凝視著她,任自己眼中的愛意流泄,毫不隱藏。
淚光在她的眼底閃動。
「我愛你,步若水。」
她勾下他的脖頸,用力地吻他。
步若水慢慢習慣了她的主動,只是在這樣寧靜的夜裡,在這間充滿香氣的斗室中,懷中香軟的嬌軀和馨香甜美的紅唇讓他意亂情迷,情慾被挑起的速度快得令他措手不及。
黎曼香雖然沒有跟男人上床過的經驗,但對男人的身體反應並沒有到無知的地步,他緊繃的胸肌和壓在她小腹上的亢奮讓她所有的女性特徵開始為他發熱,她抓緊他的肩臂穩住自己發軟的雙腿,期待著接下來的激情過程。
步若水驀然推開她,氣息急促地說:「我們……尚未成親。」
黎曼香根本沒有結婚以後才能上床這種觀念,愛情才是她決定要不要上床的關鍵,現在,她愛他,渴望著他,而他也是,那還有什麼好猶豫?
「那有什麼關係,你已經是我的人了,成親不過只是一種形式而已。」
她撫摸著他的胸膛,他的肌肉是結實而充滿力量的,強烈誘惑著她,她的舌尖不自覺地舔著唇,很想俯身晈他一口。
步若水的下腹雖然緊繃得發痛,但是黎曼香的反應沒有一點嬌羞抗拒,不免讓他心生懷疑。
「你願意?」
「我願意得很。」
她已經很想把他撲倒了,為什麼他的話還那麼多?
黎曼香那句「願意得很」對步若水來說簡直像催情春藥。
他不顧一切地吻她,沿著她的頸、她的屑、她的胸一路往下滑。
黎曼香來不及等他褪下她的衣物,就開始先動手脫他的衣服了。
當他徹底裸露身軀時,她雖然臉紅羞怯,還是大方欣賞著,甚至傾身在他的胸前舔吻、啃咬。
步若水倒抽一口氣,她的反應總是大膽到讓他無法招架。
「曼香,你該不會……」
黎曼香知道他的疑惑,她晈了他的耳垂一下,輕笑著。「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不準胡思亂想。」
步若水低聲一笑。
「這裡沒有床,怎麼辦?」他的聲音裡帶著戲譫。
黎曼香微微一笑,把桌案上所有的東西全部掃開。
「有床了。」
她拉著他一起倒在桌案上,抬起腿纏在他的腰上。
步若水急切地褪除她身上的衣物,圓潤挺立的酥胸引起他短暫的屏息。他把自己送進她體內,忍不住發出呻吟般的沙啞嘆息。
黎曼香嬌喘細細。
她感覺到,當他在自己的身體里時,空氣中散發出一種特別的香氣,她分不出那是什麼香,古老得讓她昏沈欲死,炙熱得彷彿要將她融成他的一部分……
***
如果這一天,黎曼香沒有幫柳雲煙出去拿她向綢緞莊訂購的布料,會不會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了?
不,還是會。
不管黎曼香再如何小心謹慎、再如何戰戰兢兢,很多事情會發生就是會發生,任何人都無力改變。
黎曼香一直都以為關素蓮恨透了步若水,所以她總是擔憂著步若水的安危,害怕他出事,反倒沒有關心自己,一直到後來,她才知道原來關素蓮真正恨透的人不是步若水,而是她。
所以,關素蓮想盡辦法要除去的人是她,因為她認定自己和步若水的婚事生變都是因為她的緣故,在關素蓮的眼裡,她就是眼中釘、肉中刺,急欲除之而後快。
這天下午,就在黎曼香捧著柳雲煙訂購的布料準備回「如意香市」時,正走著,感覺身後跟上了一些人,回頭一看,看不出什麼異樣來,懷疑是自己多心,便不以為意地繼續走。
沒想到才剛走過轉角的衚衕,冷不防,身後跟上的那些人急竄到她身旁,朝她臉上丟出粉末,還未聞出是什麼氣味時,就已經一陣迷眩,眼前立刻被黑暗籠罩。
接著,她像在一個無窮無盡的黑洞里走著,沒有別人,只有她一個,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她在黑洞中絕望地哭泣,忽然聽見黎曼東的聲音,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眼前彷彿閃過一道剎那的強光,她似乎看見黎曼東在強光里朝著她大喊,但是他到底喊些什麼她根本聽不見。
「哥——」
她在黑洞中狂奔,哭著大喊。
黎曼東的影子忽然消失,她從無邊的黑暗中回到人間,但是清醒之後,眼前還有更大的恐懼正在等著她。
當她發現自己竟然被關在一個小小的籠子里時,簡直害怕得快要崩潰。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是什麼人把她關在這裡?
她試著想爬起來,但是籠子太小,她只能蜷縮著,連轉身都很困難,更不可能有空間可以讓她站起來。
身子一動,她就覺得渾身疼痛不堪,而且冷得直打顫。
用儘力氣慢慢抬起手,看到兩臂的皮膚上竟有一道道血痕,而她身上的衣服竟然不見了,只剩下一件貼身的小衣,她驚恐不已,不知道自己在昏迷的時候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駭人的恐懼感幾乎將她滅頂。
這是什麼地方?
從籠子內看出去,這是一間幽暗的小屋,除了關著她的籠子以外,堆滿了雜物,四周安靜得詭異,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令人毛骨悚然。
她動彈不得,兩臂上的傷口仍在不停滲出鮮血,她害怕自己會因為失血而死,雖然她並不害怕死亡,但她絕對不想在極度的恐懼中死去。
若水——快來救我——
她連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又怎麼能期待他來救她?她再也無法隱忍,害怕得哭了出來。
怱然聽見有人開門的聲音,她驚慌地望過去,如遭雷殛。
「關素蓮!」竟是她。
「你終於醒了。」
關素蓮緩緩走近籠子,臉色凜若冰霜,雙目發出寒光。
黎曼香驚愕得幾乎發不出聲來。
「你想怎麼樣?」她剋制不住聲音的顫抖。
「我想怎麼樣?」關素蓮輕輕冷笑。「如果整死你可以讓我開心,那我就一定會整死你好讓我開心。」
黎曼香打了個寒噤,就算看著一個女鬼的感覺,都沒有看著現在的關素蓮來得可怕。
「你把我弄成這副樣子,真的開心了嗎?」
從關素蓮的眼神中,她絕對相信她是真的想要她死。
關素蓮慢慢蹲下來,嘴角噙著笑。
「你還沒死呀,我怎麼開心?」
黎曼香瞥見她手中拿著一卷書冊,伃細一看,竟是《香譜》,一顆心頓時跌入了萬丈深淵。
「你是怎麼拿到《香譜》的?」
黎曼香一身冷汗,明明《香譜》被她收在房間里,關素蓮是如何進了她的房間?
「我自然有我的辦法。」關素蓮冷冷一笑。
「你對步若水做了什麼?」
黎曼香膽顫心驚,惶恐不安。
「我做的可多了,你想從哪裡開始聽起?」
關素蓮冷著臉,緩緩打開《香譜》,一頁一頁地翻著。
一股急躁而恐懼的情緒在黎曼香的心中驟然膨脹開來,她驚慌地問:「你把我關在這裡多久了?」
「沒多久,才三天而已,我可不會讓你死得那麼痛快。」
關素蓮從髮髻上拔下一根銀簪,用力在黎曼香的手臂上劃下去。
劇痛讓黎曼香禁不住發出痛苦的呻吟。
關素蓮笑臉如花,滿意地看著她手臂上緩緩流淌的鮮血。
這一幕,讓黎曼香覺得關素蓮是真的瘋了,她會這樣對待她,又會怎樣對待步若水?
「步若水現在難道已經在牢里了?」她的心如刀割般痛苦。
「你怎麼知道?」
關素蓮怔愕住,表情怪異地凝在瞼上。
「不必問我怎麼知道,我只想知道你怎麼有能力把他弄進牢里?他怎麼可能犯下罪行被關進牢里?你是怎麼陷害他的?」
黎曼香表情絕望地盯著她,痛苦她質問。
「你的血衣啊!」怨毒的冷笑在關素蓮的瞼上緩緩擴散開來。「我讓人報官,說步若水殺了你,官府去搜,果然就在他的房間後面搜到了你的血衣,血衣就藏在柳雲煙要你拿回去的布匹里,你都不知道現在外頭傳得多難聽呢!一個寡婦,一個小叔,密謀害死了你,恐怕兩人有姦情被你發現了,所以他們一起謀了你的財,害了你的命。」
「你竟然如此惡毒……你竟然是如此惡毒的人……」黎曼香的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我好後悔為什麼要救你!你應該生生世世都被怪病纏死才對,你實在太可怕了!」
「什麼怪病?你在說什麼?」關素蓮驚怔地看著她。
黎曼香心裡像是被千萬把刀來回緩慢地切割著,雙眸充滿恨意地瞪著她。
「關素蓮,你這輩子乾的壞事,下輩子一定會嘗到苦果!」
她的心痛得四分五裂,忍不住咒罵。
關素蓮的臉色驟變。
黎曼香的思緒被恨意吞噬,她不顧一切地狂喊道:「我告訴你,你的下輩子是一個叫步遙的男人,你生了一種怪病,聞不到任何香味,所有的香味對你來說都有如腐屍般的臭味,你連吃飯都不能擺放任何香料,任何食物進到你的嘴裡就像在吃腐敗的食物一樣,你根本無法進食,你會活得很痛苦!」
關素蓮震驚地站起身,無意識地往後退。
「你……你詛咒我……」
「這不是我的詛咒,而是你的報應!」黎曼香聲淚俱下地嘶喊著。
關素蓮臉色煞白.驀然轉身沖了出去。
黎曼香閉上眼,絕望地痛哭失聲。
手臂上的鮮血細細地流淌著,她哭得暈了過去。
在不知名的黑域里,她一直聽到黎曼東呼喚她的聲音——
曼香,你在哪裡……
地牢中四壁蕭然,陰風慘慘,鐵柵外的廊道上插著火把,光線微弱地照進來,恍若鬼域。
步若水的雙手被鐵環扣住,他才剛剛經歷過慘絕人襄的逼供,此時奄奄一息地躺在牆角,肉體正承受著千瘡百孔的痛苦。
他從沒有覺得離死亡這麼接近過,預感自己也許無法度過接下來的另一波煎熬,也許會在一瞬間就死掉了吧。
突然,一盆冷水往他身上潑去,他哆嗦了一下,全身因失血太多而覺得冷,透骨的冷。
「步若水,有人探監。」獄卒冷冷地通報。
昏沉迷濛中,他艱難地把眼睛睜開一道縫隙,渴望看見的是黎曼香的身影,但是他失望了,來的人居然是關素蓮。
看到渾身鮮血淋漓,被折磨得幾乎不成人形的步若水,關素蓮震驚得無法思考。這是她所愛的男人嗎?他在垂死顫抖著,都是她害的嗎?
她的心裡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她沒有想到會把他折磨成這樣,不管心裡有多恨他,她始終還是愛著他。
這不是我的詛咒,而是你的報應!
黎曼香的哭喊聲在她腦中回蕩著。
「若水……原諒我……」
她腿一軟,在他面前跪了下來,哭得肝腸寸斷。
步若水的目光望著遠方,無力地問:「曼香她……不是真的死了吧?」
關素蓮哭著搖頭,把《香譜》慢慢放到他面前。
「我錯了,若水,我錯了,我會想辦法救你出去。」
她伸齣劇烈顫抖的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臉。
「我……可能活不了了。」
步若水無力地笑了笑,唇邊流下一行紅色的血。
「不要!」關素蓮哭喊著。「我沒有想要害死你!」
她後悔了,她真的後悔了!
「如果我真的死了,把這本《香譜》留給曼香。」
他用滿是血一污的手輕輕打開《香譜》,慢慢地翻到最後一頁,用鮮血在最後一欄空白的香方上寫上「曼香」兩個字。
突然,《香譜》從曼香兩個字上緩緩地射出一道銀光,那銀光迅速溢開來,從步若水的指尖開始緩緩吞沒,直到將他整個人吞噬。
關素蓮驚呆地看著這個異象。
除了她以外,這問地牢里只留有地上的一灘血泊,還有那本用步若水的鮮血寫上了「曼香」的《香譜》,步若水奇異地消失了。
關素蓮瞠著大眼,張著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