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所有的壓抑與忍耐,只保留在她踏進房門的那一刻決堤。
緊貼著門板,淚水從她的眼眶湧出,她用手背將之拭去,然後深吸一口氣,試著控制情緒。但想起與他的爭執,她又莫名的難過了起來。可是不管她怎麼哭,心中的悲傷卻不曾減少一些。
她是見鬼的怎麼一回事?
那個見一個愛一個的花心種,他心底喜歡誰?信任誰?統統都與她無關!她幹嘛偏偏要對他所說的話如此耿耿於懷?她犯傻了不成?
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垂淚了多久,她不斷的說服自己,她是看在他為她砸下重金贖身的份兒上,才會那麼擔憂他的安危,縱然他不領情,但她也已是仁至義盡了,就算將來萬一有個什麼差池,她亦問心無愧!
冷情兒氣怒地想著,可一顆心仍被擰得泛疼,想不透自己為什麼這麼在乎他的生死?而且這樣為他擔心受怕的心緒,卻還一天天的與日俱增,一點一滴地侵佔著她的心房……
她愛他?
猛地,腦海進出這三個字,她驚訝極了。
不安的恐懼,令她戰慄了一下,有好半晌她都無法思考、說話或呼吸,她伸舌潤潤發乾的嘴唇。
「不……不可能。」
屋內,很靜,只有她那雙軟底緞鞋來回急促走動的聲音,她一手捂著起伏不定的胸口,拚命抑制住此刻心中澎湃的狂亂。
可能已經愛上他這個事實,讓她著實感到狂亂而混亂,她身體和她每一條神經都在反對這個可能。
要知道,那個男人畢竟不是個平凡人啊!
雖然他長得一點也不青面獠牙,但他絕對有將人一口吃掉的本事,更糟的是,他還是一個多妻多妾,擁有無數寵妾的尊貴王爺!
愛上這樣一個永遠都不可能專情於她一人的男人,就算是一輩子穿金戴銀、不愁吃穿,但她未來還有什麼幸福可言?
他還能專寵她一人多久?半年?一年?當哪一天他膩了、累了,難保不會將她一腳踢開。
思及此,她打了個冷顫,在心中間著自己,她會有那樣的氣度、那樣的胸襟,看著他再專寵於另一名女子嗎?
答案是否定的。
「我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她對著四周寂靜的空氣喃喃道。
還是按照原先計劃,逃吧!
事到如今,除了離開這一塊是非之地,逃離那男人的身邊,她才能真真正正的完全掌控自己未來的命運。
就這麼辦!
夜深,人靜。
一條身影融進了夜色之中,在樹影和月光之間穿梭,一顆小腦袋還不時左顧右盼,確定身後是否有人跟上。
在確定無人跟蹤后,愈加踉踉蹌蹌向前邁著步子,穿著靴的纖細雙足踩在冰冷堅硬的石板路上,不斷發出陣陣沙沙響聲。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下定決心,決定不再猶豫「逃出火坑」的冷情兒。
「呼呼……」就差這麼一步了。只要再穿過一個跨院,她就可以順利溜到側院通往外面大街的小門。
今天傍晚。她已經仔細勘察過地形,確定那兒沒有廂房,除了沒有一間不知拿來幹嘛的小紅樓之外,根本是人煙罕至。
真是讓人料想不到呀!這一回她無需焦頭爛額地費盡心思。就能不動聲色的逃離他的身邊。
想到就快永遠的逃離他了,她兩隻手就不停地顫抖,心裡則是七上八下的翻騰著。為什麼?她自個兒也說不清……
寂靜的滿春夜裡,殘雪猶存,雪氣未消,大地一片單色銀白,顯得冷清沉寂,此刻就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能聽見!
就在她躡手躡腳的捱至門前,預備推開那厚重門閂的瞬間,突然一陣銀鈴笑語劃破了四周的寧靜,不覺令她心弦一震。
「這是?她僵直了手裡的動作,豎起耳朵,細聽了起來。
聲音是由右側方的小樓傳來的,是那一棟不知名的小紅樓……
「咦?怪了,三更半夜的,還有誰深夜不寐,喜興半夜四處溜達的?」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她想也不想,提長裙便往小紅樓的方向躡手躡腳走去。
一心想知道是什麼人這麼好興緻,在這麼冷的天里不窩在暖暖床被裡蒙頭大睡,偏跑來這麼偏僻荒涼的地方閑亂晃:
倚靠在樓窗下,她聽得更清晰了!
那稍早前的嬌笑女嗓,現已成了嬌喘吁吁的吟哦,與放蕩不羈的浪語,令她好奇地搬來一塊石頭,踮起腳尖,藉著房內幽幽燭光,眯起一隻眼兒,往窗欞內偷覷……
結果,這一瞧,竟叫她目擊了一場令人為之結舌的香艷畫面!
她見著柳艷娘一政白日時的端莊嫻雅,輕輕巧巧將她栓額挨近一名背對著窗口,身形相當高大俊逸的男子頸窩處。一對媚眼微眯,對著男子耳畔輕語調情,其言語之柔、神態之媚,無一不讓人銷魂奪魄,心旌搖曳……
半晌,只聞背對她的男子淺笑了聲,低頭便吻住了柳艷娘,男子熾熱而狂野的吻,惹來柳艷娘微微發出幾聲輕哼,情不自禁地撫摸著男子英俊的臉龐,霎時媚眼迷離。
而男子也不含糊,用著一種極挑逗的動作,緩慢地解開柳艷娘薄如蟬翼的上衣,愛撫她的雙峰,並以唇舌熱情地品嘗它們。
當男子的雙掌挑逗似的撫弄著柳艷娘高翹渾閱的玉臀時,立刻令柳艷娘情焰高漲,更加放浪形骸地將嬌軀拱身向男子,急切地想體驗更狂野的風暴。
月光下,兩人在晃動的燭光中翻雲覆雨,盡享男歡女愛之樂,而一旁偷覷的冷情兒也悄悄看紅了臉兒,微吐著舌尖。才想悻悻然掉頭離去,卻讓一道熟悉的嗓音給震住了所有動作……
「艷娘,你真美……真不敢相信,我竟錯過了你這些年。」男子溫柔、沙啞、低緩的腔調令人神魂顛倒,卻令冷情兒的脊背重重哆嗦了一下。
那是一道就算化成了灰,她也絕不可能忘記的熟悉嗓音,然而那道聲音的主人,正是……
她猛然回眸一覷,一張英俊的臉龐跳入眼底,她的心也同時在那一刻崩裂碎成片片!
是他,真的是他!
莫怪他無意接納她對柳艷娘的種種猜疑,原來他心底早就給了柳艷娘一張免死金牌,即使柳艷娘果真包藏禍心,欲處心積慮地想伺機謀殺他,恐怕他也是甘之如飴吧?
這個殘酷的事實,令她心頭頓時一陣絞痛,身處一片冰寒之中,腦袋也清醒了不少!
陡然,她感覺胸口一股氣悶涌了上來,心中頓時感覺一股凄涼,愈想愈絕望,愈想愈心傷,忍不住用手捂著雙唇,強掩嗚咽,三步並兩步,頭也不回的奔出小紅樓。
早該知道他對她而言,就像是一團燃燒的火焰,在他懷中待久了,只會將她燒得體無完膚,而她早該料中這一點的,卻還是讓自己跳入了這樣的陷阱。
現在,她自食惡果了,除了怪自己蠢,她還能怨誰?
就在冷情兒萬念俱灰,選擇心碎離去的身影背後,殊不知一雙追逐的眸子始終藏匿在暗處觀凝,久久,久久……
入春了,白晝的烈陽卻還是那麼的刺眼,每每刺得她雙眼幾乎部睜不開來,熱熱的、麻麻的,一次又一次刺激著她的雙眼。
一個冬季過去了,他始終沒派人來尋她,恍若她不過是一件他不留心所遺失的物品,可以隨時被補替、被取代。
對他而言,或許有沒有她的存在,已經不再是那麼重要了……
面對青燈古佛,回首往事,那悠悠歲月,彷彿繁華一夢,日夜諦聽著鐘鼓和更漏,冷情兒默默無言地一任芳華虛度。
這一段日子,冷情兒專心誦經卷、參神佛,日擔水砍柴。夜習法焚香,打發著寂靜似水的歲月,往昔的恩怨情愛在理在的她看來,似乎也都與她毫無關聯了。
心如止水、形同槁木的冷情兒,除了陪侍古剎里的女尼們燒香禮佛之外,偶爾就如此刻一般,長跪在佛堂大殿之上。閉目誠敬誦念著經文。
靜靜凝覷著眼前長居廟中已近三月有餘的年輕女子,慧光師太的心中滿是疑竇。
打從去年冬末,這位姑娘總是在一定的時間來到殿上。然後對著菩薩虔誠誦經,一待就是一整個下午,且不到一定時辰,她總是不會起身的。
而她這般模樣,也已經有整整持續一個冬季了,期間從未間斷過……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慧光慈祥一笑,「施主如此虔誠禮佛,來日必有福報啊!」
聞言,冷情兒微微睜開了雙眼,淺聲回道:「我不求福報,只願蒼天百姓安居樂命,共享太平。」
「此乃大愛,可取可取。」慧光微笑地點頭稱許。
「師太,小女子有一事相求。」冷情兒放下胸前合十的雙手,緩緩站起身來。
「施主請說。」
「我願以今世肉身長伴菩薩左右,一生潛心學佛。」冷情兒頓了頓。堅定一語,「但請師太為小女子行圓頂之儀吧!」
「阿彌陀佛,慧光見施主應有紅塵俗事未了,斷然遁入空門恐非心中所意。」
「不,這事我心意已決。」冷情兒取下繫於髮髻間的金釵,讓一頭潑墨般的烏亮披泄兩肩,「唯有紅塵情絲盡斷,我才能專心學佛問禮。」
「姑娘並非應是佛門之人,若真心誠意向佛,帶髮修行亦可,無需落髮。」慧光再三婉拒,怕她是因一時情傷才郁遁空門。
一切紅塵俗事,皆是情字擾人啊!
感覺師太無意收她為徒,水眸一眯,性情剛烈的冷情兒為了取信師太,旋即握緊手中發簪,毫無預警地讓簪尖將右手掌心劃破一條深深傷口。
鮮血很快溢流而出,穿透了她的指縫,染紅了殿內一地大理石板。
「施主,你這是?」慧光心一驚,上前欲為她止血。
「我以斷掌中姻緣明志……」她澀然的望向慧光,「您就成全我吧!」
「你這又是何苦?慧光搖頭嘆息不解。
「唯有長伴青燈佛前,才能了卻我一生為情字執著。」冷情兒蕭瑟低語,「倘若不能如此,我這一世也苦於為人了。」
如果就連佛門寺院都容不下她的話,那麼她也只有一死求得解脫。
「唉!一切都是情債冤孽啊!」慧光感慨的長嘆口氣,卻仍不立刻允諾她,「施主若真能看破紅塵,佛門自然能為你而敞。」慧光雙掌合十,語重心長的道:「但在皈依法門之前,還望請姑娘再三思吧!」
「師太?」
「施主就姑且茹素三天,三天之內倘使出家之志仍舊不變,貧尼自當為施主剃度出家。」為了不讓她再有尋短之舉,以出家人慈悲為懷的心理,慧光只有暫且退一步著想。
「多謝師太肯允。」冷情兒蒼白的面容上終於擠出了一抹淡淡微笑。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待師太走遠,冷情兒垂眸瞥覷了一眼手中沾染血跡的金簪,這支發簪正是當初她與聞天放一行人夜遊江南城內,他親自為她買來,且親手為她簪上的那一支。
所有的過往如同晨霧雲煙,全都消逝得無影無蹤,她還空留著這支簪子又有何用?
心仍隱隱泛疼著,淚水卻早已經流盡,再也淌不出一滴淚水來。她緊緊捏握著與他之間唯一的聯繫,揚手一放一一
金簪在艷陽空中劃出一道道晶瑩絢爛的光芒,接著是一陣陣水花濺起的水波聲。就這樣,她靜靜看著簪子沉入湖中,看著原本平靜的湖面泛起一道道漣漪,又看著湖水慢慢恢復了先前平靜無波的沉寂。
但願上蒼能助她一臂之力,讓她的心也如同此湖一般,終將回歸於平靜,不再有大風大浪的那一天來臨……
已經整整一個冬季過去了!
自從她負氣離亭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沒聽見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令他心中逐漸累積著一股莫名的煩躁,鎮日生立難安。
該死!那丫頭真的打算永遠離開他了嗎?
在她留書里說了,她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出現於他面前,那……應該只是一句氣話吧?
一連數月,他始終難尋她蹤影,一股漸生的不安感,每每襲擊著他的心緒,令他再也沉忍不住,打算放棄江南等地,回頭一路往京城找去。
上天助他,可別讓那個笨丫頭跑去做什麼傻事才好。
擰著眉,聞天放一手捂著疲憊的倦容,神情萎靡地坐卧于靖王別府的廳堂內。他已派人繼續前往江南四周等地找尋她的蹤跡了,怎奈足足找了一個嚴冬,也尋遍不著她的身影,彷彿她已在這人世間蒸發,了無音訊……
「真是可惡至極……」好個不知好歹,該死的鬼丫頭!她當真弄不明白,他究竟有多在乎她嗎?
原本他甚至還打算將缺空已久的福晉之位雙手奉上,只為博得她歡心一笑,不料這丫頭不解風情也就罷了,居然還看不透他的心意,一跑就不見個人影,想到就令人火大!
「找出她!」再也忍受不了漫長等待,他決定搬出殺手鐧:
一旁的蒙格,挑高了一邊濃密的眉毛,面無表情地靜候指令。
「三天,我只給你三天的時間。」聞天放冷戾的黑眸一眯,言簡意賅,「無論死活。」
蒙格微點了頭,回身踏出府門,領旨而去。
光明寺內,冷情兒著一襲墨色長衫,雙手合十,長跪於佛室之前,星眸垂斂,虔誠而沉靜地祝禱著經文、面容安洋而靜寂。
今晚,將是她擺脫一切苦厄,脫胎換骨的時候了。
「姑娘,你可想透徹了?」慧光不願輕易執起盤中刀剪,希望她是真想清楚了才好。
「請師父為弟子行儀吧!」冷情兒堅定一語,然後繼續嘴上念著經文。
「好吧!」慧光見她心意已決,也不再多說什麼,撩起一紹她整齊披散於肩后的秀麗長發,朗誦道:「一刀願斷一切惡。」
語落,一段長發即飄揚墜了地。
隨即又一聲朗道:「二刀願修一切善。」
同樣的,第二綹長發也在繚繞的梵音聲中緩緩飄落。
「三刀誓度……」就在這最後時刻,慧光倏地止住手握中的刀剪,震愕莫名地瞪著冷情兒光裸的頸背上,那一塊尾指般大的粉色梅形胎記。
哐啷!
刀剪由慧光癱軟的手中滑落,發出一聲刺耳聲響。此舉引來冷情兒以及其他誦詠經文女尼的側目,她微仰起頭,不解地望向神色驀然丕變的慧光。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姑娘……姑娘可是杭州人氏?」慧光屏息續問:「府上……可姓冷?」
想起那自私的父親,血色自冷情兒臉上褪去,傷心的過往完全回到她的腦海中,不禁澀澀低語,「正是。」
「那麼姑娘今年芳齡可是二十有一了?」慧光抖著嗓音又問。
見慧光不再為她行圓頂之儀,反而問起有關於她的身世來,冷情兒不覺又是一陣奇怪,「今年我的確滿二十一了,敢問師太何以得知呢?」
「這……」慧光垂下眼睫,掩飾住她此刻激動的神情,解釋道:「貧尼猜想,或許姑娘正是貧尼……所認識的顏氏女施主所失散多年的女兒。」
「顏氏?那是多年前棄她與父親而去的娘親姓氏,「難道師太認得我娘親?」
「多年前,顏施主曾是貧尼最要好的友人,她經常向貧尼提及那與她無緣的女兒。」慧光面帶哀愁,輕聲道。
「無緣?」情兒冷嗤了聲,道:「若不是她三思孤行,拋夫棄女,怎會令我母女兩人落得緣淺情薄?」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怨不了旁人的。
看著冷情兒一張冷凝的小臉上全是不諒解的表情,慧光所有到嘴邊的話又生澀地吞回肚裡去。
沒錯!當年的她確實是因為受不了貧困的日子,加上丈夫經常因生活中稍有不順遂,便無情地對她動輒責打,在一次偶遇之下,她遇見了一名願意承諾給她一生幸福的男子,就連夜跟著那名男子離開了杭州。
豈料那男子並非是個正人君子,其真實的身份,不過是個拐騙婦人的人口販子,是見她有幾分美色,預備將她哄騙專賣進妓院的大惡人。
心知被騙,好不容易趁男子酒酣耳熟之際,脫逃至人聲鼎沸的大街上,卻因前途茫茫,又無顏返家,心如槁木的她遁入了空門,寧可面對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如今,再見多年失聯的女兒,她竟沒有一絲勇氣去面對。或許對她而言,她也不願承認有個像她這樣一個嫌貧愛富的母親吧?
就在這一刻,靜謐的寺院之中響起一陣極不尋常的嘈雜聲,接著緊密的大門被一股蠻力由外震了開來。
待眾人定睛一覷,被內力震開的寺門外中央,還直挺挺站著一個人,其人目光灼灼,胸口急遙地起伏著,彷彿是由遠方一路疾趕而至的模樣。
最讓人心驚膽跳的是,當來人扯著嗓子,發出一連串不雅的咆哮時,其憤怒的凌厲眼神,始終都未曾離開冷情兒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