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該如何對江南開口呢?
回去的路上方子山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時候不早了,江南肯定睡著了,總不能這時候叫醒他吧?還是明天起床后再說。
輕手輕腳走進自己的房間和衣睡下,翻來覆去腦子裡全是那孩子的身影。他已經習慣路上有江南的陪伴,今後就要忍受一個人的孤單旅途。
起身坐在床上,躊躇著,猶豫著,最後方子山還是穿上鞋輕手輕腳走到隔壁房間。
他想最後再看看江南。
出人意料,隔壁的房間沒人,再隔壁的房間也沒人。方子山有點心慌,現在可是半夜三更啊!江南會去哪兒?該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
腦子裡響起方才冷亦秋的話——難道是他?他把江南藏起來了?
轉念一想,這個想法實在可笑……冷亦秋是誰?富可敵國的冷爺、連皇帝都要敬畏三分的人,如果他真打算用卑鄙的手法留下江南,就不會半夜把自己叫去飲酒,還請自己幫忙了。
那,江南現在在哪兒?
心慌地衝出小院,黑夜中寂靜的冷府益加顯得空闊,他要上哪兒去尋找那個孩子?
漫無目的地走著,心底湧起的擔心、失落還有莫名的煩躁幾乎填滿他的心。
背後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沒來得及回頭便被人從身後緊緊抱住。一剎那間,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馬上就安心了。
那熟悉的擁抱,可不正是他在找尋的人?
「江南?」疑問的語氣,卻是篤定的問題,「你上哪兒去了?」
少年沒有回答……他本來就少言寡語。
「啊,是來找我嗎?」大概可以猜到,江南半夜去他房裡,卻沒見著人,於是……
他們在做相同的事情。
靠在他背後的小腦袋上下移動著。
「……我們先回去吧,外面有點冷了。」剛才太心急,吹著寒風也不覺得什麼,現在放下心來,才感到初冬的寒意。
少年再次點頭,卻沒有鬆手。
「怎麼了?啊……哈啾。」
少年身體一震,急忙放開手。
方子山轉過身,少年的臉在皎潔的月光照耀下,竟是慘白。
「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仔細一瞧,江南只穿著薄薄的單衣。
「傻孩子,穿這麼少。」抱怨著摸摸他的臉,果然冰冷,方子山握住他的雙手,放在嘴邊呵了一口氣,「凍壞了吧?」
少年定定地看著他,臉上泛起微紅的血色。
牽著他的手,慢慢走回去,好像又回到在大漠度過的夜晚,那時他們也是這樣在月光下趕路。
走到門口,江南卻掙扎著抽出手。
「怎麼了?」方子山不解地問。
少年低著頭,指了一下旁邊——他昨晚睡覺的房間。
「啊,不用了,今天晚上就和我一起睡吧?我有事想和你說說。」
少年沒有抬頭,只是重重點了一下。
「外面真的很冷呢,現在不過初冬而已……還是江南好啊。」方子山讓江南靠近自己,再蓋上被子,把他瘦小的身體圈在懷裡,兩個人相互偎依。
「剛才,冷爺請我去喝酒。」
聽見那個男人的名字,少年的眉頭立刻皺在一起。看來江南真的很不喜歡他呢……可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不僅是受人之託,更是為了江南好。
「他很喜歡你,希望你留下,所以叫我來勸勸你。」
懷中的身體變得僵硬,江南看著他,等他接下來的話。
「我不是你,不能替你做決定。不過我覺得,他比我更能照顧你。你若是留下,他還是會送你去江南,而且一路上也不用吃苦。」
少年猛地掀起被子起身。一陣冷風吹來,方子山又打了個噴嚏。
「江南?」
少年忿恨的目光讓他沒來由地心虛……心虛什麼?這樣做是為他好啊!
「你……要拋棄我?」
難得開口,他居然這樣說。
「不是,江南,你聽我說……」不等方子山說完,江南俯下身,一口咬在他的肩頭。
「痛……」倒吸一口涼氣,雖然隔了一層衣物,可他咬得好狠,很痛。方子山完全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雖然他可以輕易推開江南,可這是這個沉默寡言的孩子表達憤怒相不滿的方式,所以……
「江南……」他輕拍少年的頭,「我不是要拋棄你,只是覺得那樣比較好……」
少年還是不肯鬆口。
「我說了我不能替你做決定,如果你覺得繼續跟著我比較好,明天一早我們就出發好嗎?」
肩頭的疼痛減弱了,他終於鬆口了。
方子山用受傷的手臂半撐起身體,「你決定了嗎?留下?還是和我一起走。」
「我要和你一起走……」江南埋在他的胸前,小聲地說。
「那就行了,快睡吧,明天一早就要趕路哦。」
「對不起……」
「沒關係。」方子山拍拍少年的頭——還是個愛鬧彆扭的小孩啊。
*
經過昨晚一番折騰,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方子山覺得有點頭暈。大概是因為昨晚咬了他一口吧,一見到他江南就馬上低下頭。
「江南,你過來。」
少年緩緩地走過去。
「幫我收拾一下東西好嗎?」他們的行李本來就少,方子山只是找個機會和他說說話而已。
江南站在他身邊,小心摸了一下他受傷的地方。
「你在擔心這個?」已經不疼了,早上看過,肩頭有很明顯的齒痕,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好。「沒什麼,這點小傷。以前打仗的時候我整條腿都斷過呢。」自以為是安慰的話,沒想到江南聽見后一臉的擔憂。
「啊,我們,嗯,去向冷爺他們辭行吧?」
「辭行」二字,說起來簡單,可做起來……還真難啊!
一群女子圍著他們,七嘴八舌。
「小江南,別走嘛,留下來陪姐姐們玩不奸嗎?我們都很愛你的呀。」
「冷爺,您不是說江南會留下來的嗎?嗚,您騙我們。」
「您就勸勸他留下嘛,方爺。要不,您也留下,別回江南了?」
聽見他們要一起離開,冷亦秋的臉就陰沉地可怕,現在更是渾身散發著怒氣。看來他真的很在乎江南。
「夠了,還有完沒完?」
剛才還鬧嚷嚷的大廳頓時安靜下來。大家都噤若寒蟬。
「冷爺……」這時候還有誰敢出聲?眾人回頭,只見阿四蓮步輕移,款款走到冷亦秋面前。
「您不是早就說過,去留自便么?江南不願留下,您又何苦生氣呢?當心氣壞身子。」
她又轉身對江南說:「你要走,姐姐也不留你,只怕今後再沒機會見面,只要你偶爾能想起姐姐就好。」
她拿出一個小布包遞給江南:「我知道你愛花,這些都是我心愛的花的種子,等你安定下來,有閑的時間,不妨種一下。養花也是一種樂趣。」
「啊,江南,姐姐我也有東西送你。」
「還有我、還有我!」其餘的女子也圍過去,獻寶似的送江南一些小玩意兒。
「冷爺……」方子山走上前。
冷亦秋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昨天,我有勸江南,可他不願意……所以我也沒辦法……」
「別說了。」冷亦秋擺擺手,「阿四說得對,是我太小氣了。江南他有自己的想法……」
「抱歉……我……」
「沒事。」冷亦秋笑了一下,剛才的陰霾一掃而光,「回去的盤纏夠嗎?不夠的話我叫帳房取點給你。」
「不用了,謝謝。一直受您照顧,真是不好意思。」
「呵,不是兄弟嗎?兄弟還說這個?路上小心,一路順風,我就不遠送了。」
「嗯。」
還妤,冷亦秋沒有生氣,方子山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了。
*
離開的時候已是巳時末,冷亦秋的夫人們送給江南很多東西,但是江南只收下了阿四給的花種,還惹得她們不高興呢。
「唔……」方子山伸了一個懶腰,這輩子怕是再也不會來京城了吧?天子腳下也不過就是這麼回事,繁華一點、人多一點,終究還是比不上自己的家鄉。
經過長樂門沒有像別的百姓接受守衛的細細盤查,大概是冷亦秋事先打過招呼吧。
想想冷亦秋,方子山覺得他的確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冷亦秋剛才在大廳的怒吼讓他以為自己和江南會走不出冷府。
和那個男人相比自己過於優柔寡斷,或許那是有錢人才有的氣度吧?或者正是有那樣的氣度才能擁有如此家產。自己不過是一個沒有權勢、沒有財富的平民,無法體會。
但是一件事情方子山有點在意,臨別時冷亦秋突然小聲說了一句話:
「你,不過是比我早一點認識他而已。」
突兀的話,讓他想了很久:假如是冷亦秋先遇見江南,江南會跟他走嗎?假如自己一個人,能順利穿過沙漠嗎?
「假如」……這兩個字實在太虛幻了,人生可沒有那麼多的「假如」。他笑著把這句話拋在腦後。
*
離開京城是十一月中旬,再怎麼拚命趕路,憑他們雙腳之力也絕無可能在春節前趕到江南。合家團圓的日子還要在異鄉漂泊,方子山多少有點無奈。還好身邊有個江南,不會太寂寞。
天越來越冷,晝短夜長,每日天不亮就出發,可是過了申時也不得不停下來找歇腳的地方。而且江南還是孩子,成日趕路對他來說實在辛苦。
十二月中旬他們終於到了唐州。從大漠到京城,再從京城到唐州,回家的路程已經過半,他們離朝思暮想的家鄉越來越近。
「過了河,前面就是城門了。」方子山靠在橋欄上休息,前面一片竹林吸引了他的目光。晚霞給竹林鍍上一層金光,竹子青翠欲滴、生機勃勃。再看過去,一座古廟掩藏在竹林中。
在寺廟借宿絕對比進城找客棧划算,盤纏越來越少,方子山不得不精打細算——只需要捐一點香火錢就可以住一晚,還有齋飯吃——「江南,今晚我們去寺廟借宿吧!」
少年點點頭,跟著他沿著石階走進竹林。
破舊的廟門緊閉著,寺門上方橫刻著「竹林寺」三字,應該是因這片竹林而得名。不確定有沒有人,方子山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敲響了紅漆剝落的大門。
「叩、叩。」敲門聲在空寂的林間回蕩,過了好一會兒,門才「吱呀」一聲打開一條小縫,一隻警備的眼睛透過門縫上下打量他們。
「這位大師,我們路過此地,想在貴寺借宿一晚。」
門合上了,「卡」兩聲后再度打開。
「請進。」
是一個年輕的和尚,約莫二十齣頭,五官清秀。方子山有些好奇,他這麼年輕怎麼就看破紅塵遁入空門了呢?
「謝謝大師,在下方子山,江南人,這是我的弟弟。」為了方便方子山都稱江南是他的弟弟。
和尚輕輕點點頭:「貧僧法號覺遠。請施主隨我來。」
寺廟外表破舊,內部也不大,院里幾棵古樹枝葉茂盛,可見寺廟歷史悠久,卻不知為何如此破落。經過煙霧裊繞的大雄寶殿,看著威嚴的佛像,方子山也感到莊嚴肅穆。他停下腳步,虔誠地在菩薩面前祈禱——祈禱旅途順利,還有在江南的娘子一切安好。
穿過大殿,方子山有點不安。
寺廟雖小,但只有覺遠和尚一人,實在太不尋常。他警惕地四處張望——這年頭,冒充和尚打劫的人不是沒有。
彷彿感到他的疑惑,走在前方的覺遠突然說:「師傅師兄出門化緣,所以廟裡只有貧僧一人。」
方子山尷尬地笑了一下,卻還是沒有打消顧慮。出門在外,多留個心眼比較好。
二人跟著覺遠來到後院廂房,房間不大,收拾得雅緻整潔。
「寺里沒有多的被子,請兩位施主湊合一下。」
「沒關係,我們向來擠一張床的。」為了節省盤纏,方子山都只要一間房,和江南睡一張床——天氣冷了兩人睡在一起還暖和點。
覺遠表情曖昧地點點頭。
「那我先告辭了,戌時末用膳,到時候我會來叫你們的。」
「謝謝大師。」
休息不多時,便聽見沉鬱的鐘聲,在寂靜空曠的夜裡,愈發讓人覺得落寞。又過了一會兒,覺遠來叫他們用晚膳。
主食是玉米粥,配幾樣齋菜,也算清爽可口。不過這個覺遠和尚和江南一樣,也是少言寡語的人,方子山說了幾句話,都得不到回應,白白討了個沒趣,也住了嘴。
夜裡降溫了,一股股冷風透過窗戶的空隙吹進來,方子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會下雪……」覺遠突然說道。
方子山看了他一眼,覺遠面無表情地望著緊閉的窗戶,眼神空洞。方子山又打了個哆嗦——這個和尚真是不正常。
雪終於下下來了,方子山帶了江南回到客房。
寺廟裡除了佛經還是佛經,方子山無聊地翻了幾頁,就把江南叫過來。
「江南,你識字嗎?」
江南輕輕點一點頭。
「會寫嗎?」
少年又點點頭。
「那好,來,寫兩個我看看。」方子山來了興緻,還好這客房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來。」他讓江南坐在桌前,挽起袖子開始磨墨。
江南提起筆,蘸了墨,獃獃地看著紙,過了一會兒才寫下「江南」兩個字。
遒勁有力,方子山忍不住在心底叫了個「好」。
「再寫幾個吧!」
可是江南放下筆,搖搖頭。
「怎麼了?不是寫得很好嗎?」
垂下頭,他小聲地說:「……不會了。」
除了「江南」,他不認識別的字,也不會寫。
方子山心裡一陣難受,「來。」他把江南抱在懷裡,「以後有時間我再教你認字。」
少年點點頭,雙手緊緊摟著他。
以後……旅途中是不會有時間的,把江南送回家他也就功成身退了,這個「以後」還真是遙遠呢。方子山苦笑著摸摸江南的頭,把心中莫名湧起的小小失落強壓下去。
半夜,方子山因為尿意醒來,房間里一片寂靜,甚至能聽見窗外雪花落下的聲音。外面好冷啊,真不願意起來。他閉上眼想繼續睡,可是那感覺纏著他,讓他無法入眠。
還是去茅廁吧,翻來翻去還可能影響江南。方子山下定決心。他迅速掀開被子跳下床,抓起外套往身上一披,急匆匆向外走去。
風夾雜著雪花撲面而來,地上也積起薄薄一層雪……真想就在外面隨意解決,可是佛門聖地,容不得他這麼放肆。方子山縮縮肩膀繼續前進。
從茅廁出來,雖然冷但方子山卻有「神清氣爽」的感覺。好想趕快回到溫暖的被窩——那裡還有江南暖呼呼的身體。他忍不住笑了,兩人同床的好處很多。
拐個彎就是客房,方子山無意中抬頭看了覺遠住的房間,紙窗隱約透著燈光,那個奇怪的和尚還沒有睡覺嗎?
正在這時,一條黑影閃過,迅速鑽進了覺遠的房間。
是誰?天這麼晚了還下著大雪……難道是強盜?小偷?或者是覺遠的同黨?打算趁著雪夜謀財害命?
他裏緊外套,悄悄走過去。
把耳朵靠在門上,裡面窸窸窣窣的聲音聽不真切。方子山在食指上蘸了點唾沫,輕輕在紙窗上點了一下,然後把眼睛湊上去。
他以為會看到和尚和來人燈下密謀,卻怎麼也想不到房裡竟是如此一幅活色生香的春宮圖。
覺遠趴在桌上,衣衫半褪,露出大半個背,而那個穿著黑衣的男人站在他身後,雙手扶著他的肩,緩緩地擺動腰部。昏黃的油燈下這一切都顯得不那麼真實——他是在做夢吧?覺遠是佛門弟子,怎麼可能與男子行那苟且之事?可是……
對方子山來說這實在太過衝擊,他知道龍陽分桃,可是知道和親眼看到是兩回事。眩暈著回到客房上床睡覺,他在心裡不停告訴自己,剛才看到的那一幕是在做夢、他在夢遊……
男人和男人……怎麼可能嘛!
可是清早起床,昨晚發生的一切還是歷歷在目,想忘也忘不了。看到覺遠的時候,方子山不自然地移開了目光。他實在不明白,一個男人,怎麼會喜歡上男人、還做那苟且之事……
想想都覺得不舒服。
用完早膳,天空還飛著雪花,不過比昨夜小了許多,江南在庭院里堆雪人——果然是小孩子啊,下雪也不覺得冷,方子山佩服的同時又忍不住裹緊了衣服。
「你看見了吧。」
不知道什麼時候覺遠來到他身邊,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啊?」
方子山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後退,目光正好落在覺遠的脖子上——透過衣襟隱約可見的紅印,是昨晚那個男人留下的嗎?臉開始發熱。
覺遠向前一步,方子山又退後一步,撞在桌子上。「昨天晚上,你看見了吧?」覺遠再次發問。
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方子山低下頭。
「我和他……」
覺遠自說自話起來……明明就沒人問,他還喋喋不休,和昨晚的沉默寡言截然相反。
「我的娘親是他的奶娘,我們年齡相仿,從小一起長大,傅家對我也很好,不僅允許我這個下人的孩子出入少爺的房間,還讓我當陪讀……少爺他啊,脾氣很倔強,如果我不在他身邊他就什麼事都不肯做,連飯也不吃……」覺遠歪了一下頭,彷彿是想到當初的美好時光,他的嘴角掛著不怎麼協調的笑。
「那時候我們不知道什麼龍陽、分桃、也不知道這樣的事情是違背世俗、天理不容的……我只知道我愛他,而他也離不開我。可是……」
他皺了一下眉頭,又繼續說:「前年,我們的事情被老爺知道了……一向和藹的老爺大發雷霆,他把我們趕到雪地里,還鞭打了我……其實被打也沒有關係,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可是老爺把我和娘親都趕出來,我娘因為受不了刺激……上吊自盡了。我、我是罪人,我害了娘,也害了他……可他還是偷偷來找我,我也狠不下心拒絕他。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老爺察覺后帶著人在我家門口守著,把少爺帶回家。他把少爺關了起來,還說,倘若少爺繼續和我維持這種傷風敗俗的關係,就把他逐出家門,傅家的家產寧可分給窮人也不會給他……」
「他可是傅家大少爺啊!」覺遠苦笑了一聲,「我怎麼能讓他和我一起吃苦受罪呢?我不能一錯再錯,所以我遁入空門,想讓他徹底死心。老爺對他看管很嚴,他也沒法來找我。可是這個月,老爺替他訂了門親事……訂親后他乖了很多,老爺對他鬆了防範。昨晚,他好不容易找了個機會偷溜出來……因為今天,就是他的大喜之日。」
覺遠看著方子山:「你覺得我們有錯嗎?為什麼我不能和他在一起呢?我是這麼愛他,他也愛我!他愛的人是我,卻要和一個不認識的女人成親。那個女人,她知道少爺喜歡吃什麼嗎?她知道少爺生病的時候要怎麼照顧嗎?她什麼都不了解!只因為她是女人就可以和少爺在一起,好不公平!」
「可是……你和我說這些有什麼用?」方子山尷尬地說,他對別人的私事毫無興趣,可是覺遠就像竹簡倒豆子什麼都對他——一個認識只一天的借宿者說了。
「這些事我憋在心底很久了,對誰也不能說……因為他們都不會理解我和少爺的感情,可是你可以理解我們的,對吧?」
「理解……這個……老實說,我還是認為男人是應該和女人在一起的,我……」
「不用騙我吧。你、你和那個孩子難道不是?」
不是什麼?覺遠難道誤會他同江南的關係和他們的一樣?
「不是,我想你是誤會了,我們……」
辯解的話在看到覺遠充滿期待的眼神時咽了下去。不過是撒個無關緊要的謊言,就當是安慰這個可憐的人吧。
「你們沒有錯。」
愛沒有錯,錯的是相愛的人。
巳時剛過,雪小了很多,方子山收拾好行李叫上江南準備繼續趕路了。他把少年拉到身邊,幫他擦汗,如果不注意染上風寒可就麻煩了。江南的臉凍得紅撲撲的,方子山忍不住捏了一下。
站在旁邊的覺遠微微笑了,一定又被誤會了……方子山在心中哀嘆。
覺遠把二人送到寺廟門口:「施主路上小心。」
「謝謝大師照顧。」
「對了,你們向東走會經過一座橋,留心一下便可以看到我們這裡很獨特的景象。」
「啊,是什麼呢?」
「這就要施主自己觀察了。」覺遠雙手合十。
「嗯。告辭了。」方子山走了幾步,又退回來,對覺遠說了句昨晚在佛經上看到的佛偈: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身為佛門弟子的覺遠,應該很容易參悟吧?
覺遠沒有回答,他一直站在那裡,目送他們離開。
*
向東走了約莫半里路,果然看到一座三孔石橋,橋墩是晾壘的,橋面由石條鋪成。看上去和普通的橋沒什麼區別。走上橋,轉了一圈,四處打量一番,也沒有什麼獨特……
「啊!」方子山突然發現了這橋的與眾不同。空中的雪花會在橋上飛舞,卻落不到橋面上,多麼奇怪!身邊的江南也發現了,好奇地歪著頭。
「嘀嘀噠……嘀嘀噠……嘀嘀噠嘀噠噠噠……」
遠處傅來了噴吶歡快的聲音,是迎親的隊伍。方子山牽著江南的手過了橋。隊伍越來越近,大約有上百人,清一色喜慶的紅,看上去還真是壯觀。為首的新郎騎著白馬,穿著紅色的喜服,可是一臉鬱結,和周遭人歡快的神情截然相反。
當初迎娶娘子的時候,他可是開心地不得了,娘子還說,他的臉都快笑壞了……想起遠方的娘子,方子山嘆了一口氣,不過還好,離家越來越近了。
迎親的隊伍從他們身邊走過,方子山又看了一眼新郎——那側面有點眼熟,難道……
幾個片段迅速在腦子裡重組,這個男人,就是覺遠喜歡的那個傅家大少爺吧?
方子山搖搖頭,唉,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