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目前看來沒有排斥性的問題,分析是情緒波動過大引起的心律不整,加上病患過度換氣形成的暫時性缺氧,才會引起休克。」
面對那一張張焦灼的親屬臉龐,早已麻痹無感的醫師語氣冷淡而平板的說明情形。
「至於有沒有心臟移植手術的後遺症,要交給當初動刀的主治醫師做後續觀察才會準確,現階段仍無法下定論。」
余家人聽聞後遺症一詞,個個面色慘白如紙。
莫非他們最害怕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莫泉像抹沉默的黑影,靜靜佇立在角落,看著余家人憂愁滿面,沉痛的討論起手術後遺症的相關問題。
過後,昏睡中的余莉雯被轉入加護病房,余家人正想進入探視,卻被負責的護士擋下。
「病人請我轉告家屬,她想先見一個人。」護士一臉為難且無奈,似乎也不想涉入他人閑事,卻礙於職守不得不協助。
「我們是家屬,我們有權利進去探望。」由余韶恩為代表的余家人非常堅持。
「病人說她想見……莫泉。這裡有一位叫莫泉的先生嗎?」護士左顧右盼。
莫泉緩緩走近,高瘦頎長的身影蓄著一股沉靜卻令人莫名心顫的力量,護士微微一驚。
「我就是。」莫泉沉沉的說。
「病人說想跟你見面。」護士無奈的代為轉達。
「莫泉,你不能再傷害雯雯。」莫鈺婷扯住侄子的手臂,下達嚴厲的警告。
「我知道。」莫泉面無表情的睞了小姑姑一眼。
那眼裡的空洞與冷絕,霎時看怔了莫鈺婷。
她只顧著責備莫泉,卻忘了,失去最多、傷得最痛的人,其實是他……
踏進獨立一室的加護病房,那鋪天蓋地的雪白沒能帶來一絲祥和,反而令人感受到更近死亡一步的顫慄。
莫泉竟有種窒息感,他閉起眼,深呼吸,將刻印在腦海的畫面抹去,用冷靜壓抑心底的瘋狂。
然後,他才有勇氣,朝著有「心跳」的那一方走去。
沉穩的腳步聲再如何小心翼翼,終究還是驚動了病床上的人兒。
綿黑長發圈圍著那張憔悴的小臉,她穿著寬大的淡藍色病人服,躺在那不算大的病床上,依然顯得嬌弱,白皙的肌膚透不出一絲血色,眼眶下方凝結著兩圈疲憊的淡紫色。
似是從一場很遙遠的夢境中蘇醒過來,她看起來非常疲倦,連撐起兩片眼皮都顯得乏力。
莫泉在床邊的椅凳上落坐,不敢碰她,也不想碰。他怕自己碰了,又會陷入那幾欲吞噬他全部的瘋狂。
兩人的視線在沉默中相遇,片刻無人開口,就這麼糾纏在一起。
喉間的結微微一動,莫泉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掙扎半晌才沙啞的吐聲:「對不起。」
她不言不語,像尊娃娃似的,只是靜靜地凝視他。
「對不起,我錯了,我不應該玩弄你的感情,不應該為了那麼自私的理由就利用你,甚至還想將你改造成她的模樣,讓你成為她的替身。」
幽幽的,沉沉的,莫泉在傾訴過錯之時,也逐漸將多日來的瘋狂壓抑起來。他必須認清事實,他愛的那個女孩,終究不會回來。
心臟是熱的、跳動的,那又如何?她的生命已經終止,靈魂已消失,再也不可能回來。
當她離去的那一日,他的世界便已分崩離析,不再完整。
可無論再怎麼渴望,再如何期盼,他等的那個人,終究已經離開。
「無論如何,我都虧欠你,不管你希望我用什麼方式補償,我都願意。」
莫泉緩緩吐出一口氣,眼中一片荒蕪。「但是,我希望你可以放下對我的迷戀,別再把感情投注在我身上,我永遠不可能喜歡你。」
他很清楚,在暈厥初醒的余莉雯面前說這些重話,無疑是冒險的,極有可能再度刺激她的情緒。
可他還是必須清楚申明,徹底斷了她的念頭,不讓她繼續將感情浪費在他身上。至於其它的,她想透過何種方式向他報複發泄,他都已無所謂。
遊走在冷靜與瘋狂之間,他已經累了,累得再也不想去思考,他究竟是真的活著,抑或只是一具仍有呼吸與意識的屍體。
他靜靜的等著,等著個性驕縱、心高氣傲的余莉雯咒罵他,或者痛哭出聲,怒罵指責,不管怎樣都好。
可她注視著他,以著他不曾見過的異樣眼神,水波晃漾的美眸注滿了一股熟悉的光采。
然後,她微微地笑了,淚水順著眼角成串的滑下,眼中盈滿破碎的水珠,那笑,卻是橫跨時空歲月,如此熟悉的溫柔。
見狀,他僵住,深深地,連呼吸心跳都隨之停止。
「莫泉,我來見你了。」她輕悠悠地吐氣,迷濛的眼只注視著他。
他無法動彈,就這麼僵著,思緒凝結。
「我……」她笑著說,眼神卻盛滿了悲傷,隔著淚望著他。「借了別人的身體,來見你了。」
莫泉閉起灼痛的雙眼,呼吸急促而凌亂,有些悲哀得想笑。
他終於瘋了嗎?只因為不願放下對那女孩的思念,連這種超脫現實的幻覺都浮現了?
「對不起,跟你說了再見,結果卻沒來見你。」她鼻音濃重的哽咽,臉上卻猶揚著笑。「你還在等我嗎?」莫泉努力掙脫被勾起的情緒,冷怒的斥道:「余莉雯,立刻停止你這種幼稚的行為,就算你假裝成她,我也不可能會愛上你!」
她依然笑著,笑中有淚,彷佛攀越過千山萬水,終於見到他。
那種眼神……那笑、那流淚的神情都像極了她,他深深愛著的女孩。
「我很卑鄙對不對?借了別人的人生、別人的身體,只為了跑來見你,能夠光明正大跟你在一起。」
莫泉喉頭動了動,喝阻的話竟硬生生噎著,吐不出來。
「你見過希望了?呵,我在說廢話對不對?你都已經幫我養了這麼多年,現在才問這個,有夠呆的。」她又哭又笑,自顧自的說:「你送我的長笛,我照顧得很好喔,結果,到最後又物歸原主,讓你幫我保管。」
他僵住。長笛的事……他從沒告訴過余莉雯。
「我媽有把我鎖在抽屜的那些文章都拿給你?一定有吧?不然你不會認出余莉雯寫的文章跟我寫的一樣,對不對?」
她的記憶有些混淆,偶爾會與余莉雯的相重迭,必須靜心思索一下,才又繼續往下說。
「你送我的那件風衣,那個包包,我都收起來了,我媽有還給你嗎?」想一想,她擁有的許多貴重物品,全是他贈予的。「還有那條有芭蕾女伶跟甜點造型的手煉,我把它收在小紙盒裡,就放在我枕頭邊,每天睡前都會拿出來戴一下,它真的好美。」
莫泉是真的愣住了,全身血液彷佛凍結。
「還記得你傳給我的最後一封簡訊嗎?我一直存在手機里,不敢刪掉。」
淚水湧現,她眨眨眼,努力保持視線無礙,繼續說:「你說:童薇琳,我會保護你,快點跟我聯絡,別假裝沒看見簡訊。
「莫泉,我相信你,真的。我一直都相信你。可是,我放不下我爸媽,還有我弟……」
她說說停停,總會有突來的片刻沉默,目光迷濛的陷入沉思。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的聽著,不敢出聲打斷她。
她忽然笑了笑,那種音調同樣是他熟悉的,一如記憶中那女孩的笑,低柔輕慢。
「我還以為鈞豪真的很討厭我這個姊姊,小時候他白白胖胖的,我都喜歡叫他奶油弟弟,以前他聽了還很得意,笑嘻嘻的,後來上了國中,他就變了,跟我越來越疏遠。」
聞言,莫泉目光震驚,徐徐吐出一口濁亂的氣,胸口好似也跟著空了一大塊。
「每次我跟你抱怨他的事,你要我別管他,讀自己的書,顧好自己就好,可是那時候,我是怎麼跟你說的?」她澀澀地說:「我說,就像每次買蛋糕,我喜歡上面塗了很多奶油的那一種,偏偏又害怕奶油的甜膩,所以我吃蛋糕時,老是壞習慣的將上面的奶油刮掉,只吃下面的海綿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