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房玄菱坐在床沿,注視著擱在床上的禮服,那是她為了今晚和趙東恆的約會而準備的,但她卻發覺自己意興闌珊。
今天下午,雅晴告訴她,今晚將會和譚森連袂出席這場婚宴。如果她和趙東恆一起去,到時免不了會和譚森打照面,她不認為自己已經準備好再次面對他。
她用手揉揉有些僵直的頸背,那晚和譚森的一番爭執又在她腦海中閃現。他並沒有否認她的話,是否表示他對宋惟心仍然舊情難忘?這個認知令她胸口一陣抽痛,無法掩飾那抹悵然和失落感。
該死的他!她感到懊惱起來。這些年來,她一直這樣獨立生活著,將所有的心力都放在經營聖柏德幼稚園上,生活平凡而簡單,沒有人能影響她平靜的生活。然而譚森卻又出現了,他毫無預警地再次闖入她的生命,在她沉靜的心湖裡掀起波濤,重燃起她內心熄滅已久的火焰。
他仍然有足夠的影響力,她所感受到的那股吸引力強烈地蓋過她的理智,她的心無法否認這個事實。
她挫敗地嘆息一聲,將視線轉向話筒。她不認為以自己現在的心情,會有那個興緻參加一場喜氣洋洋的婚宴。
考慮之後,她打了個電話給趙東恆,借口身體不適取消約會。
「那你去看過醫生了嗎?」聽她說完理由之後,趙東恆立刻關懷地問:「要不要緊?我待會兒過去看你好嗎……」
「不用了。可能是這幾天忙了些,我休息一晚就沒事了。」她柔聲婉拒。
從靜默的電話那端,她可以感覺到趙東恆的失望,但他並沒有堅持。
「那好吧,你好好休息,過兩天我們再一起吃飯。」
掛了電話,她對著話筒發了好一會兒的呆,才慢慢地將話筒放了回去。
憑心而論,趙東恆溫文穩重,對她也十分溫柔體貼,應該會是個理想的終身伴侶,但她卻沒有那種感覺……那種想永遠待在他身邊,和他終生相伴的歸屬感。
沒有男人能給她那種感覺……只除了一個……
門鈴聲響將她喚過神來,她望了一下腕上的表,接近晚餐時刻,誰會在這時來找她?她心不在焉地前去開門,譚森高大的身子就站在門外。
「看樣子我趕上了。」他嗓音低沉地開口,俊朗的臉上甚至有著淡淡的笑意。「我還擔心自己晚來一步,你已經和趙東恆出門了。」
驚愕過後,房玄菱瞬間憶起未熄的怒氣。
「你來幹什麼?」她昂著下巴,高傲地道:「對不起,我只對勾引有婦之夫有興趣。譚先生大駕光臨,不怕辱沒了你的清高?」
她想關上門,譚森卻更快一步地用手抵住。
「對不起,玄菱。」他凝視著她憤怒的眼眸,低啞地說:「我是來道歉的,為我那天的無禮和口不擇言。原諒我,好嗎?」
房玄菱瞪視著他。有那麼一剎那,她想當他的面甩上門,想尖聲叫他滾離她的視線,然而他眼裡的歉意卻令她心軟,她真懊惱自己的不爭氣。
「我為什麼要原諒你?」她賭氣地反駁。「你不是該陪雅睛去參加婚宴嗎?還來這裡做什麼?」她不願意自己的語氣聽來像個打翻醋罈子的老婆,但在她思考之前,那句話已經衝口而出。
譚森的反應只是微揚起眉,眸中笑意閃爍。她立刻領悟到自己的失言,整張粉臉漲得通紅。她氣鼓鼓地轉過身去不想理他,手臂卻被他拉住了。
「別這樣,玄菱。」他柔聲道,眸中充滿了暖意。「我想到一個地方去。陪我走一走,好嗎?」
她咬住嘴唇,回絕的話哽在喉間。本能警告她,這是他應付女人一貫的手法罷了,她絕對不能如此輕易便落入他的柔情陷阱……然而他手掌的溫度透過柔軟的布料傳達到她身上,令她根本無法拒絕。
上了車之後,房玄菱沒有問他要到哪裡去。他為什麼沒去陪雅晴?今晚的婚宴是某位政治界大老娶媳婦,受邀出席的全是政商界的重量級人物,然而由他一身輕便的打扮看來,又不像要前去赴約的樣子。
她心裡有無數個疑問,卻一徑倔強地保持沉默。就算譚森看出她有些僵硬,也沒有詢問。一會兒之後,她才訝異地發現他將車駛離了市區,四周的景緻逐漸變得荒僻。
正有些納悶的當頭,車子已經彎進了一條僻靜的巷道,在一扇似曾相識的鏤花鐵門前停了下來
。待看清楚譚森帶她來的目的地時,她頓時瞪大眼睛,感到訝異極了。
「還記得這兒嗎?」他側過頭來問她。
「當然。」她微微摒住呼吸,聲音低若耳語。「這是你家。」「是的。當我父親還在世的時候,這是我們全家人居住的地方。」他下了車,拿出鑰匙打開那道已經有些生鏽的大鎖。她跟著他下車,注視眼前那扇爬滿雜草和藤蔓的雕花鐵門,一時之間有些呆愣。
譚森拾起一根木棍替她隔開些過長的雜草,避免她被銳利的草叢割傷。當他握住她的手走進雜草叢生的花園裡時,她並未反對,儘管她的內心深處微微顫抖。
這棟宅邸佔地十分寬廣,近千坪的土地除了以圍牆和外區隔開來之外,四周種值的茂密樹木也提供了良好的遮蔽。雖然整個庭園裡雜草邊生,但仍可以想見當初必定有過一番絕代風華。
房玄菱側過頭去看譚森,發現他的視線凝結在前方那棟三層樓高的白色歐式建築上。夕陽西下時分,幾隻麻雀和不知名的鳥兒在樹梢間嗚叫著,四周充滿活力和聲響,整個庭園在初秋溫暖的陽光下顯得十分清幽。
「這兒不是已經被查封了嗎?」她輕聲問道。
「嗯。當年我父親的公司倒閉之後,這棟房子就被法院拍賣。」他的表情十分平靜,看不出絲毫喜怒哀樂。「兩年多前,我出高價把它從現任屋主手中買了回來,從那時起它就一直閑置著。」
你為什麼不搬回來?她想問,卻又勉強按捺下。她靜默著,和他一起凝望著前方那棟幽然的宅邸,一時間有些恍惚,彷彿時光又倒回到十數年前,她和譚森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們一起站在這兒的情景。
和譚森相遇那年,她才九歲。那時的他剛到房家,渾身儘是刺般叛逆反骨的氣息。也許是體會到自己寄人籬下,他對房家人的友善絲毫不領情,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完全令人難以親近。
「譚哥哥為什麼都不跟我玩呢?」她當時天真地問著母親。「難道他不喜歡我們嗎?」
「不是的。」母親總是溫柔地回答,「譚哥哥的爸爸過世了,所以他很傷心。你要多接近他,多陪他說話,讓他再次開心起來,嗯?」
當時的她似懂非懂,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她卻覺得讓他開心起來是件很重要的事。他並不常微笑,也不大愛說話,總令她聯想到悶悶不樂的天使。
有好一陣子,她幾乎天天都跟著他,即使他總是一臉兇惡地試圖嚇跑她,她也沒有因此而退縮。
漸漸的,他似乎也逐漸習慣她的陪伴,不再拒絕她跟在他身邊。後來她才發現他有時會偷偷跑回來這兒,坐在毛子後院中的大橡樹底下凝望著屋子發獃,一坐就是一個下午。一直到年歲漸長之後,她才領悟到他是在靦懷過去的美好回憶,哀悼他提早結束的童年。
「來吧,咱們去看看這兒。」譚森的聲音將她拉回神來。
她柔順地跟著他繞過宅邸來到屋后。後院里一樣長滿雜草,甚至長過日式涼亭的階梯,野生的黑莓和小菊花已經取代了一度細心栽種的花園,階梯旁還有幾株開得正艷的玫瑰,可惜也因乏人整理而顯得雜亂無章。
譚森放開了她的手走向前去,在那排開得正艷的花朵前停了下來。
「這是我母親所種的,她一向最愛玫瑰。」他有些不可思議地搖頭。「這麼久了,沒想到它們居然還活著。」
「生命總是會找到出路的。」房玄菱輕聲說道。
環顧四周,幾乎能想見一個熱愛歡笑的小男孩在偌大的庭園裡奔跑玩耍,而他的父母親則在涼亭里微笑地望著他,組成一幅天倫之樂的情景。
或許這就是譚森決定將它買回來的原因。除了這兒有他和父母一起生活的痕迹之外,還有他在這裡成長的快樂回憶,或許人事已非,但至少可以稍稍彌補他心中的缺憾。
「前幾年將它買下來之後,原本想派人過來整理,將整棟屋子重新翻修。」他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後來,我還是決定保持原狀。我希望它能提醒我想到我父親的失敗,鞭策我繼續努力向上,永遠不輕言放棄。」
他背對著她,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看得出他的背脊十分緊繃。
「你還在怪你父親嗎,譚森?」她低語。
她的話將他喚回神來,他回過頭來看她,一會兒后才又調回視線。
「不,但我也沒原諒他。從小我最崇拜他,一直認定他是個無所不能的巨人,但他不是。他少年得志,一輩子意氣風發,然而一個小挫折便輕易擊垮了他,讓他甚至沒有勇氣去承擔一切。」
譚森乾澀的語調在她耳際迴響,使她的心臟一陣抽痛,淚意泛上眼眶。
房玄菱現在可以了解他的另一面了,一個原本家境優渥、無憂無慮的男孩,一夕之間世界顛覆,甚至連容身之處也被剝奪,讓他小小年紀便嘗盡了人情冷暖。
她能了解失去至親的痛苦,也能想像在最迷惘彷徨的年紀,那被遺棄的滋味和痛苦。即使他佯裝冷酷,她仍能明白那積壓在他心裡的壓力和苦痛,了解是這些不尋常的經歷令他變得堅強,因而造就了今天站在她眼前的這個男人。
「他拋下我和我母親,在監獄里自殺身亡,完全沒有考慮到我和母親的感受。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唾棄他,無法諒解他以為用死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卻把一切後果都丟給我和我母親來承擔。」
他咬咬牙,聲音壓抑地續道:「是的,我恨他!恨他的自私,更恨他的懦弱。他有勇氣自殺,為什麼沒有勇氣面對他自己造成的失敗?」
「因為死亡只有一瞬間,痛過就結束了,而活著卻必須耗費更大的心力去面對一切壓力和痛苦,那種折磨很可能是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她覆上他的手臂,感覺他的肌肉稍稍一緊。「你父親的選擇或許並不勇敢,卻是他所能逃避這一切的最佳方式。既然這樣,你又怎麼忍心再責怪他?」
譚森的身軀仍然僵硬,黑眸因痛楚而幽黯,蒙滿複雜和矛盾的情緒,她驀然明白即使已經過了這麼多年,那份被遺棄的孤寂感仍然存在。他似乎極力想用冷漠掩飾脆弱,而這令她的心痛更甚。
「或許吧。」他終於回答。「但那卻深刻的影響了我,我害怕自己會像他一樣,讓我的母親郁
郁而終,因為愛他而傷心。如果不是遇到了你父母,現在的我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所以你才願意援助我們,只為了還這個天大的人情?房玄菱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兀自顫動。
「你已經報答了他,不是嗎?」她低喃道。
譚森側過頭來,抬起一手滑過她的粉頰,那輕柔的觸摸令她的背脊輕顫。
「現在我們都是孤兒了。」他俯近她,低啞的嗓音消逝在她唇邊。「現實、無情的世界上,兩個同樣飄蕩無依的靈魂,或許我們應該結合彼此的力量通力合作。你說呢,玄菱?」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他溫熱的雙唇已經覆蓋下來,輕柔地封緘住她的。他的手臂緊擁但十分輕
柔地環住了她的腰,讓她的嬌軀親密地抵住他昂然的軀幹。他的唇恣意探索著她口中的芳津,野蠻地需索,彷彿她是沙漠中的一汪清泉。
她微啟雙唇迎接他的,無法和那即將淹沒她的情感搏鬥。她渴望他,渴望撫平他緊蹙的雙眉,分擔他心裡的哀傷和痛楚,即使理智一再警告她離他遠一點,她卻無法控制自己。她整個世界只剩下他灼熱的親吻和撫摸,其餘都不復存在。
他的手纏進她頸后濃密的長發,嘴唇在她柔軟的頸間徘徊,而後游移至她精巧的下巴,直到嘗到她頰上鹹鹹的淚水。他微微蹙眉,將她推開了一臂之遙,俯下頭來看著她。
「這是什麼?眼淚?」他的聲音粗糙沙啞。「這麼久了,你仍然會為我而哭泣嗎?」
「沒有。」她試圖逼回淚意,淚水卻無法遏止地滑落臉頰。她胡亂地將淚水擦在他胸前的衣衫上,聲音因悶在他胸膛里而模糊不清。「我一直是很愛哭的,你難道忘了嗎?」
他沒有說話。她感覺他深吸了一口氣,而後雙臂更加緊環住她,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
房玄菱閉上眼睛,雙手環住譚森實的身軀,傾聽著他的心跳沉沉地撞擊著胸膛。當止不住的淚水再度滾落時,她沒有再阻止它。
「你這陣子經常和譚森在一起?」
房玄菱望向站在房門口的房人傑。這句話除了詢問,還帶有責難的意味。
「你要他幫我找個丈夫,不是嗎?」她平靜地反問。
房人傑皺著眉毛,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但也並未繼續追問。
「我聽說,這陣子趙東恆在追求你。」他改變話題。「我和趙東恆在幾個生意場合碰過面,他看來是個不錯的對象……」「我和趙先生只是朋友。」她打斷他的話。「我目前所有心思都放在工作上,根本無法兼顧事業和婚姻,更何況我也還沒有結婚的打算。」
見他還想說話,她匆匆地轉移話題,「對了,公司目前情況還好嗎?」
「差強人意。」房人傑聳了聳肩,走到她床前的沙發坐下。「公司的債務問題暫時舒緩,我也算是鬆了一口氣,接下來最重要的是,如何挽回投資人的信心。我有把握這不會是難事……」
「這麼說來,是譚森救了你免於挨告的危機。」她以平和,不帶評論的語氣說道。「你還打算對當年那件事記恨多久,哥?既然他都肯不計前嫌拉你一把,你還打算和他繼續這麼僵持下去嗎?」
房人傑先是一怔,然後嘴角一撇。「那又如何?這是他欠我們房家的,理應償還。再說,為什麼要我先低頭?是他先對不起我。」
「追女人原本就是各憑本事。如果當年宋惟心捨棄了你而愛上譚森,那也是你自己的問題,怪不得任何人。」她指出事實。
「如果不是譚森不顧兄弟道義,惟心又怎麼會離開我?」他說得理直氣壯。
「就算是又如何?感情的事本來就是不能勉強,更何況是宋惟心主動去招惹譚森的,不是嗎?」
見房人傑倏地怔住,她只是淡淡一笑。
「是的,你也知道這個事實,但你卻一味地怪罪譚森,以減輕宋惟心的移情別戀對你的自尊心所造成的傷害。」她朝他揚起一道秀眉。「宋惟心告訴你,說她愛的是你,但譚森卻一直鍥而不捨地追求她,逼她和你分手,是嗎?」
「當然!」房人傑肯定地點頭。
「那可真巧。有一次我聽見她也跟譚森說了同樣的話。」見他震驚的表情,她輕描淡寫地說:「相信我,一個十三歲的女孩有足夠的判斷力,明白這個女人根本是只拜金又虛榮的花蝴蝶。她故意離間你和譚森的感情,目的就是要看你們為她爭風吃醋。如果不是因為她,你和譚森也不會反目成仇,更不會僵持到現在了。」
「你在幫他說話?」房人傑微眯起眼,一會兒后才慢慢地開口,「譚森給了你什麼好處?還是你迷上他了?」
房玄菱瞥開視線。「你在胡說什麼!」
她力持鎮定地反駁,心裡卻開始感到驚慌。她不想和人傑談論這個問題,現在還不是時候,她對譚森的感情太紊亂了,她不認為自己能夠坦然面對。
「別以為我不知道。」房人傑往後沉向椅背,斜睨著她。「你從小就喜歡他,總是跟在他後面
跑,即使他從來沒多看你一眼。」
是的,她知道這一點。房玄菱咬住嘴唇,抵抗心中的痛楚。
對當時是大學籃球隊里風雲人物的譚森和房人傑而言,才十三歲的她只是個不起眼的小跟屁蟲,根本無法和那些追著他們尖叫的大學女生相比。
或許當時那個十三歲的小女孩還不懂什麼是愛,但現在的她卻再清楚不過。早在他們重逢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那份深藏的情愫不僅未因時間的阻隔而停止,反而愈趨強烈。
「那是小時候的事,不代表什麼。」
「最好是這樣。」房人傑強調地說:「你應該聽說過外頭那些流言蜚語,知道譚森這些年來風流情史不斷,上次我還聽說他和……」
「那不干我的事!」她甩甩頭,表現出一副毫不關心的模樣。「再說他身邊已經有了連雅晴,你還擔心什麼呢?」
房人傑沒有回答,目光仔細審視過她的表情。房玄菱保持表情平穩,衷心期望自己沒有顯露出絲毫情緒。
「我只是擔心你受到傷害,玄菱。」他的表情軟化了下來,過了半晌后才柔聲道:「以他現在的身份、地位,女人對他而言有如采囊取物,他根本不可能為了一個女人而定下來,你最好記住這一點。」
她知道!房玄菱別開目光,交握在膝上的手卻輕輕顫抖。不論她多麼極力告訴自己她不在乎,
這個事實仍然令她心中一痛。譚森已經不屬於她……
如果她不想讓自己愈陷愈深,她就必須將他的身影摒棄在腦海之外,和他保持距離。無論那有多麼困難,她都非這麼做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