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她要去拿蛋糕的地方的確很遠,在郊區接近半山腰上的一家觀景咖啡店:店名有些趣味,叫「如願以嘗」,博他一笑。

「跟他們訂生曰蛋糕,許的願望也能如願以償嗎?」可以訂做蛋糕的店很多,她卻特地遠道而來,令人好奇其有特殊之處。

「我去年的生日願望有實現。」她倒是認真回答了。

「是嗎?」他抬眉。「是什麼願望?」她想了想,搖搖頭。「還是不說了,免得失效。」是忌諱願望說出來就不會實現嗎?想不到她會迷信這個。他笑呋一聲。

「怕什麼?能夠實現,就一定不是貪心的願望。」聽出他言下有些慨然,她問:「你的願望很貪心?」

「大概吧。」大雨使路況變得頗糟,他減速慢行,凝神盯著前方,戚到有點無聊,隨口漫談。「我希望我的節目能採訪到陶笛大師林澤老師。」他一手包辦的廣播節目《藝文步道》,曾獲金鐘獎殊榮,一舉囊括藝術文化節目獎和藝術文化節目主持人獎,甚受看重。至今節目已採訪過許多藝文界的名家和新銳,然而他私心最想採訪的,始終是那位才華洋溢的音樂家。無奈他聯絡不易,且行事低調從不曝光,機會難求。

「我知道。」她說完,在他流露訝異時解釋:「我聽梁總說過。」梁總是他們的上司,他的確曾跟他提過這件事。扯扯嘴角,雷昱野帶點自嘲地說:「人盡皆知,怪不得不能實一一」一句話還沒說完,忽然間,有條狗影撞入視線,從前方山路越過,他嚇一跳,方向盤反射性向旁一打閃避,車子沖離正軌,失陷路旁。

「Shit!死狗!活膩了嗎?」瞪視前方林木,他怒得破口大罵,試著踩了幾次油門,輪胎都只空轉。瞄眼外頭的雨勢,擰眉道:「你在車裡等著,我去外頭看看。」不等她回答,熄火換檔,逕自開門下車檢視。

只見車胎陷入大雨造成的泥沼中動彈不得,最慘的是有幾塊岩石好死不死卡住退路,他不抱希望地按著車頭推了推……有用才怪。

正在頭大,聽到一句:「我來幫忙。」她不知何時已下車走來。

「不用了。」他搖搖頭。「兩個人弄不好的,要找人幫忙。」抬頭仰望暮色,急促的雨點打得眼睛微疼,反射性低頭閉了閉眼,他臉色陰霾,心情糟透。想到她今天生日,還碰到這種倒楣事,雖然不是自己的錯,心裡還是有點過意不去。都怪他無聊雞婆,要是沒提議要送她就沒事了。

「今年……」她模糊的話語在此時傳來,但雨聲太大,聽不清楚。

「你說什麼?」他掉頭看她,用喊的問。

她提高音量:「今年生日我也會許願,希望林澤老師能上你的節目。」啊?他愕然,臉色古怪。她幹嘛忽然說這個?沒頭沒腦的。

雨下得好大,嘩啦嘩啦淋在身上,她早跟自己一樣成了落湯雞。

他看著她腳踩高跟鞋踏在爛泥里,雪白足踝沾上一片泥濘……難道她是看出他的消沉,想藉此鼓舞他?問題是,她應該比他更不爽才對吧?

「神經……」脫口喃喃了句,他像被戳中哪個笑點似的笑了,也扯開嗓門說:「你忘了嗎?願望說出來,就不會實現了。」

「不會的。一個人的願望可能不夠力,所以說出來不會實現,但兩個人的願望就不同凡響,說出來一定行。」不知打哪來的自信,非常篤定。

他聽得大笑。噢!這情形多荒謬,下著傾盆大雨,他們站在車外,在雨中喊話,不是在討論怎麼脫困,而是在討淪願望會不會成真?最奇怪的是,看著眼前的她,雨點打在身上諒涼的,他心裡卻沒來由的暖暖的……這時,見她伸手抹掉臉上雨水,赫然想起她不久前才感冒痊癒,他心頭一凜,收住了笑。「你先回車上,免得又著涼了。」

「等一下。」她跨前一步,將兩手搭在車頭上。

她要推車?「不用浪費力氣了,沒用的。」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他原本不以為然,想他一個孔武有力的大男人都沒轍了,她一個弱質女子能濟得了什麼事?但是,眼看她神色堅定,他心中一動!對了,她是莫靜蕾,也許……說不定……不覺屏息望住她,但見她目光一凜,氣勢十足,奮力一推——「……推不動。」她抽腿退回一步,恢復優雅站姿,很乾脆。

他沉默,再沉默,最後伸出右手捂住半張臉,深吸一口氣克制,卻還是在五秒后爆出狂笑。老天!他不敢相信自己在剛才那一瞬間,居然真以為會有什麼神奇的事發生……她是莫靜蕾又怎樣?喔,糟了,他開始懷疑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你以為你是什麼?神力女超人嗎?」他邊笑邊問。

「我是壽星,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她撥開貼臉的濕發,認真道:

「你不就跟我說生日快樂了?」什麼跟什麼!聽她把那說得像個奇迹似的……直到一個念頭在腦中轉了轉,笑意頓凝。該不會除了他之外,沒別人跟她說生日快樂吧?她人緣差成這樣?

這個外星人說她很寂寞……不知怎地,這句原本可笑的夢中對話咻地鑽入腦海,他看著雨幕中比自己小上好幾號的纖細女子,胸口猛地一糾。

混帳東西……那些傢伙還有良知嗎?收了人家的棒棒糖,卻連最基本的禮貌都沒有……好吧,要在以前,他肯定也會不想跟她有所牽扯,但現在他卻覺得她人其實滿好的,甚至有點想幫她申辯一一也許,她只是不懂得表達自己。

有種異樣感受讓他不自在,一時難以直視她。「我去找人來幫忙。」搬來救兵,折騰半天,終於救回車;拿到蛋糕,送她到家,已近午夜,雨停了,生曰也快過完了。

他耙耙仍有濕意的頭髮,不知該說啥好。「真是一團糟……」

「沒這回事。」她正色道:「我今天很高興。」他扯唇一笑。等她告別下車,他透過按下的車窗目送那背影……喔,她真狼狽,這次他悶笑。瞧她那一身濕皺皺的套裝和髒兮兮的高跟鞋,但是多奇怪,他居然覺得這個莫靜蕾,比那個總是整齊得體的莫靜蕾要可愛得多。

一股莫名衝動,使他隔窗叫住那身影:「喂!」等她回頭,他才發現自己是想再說一次一一「生日快樂。」語氣里,藏著連自己都沒發覺的溫柔。

而當那雙明眸因自己的話綻放異采時,他也沒發覺自己的心跳變快了。

如果上次她的眼睛讓他想到精油燈的溫煦燈光,這次他想到的,則是燦爛的煙火、怒放的花朵……總之,都是些美麗得不可思議的事物。

站在人行道上,莫靜蕾的心跳也快了;她怔怔注視著他,昏暗雨夜裡,路燈的光映在車窗內他的臉上,使那陽剛線條顯得出奇溫暖。

他身體前傾,靠著窗沿的手臂袖口捲起至肘,不似一般天天坐辦公室的白領族那樣蒼白瘦弱,而是膚色黝黑、結實健碩;胸前領帶早被他扯松,襯衫經方才的一番折騰而濕皺,讓他有幾分落拓不羈的味道。

是晚風嗎?吹得人心迷神醉。夜色多麼溫柔,而這男人,多麼迷人……輕輕一眨眼,心中怦然,她想自己會深刻記得,這一年的生日,他跟她說了兩次生日快樂,讓她真的很快樂。

「明天見。」沒有留下的理由,她揮揮手,走得有點依依不捨,不曉得身後有雙眼睛一直目送著自己,直到看不見為止。

坐在車內,他想著今天發生的事,沒來由地,腦中閃過她的話一一「我是壽星,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好一個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包括願望嗎?

薄唇上揚,想到她為他許的生日願望,他注視外頭的漆黑夜幕,產生一種迷失感,感覺有些很離奇的事正在發生……不,或許那早在這之前便已發生,就在那一天,那個他原本憎惡的女人前來對他一本正經地說,如果方便的話,希望大家可以做個朋友……想著想著,他不由得低低笑了,而且笑容越擴越大,簡直無法自己。

實在是……該怎麼形容才好?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電台會議室前,今天特別早到的梁總向莫靜蕾道早。

「早啊,莫靜蕾。今天怎麼沒看到你的助理?」

「梁總早。」莫靜蕾說:「她臨時有事,早上請假。」

「既沒別人,就別叫我梁總了。一大早聽到怪彆扭的。」他身為電台所有人的兒子,卻不擺架子;放洋回來,至今仍不大習慣以職稱叫人,而且跟莫靜蕾是舊識,私下總會不自覺避免那種生疏叫法。

「在工作場合,還是謹慎些好。」

「嗯……說的也是。」一個搔頭的小動作,配上靦腆的微笑,讓斯文的樣貌顯得有些稚氣。梁總無疑是個容易令人心生好感的男人。

她望著他,眼底不禁浮現淡淡笑意。其實她也希望多與他親近,但他實在太可親,為了大家好,他們還是維持公私分明的好。

「說起來,雷主任的助理好像也滿機靈的。能有能幹的下屬,是上司的好運氣。」梁總看向她,別有深意地一笑。「就好像你跟雷主任各司其職,都是我的得力助手,如果一一」說到這,身後突來的腳步聲打斷他的話,回頭一看,欣然招呼:「雷主任,早啊。」

「雷主任,早。」莫靜蕾也出聲招呼。見到雷昱野,她雙眼微微閃爍,想到幾天前生日時發生的事,那份溫暖還留在心中。

雷昱野頷首不語。方才走來時,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她身上,將她面對梁總時的柔和神情全收入眼底。以前沒留心,觀在回想起來,他們之間的氣氛似乎總是很好,而這不知怎地,竟讓他胸口有點綳綳的。

「雷主任,你的助理呢?」梁總往他身後瞧了瞧。

「他有事,會晚點來。」雷昱野說。

梁總一怔,訝然笑道:「莫主任的助理今天也不在,怎麼這麼巧。」

「是嗎?」雷昱野望向莫靜蕾,又迅速移眸,引來她的困惑。

她不知道的是,那天之後,每對上她的眼睛,他心裡就有種奇怪的躁動,總覺得如果一直放任自己去注視她,就會發生些難以預測的事。

稍晚,會議室內,例行會議開始進行,莫靜蕾有條有理地彙報業績,末了,不忘提到有特別表現的節目。「《愛談辛》雖然資淺,但成績超乎理想,而且目前還未流露衰勢,最近仍有廣告客戶開口指定。」

「很好。」聽完報告,梁總滿意地點點頭。

莫靜蕾補充道:「這幾個月下來,《愛談辛》表現搶眼,其它電台最近也留心到它的成功,仿效推出了不少同性質的節目。」聞言,梁總愣了愣。「已經變成風潮了?」她頷首。「不過,過一陣子失去了新鮮感,恐怕就不那麼吃香了。」

「嗯……」梁總摸摸下巴,忽地靈感大發,興奮道:「這樣吧,打鐵趁熱,我們就再做幾個類似的節目,多爭取點廣告業績。」什麼?聽到這話,一旁有人臉色一凜。「我不贊成。」是節目部主任雷昱野插話。

「風潮只是一時的,與其跟風增加同性質的節目,不如把《愛談辛》做好;它是始祖,聽眾對它有忠誠度,這方面我們佔優勢。」梁總說:「你說得有理,但這之間並沒衝突啊。《愛談辛》當然要維持既有水準,確保收聽率。而這股熱潮既是我們帶起的,就該趁它還沒衰退前徹底利用,要是被別家電台搶了先機,豈不變成為人作嫁?」嫁你個大頭鬼!你這目光如豆的二世祖!雷昱野火大地在心裡咒罵。

這梁總年資不深,可能是年輕之故,為人是難得的好相處,就是腦袋少根筋,偶爾會異想天開,出些急功近利的餿主意。

壓抑怒氣,雷昱野說:「問題是,我們電台不是以這類型談話節目為主,況且同性質的節目太多會讓聽眾厭膩,隨波逐流更會混淆電台定位。」

「這點我放一百二十個心,有雷主任你把關,即使是性質相似的節目,一定也能做得讓人耳目一新,對吧?」梁總笑咪咪、信心十足的樣子。「這不叫隨波逐流,叫隨機應變。要營利,就要懂得把握時機啊。」對牛彈琴。雷昱野就快內傷,梁總卻沒察覺,轉去問別人:「莫主任,不如你用業務部的角度分析一下,這方案會不會提升廣告業績。」

雷昱野霍地轉向莫靜蕾,繃緊了臉,用眼神警告她不要亂說話。

她卻垂下視線,彷彿視而不見,思考幾秒,說道:「依照這種節目目前的火紅程度來看,我想,短期之內,應該是可以收到效益。」轟!

一把火從心底冒上來,雷昱野怒視她,額上青筋跳動。這女人搞什麼!難道覺得這笨蛋不夠利慾薰心,還在那煽風點火?

「梁總,這件事必須從長計議。」他暗自咬牙,逼自己表現冷靜。

「如果一窩蜂趕流行,勢必流失已經習慣我們電颱風格的聽眾。潮流總有一天會退燒,到時候又要轉型,最後會造成缺乏固定聽眾的窘況。」

「說的也是……」梁總被說服,移目瞧他,讚許微笑。「雷主任總是很有想法呢。這樣好了,你做一份《愛談辛》的分析報告給我,不過不用急,過陣子再給我也行。我想了解一下這類型節目的利弊。」

「沒問題。」好了,又是幾個加班夜。

會議在看似和平的氣氛下落幕。梁總離開后,莫靜蕾走上前,有話想跟雷昱野商量。「雷主任,關於剛才梁總說的一一」他卻硬聲打斷。「我現在不想談這件事。」沒那個心情。

她怔了怔,似乎微愕,沉默片刻。「那你什麼時候會想談?」一聽此言,他胸中驀地燒起把無名火,還有種連自己也理不清的糾結感受,咬牙回她一句:「永遠不會想!」怒氣張揚地拂袖而去。

吼,真是會被她給氣死!

「該死的女人,我要……我要……」辦公室內,雷昱野邊幫養在窗邊的植物澆水,邊喃喃咒罵,嘴巴卻反常地無法爽快謀殺她。反常的還不只如此,這次,他心裡除了熊熊怒火,還有股說不出的深沉鬱悶。

其實,他知道她有她的立場,只是盡職回答上級的問題,那他幹嘛那麼火?又幹嘛被她事後公事公辦的該死口吻激怒?她的表現不就跟平常一樣,難道他以為她會用溫柔的口吻,軟軟地叫他別生氣嗎?

也許,也許他氣的,就是她跟平常一樣。

這念頭讓他倏然一震!是了,因為他以為他們已經是朋友了;因為他以為經過那天,該有些什麼不同了;因為他以為她至少會出言認同他,幫著他避重就輕,或是幫他說幾句話勸阻梁總……這是代表他希望她對自己與眾不同、希望他們之間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這是什麼心情?想著想著,胸口忽如受到重擊,咚!使他再次一震。該死!

這又是什麼感覺?好像有好大一隻什麼怪物在亂撞……心煩意亂,讓他沒有注意到周遭,當遲到的阿華田走進辦公室時,見到的就是一一「天啦,四代!」他臉色刷白,驚呼搶上。

雷昱野回神,垂眸一瞧,才發現羔羊四代已慘遭滅頂。

阿華田難過極了,怎麼他才一下沒留意就……可憐的四代,都是他的錯!「老大,你……唉,你早上又為了什麼事跟莫主任杠上了?」

「問這麼多廢話幹嘛?」哪壺不開提哪壺!

「沒有、沒有。」被他猙獰的表情嚇到,阿華田縮頸哆嗦,大氣都不敢多吭一聲,埋頭苦幹搶救盆栽,偶爾偷瞄到老大鐵青的臉色,心下不免犯嘀咕:自己不在時,莫主任到底做了些什麼啊?

這問題阿華田始終沒弄明白,卻頗確定莫主任肯定做了十惡不赦的事;因為之後一連幾天,老大隻要看到她,臉色就像便秘了十天。

這天的早餐會報結束后,莫靜蕾走到雷昱野面前。「雷主任。」有點意外她會叫住自己,雷昱野看著她,感到於心不安。那天對她不假辭色,全為一己情緒,為何如今非但不道歉,還對別人擺臉色?一切都要怪那罪該萬死的怪物。在那之後,每當他看到她的臉,它就會開始在胸口亂撞,像現在,又撞得他心浮氣躁渾身不爽。

「幹嘛?」該死!這語氣怎麼那麼像在找架吵?

一旁,阿華田看看四周人已走光,是談判的好時機。再看看莫主任,嗯……確定她不會對老大構成危險,機靈道:「我到門外守著,免得有人偷聽。」阿華田離開后,剩兩人獨處,莫靜蕾在他身旁的座椅上坐下,打開包包,取出一樣東西遞給他,一臉慎重。「之前說過要給你的。」

「……你叫住我,就是為了給我王子面?」他臉色古怪。

她靜默幾秒。「其實,我只是想用個比較有親和力的開場白。」說著,拿出一個資料夾給他。「我是想把這個給你。這是《愛談辛》的業績分析,包括長短期的廣告助益評估、廣告客戶型態和未來發展趨勢……我想應該會有幫助。」他錯愕地望著她,咚咚咚!是胸內那怪物不但在作怪,力道之猛更是前所未有,使他皺眉揪著胸口,忍不住從牙縫中進出低咒:「混蛋,煩不煩啦!」再下去他就要吐血了!他咬牙切齒,不堪其擾,眼著才後知後覺想到這反應恐怕會引發誤解,尷尬地一抬頭,入目情景使他心頭一震。

雖然她總是缺乏表情,這次的表情卻特別空白……簡直有點空洞。

喉頭緊縮一下,他微啞道:「我不是在對你說。」

「沒關係。」她低下頭,輕輕說:「你不用勉強……真的……」這一次,他非常明白地聽出來,她沮喪極了。莫名有點心慌,他試著解釋:

「你聽我說,是我最近……這個,身體出了點毛病……」她聽不進去,感到不適,起身想走,驀地一陣天旋地轉一一砰咚。

見她突然倒下,他臉色大變,搶上前察看,震驚地發現她面無血色。

「喂!莫靜蕾!你怎麼了?」情急中,沒發覺自己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她虛弱睜眼,恍惚中見到的世界,被他焦慮的臉龐佔滿。咦!他是在擔心她嗎?她還以為她把他們的關係搞砸了……思及此,她喉頭澀然,頭昏眼花好像又加重了點。唉,交友這門學問,實在太深奧了。

雷昱野眼看情況不對,正要叫人來幫忙,門就被人用力推開。

「靜蕾姐!」眼前的景象,令從洗手間回來的多多臉色刷白,尖叫衝上。「雷主任你、你怎麼可以打人!」她就知道!她就知道總有一天會發生這種事!

尾隨而入的阿華田也被這情況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想理由:「不是的不是的,老大他……他在教莫主任做仰卧起坐一一」

「你們兩個給我閉嘴!」雷昱野喝止。「她突然昏倒,還不來幫忙!」被他的氣勢震住,兩人同時噤聲,連忙上前聽命。

雷昱野看莫靜蕾面色蒼白,似貧血癥狀,一手橫過她的腿,將她下肢略微抬高,對旁吩咐:「去拿樣東西來,把她的腳墊高過頭。」他圈住她腿的健臂,溫熱又充滿能量,這是他們第一次有如此親密的接觸,她幾乎可以感到他腕間的脈搏貼著自己的肌膚跳動,不禁輕顫一下,心跳驟然失序,過於強勁的節奏,教她好像更暈眩了幾分。

「你怎樣?還好嗎?」沉穩的聲音令人安心,抬眸見到他的月光緊鎖住自己,專註的關心那樣真切,使她心跳更劇,說不出話來。

不只莫靜蕾失神,在旁的多多也同感迷個,獃獃注視著他。從剛剛開始,他一連串動作迅速果斷,不慌不忙地發號施令,讓她不由自主地覺得這向來討厭的雷主任好……好有男子氣概、好可靠喔。

雷昱野見莫靜蕾不言不語有些獃滯,彷彿神智不清,濃眉緊緊蹙起,心中焦慮,對阿華田下令:「去叫救護車。」聽進此話,莫靜蕾頓時回神。「不用了,我沒事……」作勢要坐直。

雷昱野瞪著她依舊發白的嘴唇,驟然怒從心上起。幹什麼?人都昏倒了,難道還想工作?要認真也不是這種作法!「你坐起來幹什麼?」他火大地把她按回去。「這種時候還逞什麼強!」莫靜蕾怔怔瞧著他凝重的表情,心中不禁有些尷尬,不確定自己接下來說的話會是他想聽的一一「我只是沒吃早餐,血糖過低。」霎時,像是上帝趕著去噓噓,隨手按了遙控器,所有人當場暫停,鴉雀無聲。

「啊。」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多多,她跑到桌邊抓起莫靜蕾的包包,熟練地打開翻了翻,拿了幾顆巧克力回來。「靜蕾姐,吃點甜食。」雷昱野一雙眼瞪得跟銅鈴般大,眼睜睜望著莫靜蕾沒事人般吃起巧克力,想到自己方才的反應過度,嘿嘿嘿嘿……忽、然、很、想、死。

「你……到底搞什麼鬼?」他放開她,繃緊一張凶臉。咬牙道。

「不好意思……我起床晚了,所以沒時間買早餐。」

「你不會吃王子面頂頂先嗎?」

「那怎麼行。那是要給你的。」

「神經病,我又不會暈倒!」他粗暴咆哮。

「喂,你怎麼可以罵靜蕾姐神經病!」多多跳出來護航。

雷昱野鐵青著臉,轉身就走,不甩多多在後頭怒罵跳腳。

莫靜蕾凝望著他的背影,想到他方才那樣為自己擔心,心頭洋溢暖洋洋的感動;但再想到他怒氣沖沖離去的模樣,不禁眸色微暗。

她是不是又不小心惹他生氣了?

雷昱野是生氣。當然生氣,不生氣才有鬼。

一想到她那副像要升天的樣子,他還心有餘悸,簡直有點窒息感。

長那麼大還不會照顧自己,害他像個笨蛋似的窮緊張,莫名其妙!下意識用怒意掩飾自己的過度關心,他邊翻閱她給的資料,邊在心中咒罵不停,直到一股幽香若有似無地拂過鼻端,他一頓,很快發現那是那疊資料薰染上的,並不陌生的柑橘芳香,上次聞到,是她……加班到很晚的那天。

我起床晚了,所以沒時間買早餐一一這個原本被他唾棄的可笑說法,在此時,經過了某種理解之後,突然變得相當難笑。

「媽的……」他喃喃低咒,通常罵髒話是代表憤怒,但這次他也不清楚自己想表達什麼。他想,八成是因為就要下班了,外面卻開始下雨。

下班后,雨還沒停,大樓門口,莫靜蕾佇立打量雨勢。

叭!耳中傳來一聲短促喇叭聲,直覺抬頭一看,意外見到一輛眼熟的車停在不遠處,隱約可見車內的人在對自己招手,使她不禁一愣,迅速抽回已采入包包中的手。她冒雨上前,車門馬上為她打開。

「又沒帶傘?不如我送你一程。」駕駛座上的男人再次主動提議。

沒拒絕他的好意,她道謝閃入車內,關門將雨隔絕。

車輛前駛,氣氛靜默片刻,在一個紅燈前,他終於開口:「咳嗯……你給的資料,我看過了,很有用。」Shit!說這些不著邊際的廢話幹嘛?

「我的意思是……上次對你亂髮脾氣,我很抱歉。」他是特地來向她道歉的?她出乎意料地怔住,側頭看他。他的目光仍對著前方路況,微綳的下顎透露不自在。從上次的經驗來判斷,她想他大概很不擅長道歉,卻還是硬逼自己宋向她賠不是。

「你不需要道歉。」她搖頭斂眸。「是我自己有時表達得不好。」

「我說了那是我亂髮飆,跟你沒關係。」他眉頭一皺。

「不是的。」語氣堅持。「你知道,像是那時候,我給你王子面一一」

「我不是在氣你給我王子面。」

「我知道。不過那時候,我原本是想藉此表達善意,卻弄巧成拙,還暈倒造成你的困擾一一」

「我不是在氣那個?」搞不清楚狀況!「我是在氣你不好好愛惜自己身體!」一句衝口而出的話,讓兩人同時愣住。

該死!他在說什麼?一方面覺得自己有夠雞婆,一方面又無法否認這是實話。他彆扭起來,僵硬地轉頭駕駛,不再看她一眼。

她則因他的話而悸動。他為何這麼關心她?這讓她、讓她……氣氛變得說不出的怪,像是尷尬,又蕩漾著微妙隋愫。車程中,一旦遇上紅燈,兩人都有點坐立難安,各懷心思,迴避著眼神的接觸。

沉默中,卻似仍有聲聲激越輕響。那是雨聲,還是誰的心跳聲呢?

終於到了她家路口前,他靠邊停下,她說:「謝謝你送我。」

「唔。」他應了聲。

她沒立刻下車,只是凝視著他。他的表情並不柔和,甚至硬邦邦的,然而想到他方才的話語,這鐵石般的面容卻使她嘴巴發乾,心跳加速……「你真溫柔。」一句話就這麼脫口而出,發自肺腑。

溫柔?這樣破天荒的評價,若在平時,連他自己聽到都會大笑出來。

但這時他卻沒有,因為真正溫柔的,是她的聲音。

她臉龐逆光,沒法看清她唯一有表情的眼睛,那太過真誠的話語卻掀起他胸腔內一陣騷動。他粗聲粗氣地說:「我只是要告訴你……既然我都道歉了,你就別那麼多廢話,乖乖接受就好了。」

「好。」她聽從地點點頭,心波動得厲害,下意識一撥劉海,自覺不宜再留,開口道別:「那我走了,再見。」開門下車。

他沒有立即驅車離開,目送她的背影,見她用包包遮在頭上疾行,雨點在她身上飛濺,他不覺蹙眉。剛剛該把車再往前開一點,送她直達門口的……正做此想,雨幕中的人影驀地一頓,然後轉身飛快跑了回來。

怎麼了?以為她忘了帶走什麼,他為她打開車門;她探頭進來,在淅瀝雨聲中揚聲問道:「我們現在……是不是和好了?」語氣慎重。

什麼?他愣住,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對……沒錯。」

「太好了。」她明顯鬆了口氣。「那明天見。」砰!車門再次被關上,她小跑步離開,這次沒有回顧。

她是……特地跑回來問這個問題的?他越想臉色越怪,最後忍不住大笑出來。遙望那漸漸看不見的身影,怎麼同事?他怎麼會覺得她好可愛?

他該覺得她奇怪才對,因為當他亂髮飆,她非但不氣惱,反而還努力不讓他討厭她,教他錯覺跟自己當朋友彷彿真是件多了不得的事。

想到剛剛,她髮絲垂掛頰畔滴水,臉上水珠晶瑩,那狼狽模樣讓他憶起上次送她回家,也是這樣一個雨夜;隔著車窗,那雙眼眸絢麗如流星,令人不由得迷失其中;因此方才有一瞬間,他竟有點不想她離開,想拉她進車子,邊幫她擦乾臉邊笑罵她瘋子,為了問這麼個問題冒雨跑回來……忽而意識到腦中的畫面太過親昵,他震住。

搞什麼鬼!他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倏然驚恐,他像碰到燙手山芋那樣將呼之欲出的答案甩開。不可能!王八蛋!前面那句是對自己的理智提出的抗辯,後面那句是對胸內那忽又開始發瘋的可恨怪物發出的怒吼。

變得心浮氣躁,他沒回家,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台北街頭閑晃。

雨停之後,在一家便利商店前停下,入內買了杯咖啡回到車上,狠狠灌了一口,試圖冷靜。他按下車窗透氣,順手扭開音響,聽到廣播入耳一一「……我曾經非常討厭一個女孩子,每次碰面都跟她針鋒相對。

後來,我們之間發生了一些事,忽然間我發現,我好像對她產生了一種很微妙的感覺……現在我們雖然算是朋友,可是,我始終摸不透她的想法,所以也不敢有所表示,怕她會不喜歡我,畢竟我們先前的關係那麼差……」是自家的節目《愛談辛》,主持人桃色毒正在朗讀聽眾來信,而且這情節聽來怎麼有點似曾相識?他忍不住越聽越出神,到最後全神貫注。

「……請問我該怎麼做才好?」念完最後一句,氣氛陷入沉默。

忘了喝咖啡,他側耳傾聽,心臟怦怦猛跳,不覺屏息等待。

「唉……」終於,主持人以長嘆打破僵凝。「我說這位小兄弟,能不能拉開你的褲子,低頭看一下一一你有小鳥嗎?不然怎麼會這麼孬?」什麼?瞬間瞪大眼,耳中聽著主持人越來越難聽的臭罵,他眼角抽搐,臉色一寸寸變得鐵青,矯捷一伸手,狠狠把音響給扭啞!

這是什麼鬼節目?簡直狗屁不通!什麼小鳥……至少也是老鷹!

跳望窗外夜色,他臉色陰沉、思潮洶湧。他見鬼的到底是怎麼了?明明不久前還覺得她可恨,現在卻怎麼覺得她可愛?而且心臟還沒事對她亂作反應!用力一抹臉,他覺得自己要不是神經接錯線,就是……就是什麼,實在沒法想下去,因為那荒謬的程度簡直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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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愛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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