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過沒多久,莫東升背著一包小行李緩步下樓。
一切都結束了,莫東升對他無愛也無恨了。
「范范,我要離開這裡了,多謝你這七年來的照顧。」莫東升走到面無血色的范越黎身前,彷彿有很多感慨似的伸手拍拍他的肩頭。
「……」其實,你不用向我道謝的……范越黎虛幻地微微一笑。
「我走了。」莫東升轉過身子,乾乾脆脆,沒有一絲留戀。
「……」始終發不出聲音來的范越黎突然探出右手,緊緊抓住莫東升的左手臂,不讓他輕易離去。
「嗯?」莫東升困惑地轉過頭。
「我……最後…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范越黎深深望著他,眸底散發一股彷彿燃盡最後生命的耀眼光芒,令莫東升心底突然有些惴惴不安起來。於是他點點頭,藉此動作避開范越黎一雙好似會割人的直視目光。
「你問。」
他想問什麼?到此地步,他,又能問些什麼?
沉默良久。范越黎終於緩緩開口:「莫東升,你真的……不曾喜歡過我嗎?」
「呃……」莫東升聞言驚得差點跳起來,以為自己聽錯了。就連一旁的范母也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
范越黎語調虛弱地繼續追問:「沒有嗎?就算是演戲,我們好歹也一起生活了七年多,一點點也好,你真的……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嗎……?」
被莫東升當傻瓜似的徹徹底底地耍弄了一回,范越黎沒有力氣責怪,也不想哀求他留下,他只想知道,這七年來,莫東升曾在他耳邊喁喁呢喃過的甜言蜜語,十句當中是否有一句……是真心話?
范越黎抓住莫東升的手,因為過於用力,霎時在他手臂上掐出五指痕印來,而掌心也因緊張過度緩緩散發出熾熱高溫,灼灼燙著了兩人。
「……」
似乎在苦惱要如何回答才恰當,莫東升表情百般複雜,盯著神態瞬間憔悴許多的范越黎好半晌,嘴唇微掀了掀,卻終究…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我明白了。」
久久等不到答案,范越黎澀然一笑,緩緩鬆開手。
「……」莫東升盯著自己的手臂,恍惚間,有些帳然若失。
相對默然,兩樣心思。
「好奇怪……」深深瞅著他,范越黎微牽嘴角,露出一抹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
「我是不是瘋了?我居然情願…你騙我一輩子……」
傻瓜!你……你真是個大傻瓜!
莫東升再也難掩心頭激動,猛地湊上前,偏頭,輕輕觸碰了他冰冷的唇瓣。
為何在最後這一刻會吻他?
無解……莫東升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了……
不帶情慾,不含心機,不藏陰謀詭計,只是單純溫柔的一吻,卻逼出了范越黎眼角以為至死也流不出來的淚水。
混合著淚水的唾液,入了喉,竟是那般苦澀……
唇分。
「范范,forgiveme……」莫東升啞聲低喃。
飽含愧疚的餘音猶回蕩在范越黎耳邊,然而,留下話的男子,卻頭也不回地決絕離開了。
forgiveme……莫東升是要自己原諒他?還是要自己…忘了他?范越黎望著打開復又關上的門,一時竟想得痴了……
砰——!
「范范!」
范母驚叫一聲,匆忙搶上前去。
「快!快叫救護車!」
***
胃病、精神崩潰……諸多嚴重打擊隨著莫東升的離去,同時間如潮水般一擁而上,猛烈衝擊范越黎的身心,再堅強的人也終於挺不住了。
暈厥過去被緊急送醫后,經過醫生第一時間的搶救,加上十多天的強迫休憩調養,范越黎的身體一時倒無恙了,反而是他的精神方面,由於受創過大,群醫竟束手無策。
即使在醫學發達的現在,斷肢可以重接,毀容可以修復,心靈方面的創傷,卻仍是無葯可醫。
唯一可以慶幸的是,范越黎性子算堅強了,他並沒有瘋掉,而是將自己徹底封閉了起來,就如同一隻蝸牛,受到外來的打擊便立刻縮進殼裡頭,即便那一層外殼是那麼地脆弱。
他現在,只是忘了要怎麼出來而已。
一切,都需要時間來療傷凈化,任旁人再怎麼處心積慮,也只能靜靜等待他自行振作起來……若他願意的話。
「越黎,你不要這樣……」范母難掩哀傷地看著躺在病床上,半睜著一雙空洞茫然眼眸望著天花板的范越黎。
究竟要受到如何的沉痛打擊,才能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裡,令一個原本精神奕奕前程似錦的美好青年憔悴若斯?
彷彿一朵只選在漆黑夜晚盛開的清麗曇花,乍然一現,便無可挽回地迅速凋零………
「為什麼不說話?你還在怪我?」
「……」范越黎依舊沉默。
醒來至今,他已經整整十多天沒有開口說話了,整個人好像痴獃了一樣,不管詢問他什麼問題或是跟他說話,他都沒有任何反應。
就好像身體雖在,意識雖然清醒,但他的靈魂已被榨乾抽空了,只剩一具行屍走肉尚留在人間而已。
「越黎…嗚……」范母始終喚不醒宛如處於冬眠狀態的他,心力交瘁之下,再也忍不住,掩面哀慟地啜泣起來。
所有人包括她在內,誰都沒料想到范越黎對小白臉莫東升用情之深,居然連性命都不在乎了……
她後悔了!她深深後悔當初強逼這兩人分開,早知道就不要反對他跟莫東升在一起了,縱使受人指指點點一輩子,也好過寶貝兒子現在一副闔上眼便永遠也醒不過來的死氣沉沉模樣。
若時間可以重來,她願意去重新認識寶貝兒子心愛的人,甚至給予祝福,而不是一味地用既定觀念加以否定,只可惜,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
「……」有人為自己傷心落淚,范越黎卻渾然無所覺。
他累了,累得沒有心力去回應任何人。
若他還有餘力說話,也許他會叫母親放過自己吧。
眼神空茫地看著白色天花板,一成不變的蒼茫顏色,他卻覺得自己可以就這麼看一輩子。
以前他一睜眼醒來,腦袋便立刻裝了一大堆事,有公司的、家族的、母親的、莫東升的……現在,他一樣也想不起來了。
不知被誰剝奪了思考力,腦袋一片空白。
只剩下呼吸還能自主。
醫院特有的刺鼻消毒水味,隨著時間流逝,逐漸侵蝕麻痹范越黎的嗅覺,知覺。一切……都無所謂了。
一個月後,范越黎精神恍惚的狀況仍舊沒有任何改善。
始終不置一詞的家族成員終於忍不住打破沉默,有人主張將他的職位撤掉,也有人建議將他移往國外調養,畢竟他現在一副痴獃了似的狀況若經媒體披露,一定會立刻變成家族有史以來最大的醜聞,但私底下仍握有大半實權的范母力排眾議,堅持不讓任何人動他。
她曉得、並且堅信,她的寶貝兒子總有一天一定會清醒過來,而到了那時,世上將再也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擊倒他。
即使她的寶貝兒子曾狠心說過要跟他斷絕母子關係,范母身上的母性光輝仍舊不減,工作再忙也每天照三餐地來探望他,不離不棄的親情,感動了不知多少旁人。
「越黎,我要回去了,你晚上不要亂踢被子,小心著涼。」每晚,范母總是不厭其煩地叮嚀道。
「……」
范母依依不捨地站起身:「那我回去羅……啊,差點忘記一樣東西。」她小心翼翼地從隨身包包中取出一張薄薄的紙片來。
「……」
「這是我去你房間找到的。」范母懷著忐忑心情,將手上的東西湊近范越黎眼前。
她完全無法預料范越黎見到這樣東西後會有什麼反應,所以她只能暗暗祈禱,祈禱那名男人身上果真具有任誰也難以匹敵的恐怖魔力。
那是一張照片,上頭有兩名長相不俗的大男孩,看得出來其中一個笑得很緊張,而另一個……
始終一片空白茫然的黑眸,首次將一抹影像映入其中。
照片中的莫東升笑得很開心、很開心,帥得讓人感到一陣眩目。
那是歡迎新生入學的餐會上,一名學姐幫他和直屬學長莫東升拍的照片,也是他和莫東升相處了七年多來唯一的合照,所以范越黎異常珍惜,但不知怎地,莫東升卻很厭惡這張照片,每次一見到,總是怒氣沖沖地立即丟入垃圾桶……丟丟撿撿了無數次,范越黎也只好無奈地將它好好收藏起來,不敢再讓他看到。
以前范越黎不曉得莫東升異樣的激烈反應是為了什麼,但,他現在終於明了了。
相較於照片中的自然笑靨,這七年多來莫東升向自己展露的笑容便顯得無比虛假、敷衍,暗中進行復仇計劃的他一定是怕被自己察覺到吧……
好恨……為什麼他始終沒察覺出陪在自己身邊的莫東升總是笑得那麼勉強呢?
范越黎感到無比悔恨。
他不怪莫東升欺瞞自己,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當時只想得到用下三濫的手段擁有他的傻氣。
若是時光可以重來的話,自己一定不會再傷他的心了。
他會少點自以為是,多點耐心,多點毅力……
再一次…想再見他這麼燦爛地笑一次……好想,好想……
「越黎……」范母屏住氣息,充滿訝異與激動地看到沉寂了一個月之久的寶貝兒子緩緩伸出手來,將照片接了過去。
昔日無比空洞的眼眸,再度注入一絲生動光彩。
即使仍是面無表情地,卻因眸底那抹光彩而不再顯得平板獃滯,令人有種他即將重生的美妙預感。
「其實…他長得還滿帥的……嗯,大帥哥一個。」范母雖然恨透了將寶貝兒子害得如此凄慘的莫東升,但,眼見他目不轉睛的模樣是那麼專註、深情,范母不由得出聲討好地道。
聞言,始終對什麼話語都沒反應的范越黎,居然微偏頭看向范母,朝她揚起一抹淡淡的感激笑容。
「唔……」乍見那抹久違的笑意,范母飛快伸手捂住差點哽咽出聲的嘴巴。
已經不要緊了。
再過一段日子,她的寶貝兒子就會振作起來了……一定會的。
***
當晚,將唯一一張與莫東升合照的寶貝照片抱在胸前,失眠了好一陣子的范越黎終於沉入夢鄉之中,始終被過往夢魘糾纏的他是第一次睡得這麼甜,甚至還作了一個美夢。
夢見了深藏心底的一抹最美好的回憶——
『學弟,你叫范越黎是吧?』性感的薄唇微微一彎。
『……』范越黎心臟狠狠漏跳了一拍,他作夢也沒想到甫一見到便強烈吸引住自己目光的男人居然會主動過來打招呼。
以往的鎮定與自信,瞬間全都不翼而飛了,范越黎緊張地吞口口水。
『我叫莫東升,是你的直屬學長,以後請多指教。』有著一雙漂亮眼眸的男人釋出善意地朝他伸出了右手。
『……嗯,請多指教。』平素能言善道的范越黎,一遇上他,舌頭卻突然變得笨拙得不得了。
好漂亮的手指頭……范越黎著迷地凝視著被自己握在手中的男人的修長右手。
冰冰涼涼的美好觸感,令他好想就這麼永遠抓握著,可惜男人一下子就抽離了。
『以後有什麼問題儘管找我,我罩你,不過……功課方面的問題,連我也自身難保,你還是找另一個直屬學姐求救比較保險。』男人輕吐舌頭,皮皮一笑。那抹笑容可愛得幾乎要融化范越黎的心了。
『學長,你…一定很受女人歡迎吧?』著迷地望著他臉上的那抹笑,不自覺地,便問了出口。
『呃,』男人一怔,瞬間露出一抹筆墨難以形容的微妙表情:『也…也還好啦……』
『哈!你少謙虛了!』一名不知從哪冒出的陌生男子猛拍了下莫東升的肩膀,接著擠眉弄眼地對范越黎戲謔笑道:『小學弟,你這個學長可是全校最有名的狂走桃花運的大帥哥喔!不但被人發現過他同時腳踏七條船,據說就聯繫上幾名單身女教授也難逃他的恐怖魔掌呢!』
『……是嗎?』應該是玩笑話吧?但范越黎的嗓音卻瞬間變得苦澀。
『你別聽他亂說!』莫東升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鐵青,但過了幾秒便柔緩下來,甚至揚起一抹笑容,半真半假地自嘲道:『別看我一副很愛玩又很花心的樣子,要是我心底有了喜歡的人,我一定會很潔身自愛的。』
是錯覺嗎?那番話,他好像是刻意看著自己說的……范越黎心一動,差點要介面「我相信」……
『哈哈!』聞言,陌生男子捧著肚子,笑得人仰馬翻:「笑死人!十六歲就拋棄處男之身的你,會知道什麼叫潔身自愛?』
『死陳哲!在可愛的學弟面前,你別一直狂泄我的老底啦!』一直被吐槽的莫東升終於惱羞成怒,挽起兩邊袖子,追著男子猛打。
捨不得就此斷了說話機會的范越黎,拋開一切冷靜自持,追在莫東升後面隨他兩人滿場亂跑,那晚,他們真的鬧得很開心,很開心……
直到自己私下調查出那名叫陳哲的男子那晚所說的話居然都是真的,范越黎簡直氣炸心肺,放任自己狂燃心底的嫉妒之火,用盡各種威脅利誘的手段,強硬斬斷莫東升跟其他女人的關係,花大筆錢將他買下,帶回私宅豢養為止……他和莫東升之間,從此再也沒有機會製造其他美好回憶……
淚流滿面地醒來后,范越黎苦澀地嘆口氣,用棉被一角抹抹濕潤眼角,接著伸長手開啟床邊的一盞小燈,將手中照片湊到燈光底下細細查看。
神情無比眷戀地,范越黎用指尖來回描繪照片中莫東升的笑臉輪廓。
直至現今,范越黎仍能回想起那天餐會結束前,兩人應學姐要求站在一起合照,那肩並著肩時身體互觸的溫度。
就像夢一般的美好回憶……可惜,卻真的只能是回憶了。
一次錯誤的判斷,令范越黎如何懊惱,如何追悔,兩人的關係也無法再回到過往純凈的最初了。
別再痴心妄想了,他已經狠狠甩了我,也恨死我了……
忘了他吧……范越黎輕聲告訴自己。
就當那是一場作了長達七年的夢魘。
夢醒了。便不要留戀。
那人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以後的日子,即使寂寞,也只能湊合著過下去。
因力這是懲罰,懲罰自己過去的傲慢行徑。
這麼想著,兩行酸澀淚水仍忍不住滑下臉頰,點點滴在了照片上。
***
這天陰雨霏霏,寒意絲絲沁人肌膚。走在騎樓下的莫東升雙手插在口袋裡,縮了縮脖子,身上穿得雖沒以前動輒上萬的衣服保暖,卻也勉強可以擋些冷風。
回到新居所前,拍去殘留身上的雨珠,正打算開門進入房內的莫東升,突然聽到一記暴喝從背後傳來。
「莫東升!」
才轉過身來,胸口便遭人擊了一拳,「砰!」地往後撞擊在門板上,隱隱作疼。
「算我看錯你了!」
臉龐布滿怒氣的江胤仁握緊拳頭,狠狠瞪著他。
「哥!你幹嘛動手!有話可以好好講啊!」
「哼!他該感謝我打的不是他的臉了!」
「可是……」江胤聖一臉不知所措,不知該怎麼勸解。
由於范母刻意封鎖消息,當江胤仁曉得范越黎出事時,已經是三個禮拜之後的事了。
從范母口中問出那天的全盤情況,江胤仁又覺荒謬又感生氣,當下迅速展開調查,最後終於查出莫東升的最新落腳處。本想獨自殺過去,結果寶貝蛋江胤聖不知從哪冒出,黏緊緊地硬要跟來,不然江胤仁本來不打算讓他見到男人打架爭執這麼血腥的場面。
莫東升伸手捂著疼痛的胸口,揚唇微露苦笑道:「外頭好冷,有什麼話,先進來我房內再談吧。」
打了對方后,江胤仁也稍微冷靜了下來,酷著臉龐點點頭。
三人進入屋內后,莫東升請他們隨意找位子坐,接著泡了一壺熱茶,讓大家喝了暖暖身子。而後告聲罪,翻找出一套乾淨衣物去浴室換上。溫吞又和善的舉動,讓江胤仁一時氣發不出來。
待莫東升換下一身濕淋從浴室走出來后,江胤仁終於忍不住發難。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實在不懂!」
「你同情范越黎嗎?」莫東升輕啜口熱茶,問了頗值得玩味的一句話。
江胤仁一想到靜靜躺在醫院病床上的表哥,眼眶不由一紅,嗓音嘶啞道:「我當然同情他!相伴了七年的枕邊人居然從頭到尾都在欺騙他!甚至放棄大好的聯姻機會!我真為他感到不值!」
「他值得同情,那我呢?」
「你……」
「如果有個男人說要花大錢包養你,條件就是要你陪他上床,然後將你關在一棟宅邸整整七年光陰不得自由,你說,你會不會發瘋?」莫東升神態平靜地拋出問話。
江胤仁聞言一驚,結結巴巴地囁嚅道:「可是當初明明是…是你也同意的……」
莫東升用力閉了閉眼睛,嘆道:「沒錯,我也同意這項交易,所以我真正恨的人不是他,而是我自己。」
莫東升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雖然父母作姦犯科,自身被債務緊逼,受無數女人包養,他仍沒有看不起自己過。直到某一天,他遭一名感情不錯的熟人——學弟范越黎,當面扔來一張支票,揚言說要包養他,莫東升的自尊心當場徹底破碎。因為范越黎清楚地讓他領悟到,看在外人眼中,他就是那麼不堪,只要有錢,就可以迫使他低頭做任何事。與其形容他是花花公子,不如說他是「男妓」還來得直接了當,只是從來沒人像范越黎一樣直接點明出來而已。
莫東升從來沒這麼強烈恨過一個人,不過,不是恨范越黎,而是憎恨無能為力拒絕金錢的自己。
沒有錢的話,他一輩子都得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但接受了,莫東升的自尊心又會一再地遭受鞭笞。莫東升知曉自己該感激范越黎的金錢援助,卻無法違背內心真正的感受。每見一次范越黎,他就越氣無法掙脫只能乖乖屈服的自己,矛盾的情感糾葛令他長年痛苦萬分。
更令他感到諷刺的是,痛苦來源的范越黎,開口閉口便是深情款款的愛意,渾然不知他造成莫東升多麼大的矛盾與痛苦。有好幾次想脫離范越黎的掌控,報復他對自己的侮辱,但莫東升卻心知肚明,范越黎只是一個解離線會的提供者罷了,最後決定向金錢屈服的人,根本就是自己,他有何資格責備別人?也就是說,莫東升這世上最無法原諒的人,不是范越黎,而是自己才對。
「我出賣自己,卻又可笑地希望維持自尊。我也不想這麼矛盾,卻控制不了自己。不管他怎麼疼我、愛我,我就是無法忘記當初那張支票的侮辱,那是我心頭上的刺,不斷提醒我主動出賣自己靈魂的這項事實,我不恨他,但每看他一眼。我就更討厭自己。我想逃離,卻又被緊緊綁住……若說我帶給范越黎多大的痛苦,那麼我就比他更痛上百倍,一直都是。」
江胤仁驚得說不出話來,若立場交換,他或許也會作出跟莫東升相同的瘋狂行徑。
「可是……我以為你們感情很好……我以為那次之後…你也原諒他,喜歡上他了……」
「你是說,從海上歷劫歸來那次?」莫東升揚唇一笑。
「對,雖然表哥也有不是,但他真的很愛你,認真地守護著你,我以為……你可能會動心……」
「我是動心了。」莫東升點點頭,毫不否認。
此言一出,嚇呆了江氏兄弟兩人。因為莫東升所說的話,和他的行動……簡直嚴重不一!
「……所以我被嚇到了。」莫東升半斂眼眸,替自己又斟了一杯熱茶潤了潤喉嚨,接下去道:「我先說說我不想愛他的理由。第一,我們之間一定沒有結果,看他母親的所作所為就知道了,為了離間我和他之間的感情,不惜派女人迷昏我,假裝和我上了床,更別提上次的拍賣事件了,她可說是竭盡所能地阻擋我們。也就是說,只要他母親一天不認同我,我們就一天不得安寧,而我也不認為讓范范為了我和他母親反目成仇,我們就會獲得幸福……至少,會在他心中留下一個極大的遺憾。」
「那的確是一個棘手的難題……」江胤仁喃喃道。要讓范母認同寶貝兒子跟男人在一起?恐怕下輩子都等不到吧!
「第二,他是個獨子,勢必得為范家留下後代……」莫東升勾唇一笑,似諷刺又似自嘲:「我從來不曉得自己是個獨佔欲很強的人,當范范答應他母親說會考慮和女人生孩子的時候,我第一次嘗到什麼叫眼前一片黑暗的滋味,費了好多力氣才壓抑住嘔吐感。我也是那時才明白,在不知不覺中我已這麼在乎他了。但,那又如何?我根本沒有資格要求他背負不孝的罪名,可是我也無法接受讓另一個女人擠進我倆之間……你說,如果你是我,會怎麼選擇?傻傻地對充滿不確定的未來放下感情,還是乾脆放下一切一走了之?」
「那你的報復行動是怎麼回事?」江胤仁蹙眉提出疑問。
莫東升暗嘆口氣。
「……在我解釋了一堆后,用膝蓋想也知道那是騙人的吧?」
「騙人?!」
「是啊……好吧,我承認一開始是有偷偷想過將當年那張支票撕碎扔到他臉上會有多麼的痛快,但當我逐漸認清他不過是個愛慘了我的笨蛋后,我就沒想過要這樣傷害他了,只是……」
莫東升語氣頓了頓,喃喃解釋道:「就算想繼續和他在一起,阻礙還是太多了。既然終究會是絕望的下場,那麼就讓那一天早日到來,省得多幾年的傷心……所以我決定演一齣戲,讓他徹底死心,他也不必左右為難地繼續周旋在我及他母親之間,以後他想有幾個孩子就生幾個,不必再看我的臉色了,也不必再為我傷心,這樣不是很好?」
聽完來龍去脈后,江胤仁猶無法釋懷。
「你的理由都很冠冕堂皇,但我聽來聽去,還是只聽出兩個字,自私!」
「自私?」莫東升挑挑眉,聽了倒沒怎麼生氣,因為自己的確是個自私的男人沒錯。
「你太容易放棄他了!想想海上拍賣會的事件,他為了你,寧願多一個像李清泉那樣的敵人,也不願拋棄你,現在你這樣一走了之,對得起他嗎?」
莫東升握緊手中的杯子,用力得肌膚一片泛白。
「對,我是可以繼續跟他在一起,然後害他身敗名裂,一無所有?愛情可以偉大到無視一切的地步嗎?」
「他就可以!」江胤仁忍不住吼回去,「只要可以跟你在一起,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他可以什麼都不要!」
「你不知道,他的愛……對我而言太沉重了。」莫東升隨手將杯子擱在桌上,疲倦地雙手掩面道:「我真的承受不起……」
回顧這七年來的日子,痛苦與矛盾加起來比快樂多更多,雖然他被范越黎的真情感動,卻還是不曉得自己可以繼續承受多少,更別提范母這個強大阻礙在一旁虎視眈眈了。與其將來兩人都傷心,不如提早結束這段緣分比較好。
如果這就是自私的話,那莫東升也認了。他畢竟是個凡人,太激烈的情感衝突實在令他難以招架……
「哥……」一旁始終默然不語的江胤聖悄悄伸手拉了下江胤仁的衣擺。范越黎是那種無形中會給人壓力的類型,向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知有多少人怕他那個少爺脾性,莫東升可以默默忍耐這些年,算他厲害了。
江胤仁看了看身旁寶貝弟弟哀求的目光,暗嘆口氣,將語氣放柔和:「我知道你很矛盾,也很痛苦,若換作我是你,恐怕早就崩潰了……但是,你們好不容易心意相通了不是嗎?」
「說是心意相通,也不過是原諒他以外,再多一點點好感而已。」莫東升抬起頭來,一臉似笑非笑,這還是他首次如此誠實,不再滿嘴謊言。「這對我來說已經很不容易了……可惜我和他不會有什麼好結果。若讓我越陷越深,最後搞不好是我毀掉他,這我怎能忍受……理智逼我要快刀斬亂麻,這樣對兩人都好……我相信你們應該能理解。」
「理解歸理解,但是都快鬧出人命了,我們怎麼還理智得起來?」江胤仁沒了前來質問時的氣勢洶洶,取而代之的是滿心無奈。
「鬧出人命?」莫東升疑惑地歪著腦袋,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知道這件事?」江胤仁瞪大眼,原來莫東升沒自己想的那樣狼心狗肺。
「到底什麼事?你說清楚點。」
「你自己看吧……」范越黎嘆口氣,拉開衣襟,伸手從內里口袋中取出一疊照片來。「這是我偷偷拍下來的,用說的,搞不好你會以為我騙你。」
一張張范越黎面容虛弱憔悴地躺在病床上的照片攤在莫東升眼前,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怎會變成這樣……」
江胤仁緩緩解釋道:「自從你離開后,他就病倒了。身體沒什麼毛病,卻整天不吃東西也不講話,只緊緊閉上眼睛一個勁兒地睡,像是對這世界徹底絕望了。」
莫東升咬了咬牙,手指不由自主地顫抖個不停。
「可是我那樣騙他……他應該恨我才對啊……」他以為范越黎會因為仇恨而決定忘了自己,但他從照片看到的,只是一張張悲傷至極的臉。
「與其說他恨你,不如說是自責曾經那樣傷害過你吧……我拜託你去看看他,不然他真的快不行了。」
莫東升愣愣地發了一會兒呆,最後搖搖頭,拒絕了。
「……他很堅強,就算我不去,他也會好起來的。」
「莫東升!」江胤仁聞言怒極,一把揪起他的衣襟,不敢置信他會這麼冷血無情。
「江胤仁,你終究不是我,也沒有經歷過我這幾年來的遭遇。」莫東升也不跟他爭執,僅平心靜氣道。
「……算我看走眼,到最後,你最愛的人原來是你自己!」江胤仁負氣怒罵,見對方仍一臉面無表情無動於衷,不由心灰意冷地鬆開雙手。的確,這兩人之間盤根糾結的恩恩怨怨,不是外人幾句話就介入得了的,是自己多管閑事自討沒趣了。
「那我不送客了。」莫東升動手順了順衣服,緩緩坐下來。趕他們走的意思表達得很明顯了。
「你和表哥……怎會鬧到這種地步……」江胤仁嗓音一時哽咽,紅著眼眶大力拉開門板,嚷道:「胤聖!我們走吧!」
「喔……」江胤聖應了聲,跟在哥哥後頭走了幾步,忍不住停下來,回過頭小聲道:「我知道你很矛盾也很痛苦,可是……難道真要等到表哥沒救了,才來後悔嗎?」一雙清澈的漂亮眸子充滿難解的問號。
「……」莫東升冷酷地別過臉去,一副范越黎的生死不幹己事的模樣。
江胤聖眼一紅,大叫:「我也看錯你了!」旋即衝出門去。
吵吵鬧鬧的江氏兄弟走掉后,室內再度恢復一片冷清寂靜。
莫東升打算再喝口茶,手指卻抖得抓不住茶杯。
我現在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自由自在地過活……莫東升在心底默默告訴自己,然而眼眸卻不知不覺讓淚水佔據,逐漸模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