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愈夜愈熱鬧,天底下,便只有那麼一種營生。
妓館。
賣笑謀利,皮肉營生,自古為人不恥,多少道學先生明諷暗譏,君不見歷代朝廷幾番頒令禁妓,嚴令所有官員不得狎妓,卻哪知這妓館越禁越多,大江南北遍地開花,但凡有人的地方,總有人明裡暗裡地賣,朝廷眼見屢禁不絕,便也睜隻眼閉隻眼,偶而下下禁妓的詔令,全當安撫了那幫道學先生。
也不知自何時起,男娼悄然興起,起先還是依附在女娼中,到那男風盛行於世時,便如馬得夜草,一下子橫富起來,脫離了女娼館,另設男娼館,雖說總脫不了一個賣字,可卻嫌棄那「娼」字不好聽,又借著諧音,對外只稱南館。要說當世,最出名的一家男娼館,便在上和城。
上和城地處繁華,自古便是商客雲集的要地,號稱遍地黃金,端看會撿不會檢,稍有些心思的商人,無不趨之若鶩。
這世上但凡人來人往多了的地方,風氣總較別處開放,那些來自天南地北的商客,到上和城來做生意,談生意的地方,一般說來統共不外乎茶樓、酒肆、妓館這三處。
茶樓,那是彼此之間不熟悉的生意人去的,頭日見面,互不知底,多少要注意些形象。須知做生意的門道,三分靠貨物,七分靠信譽,而這信譽除了他人口中傳誦,自身形象也是極重要的,即便是滿身銅臭的商人,被那裊裊茶香一熏,便也脫了幾分俗氣,雙方見面,這第一印象便是生意成功的第一步。
待經過一、兩回交涉,熟悉了,天底下男人少有不貪杯好色的,那對酒有講究的,便移坐到酒肆裡邊喝邊談,上和城的杏花酒,可是出了名的香醇;若是遇著不講究那酒好壞的,直接帶去妓館,找著相熟的妓女敲敲邊鼓,那生意極少有談不成功的。
所以說起來,若是上和城一天之內有一千樁生意談成,便有九百樁生意的契約是在妓館的酒桌上籤下的。
只是不論妓館的存在有多重要,這都是上不得檯面的營生,官府為方便管理,在上和城中劃出一塊地來,稱為監坊,只要監坊里的各家妓館按時安分地交納賦稅,便是時不時鬧出些逼良為娼的事來,也是睜眼閉眼的不管。
如此一來,每當入夜之後,監坊便成了上和城內最熱鬧的地方。而在監坊里,最熱鬧的地方當屬三家妓館——媚娃館、東黛館,以及上和城內唯一的一家男娼館,因著男妓的身份比女娼更低賤,所以男娼館連名字也沒有,只順著地名,叫作上和南館。
上和南館雖說只是一家妓館,可論規模大小,那媚娃館和東黛館加起來,才抵它一個,皆因當代男風盛行於世,連帶著南館也興盛起來。
這日,又到掌燈時分,上和南館的兩隻大紅燈籠掛了出來,一隻燈籠上寫著「南」字,一隻燈籠上寫著「館」字,兩隻燈籠的中間,是一塊什麼字也沒刻的空白匾額,以此來顯示男妓低賤的地位。
李慕星來到門前,略頓了頓腳,壓下心中一抹不自在,才走進去。
入得門去,卻是一個靜謐的迎客小廳,打掃得乾淨整潔,沒有複雜的擺設,只有四個眉清目秀的小童守著,見有客人進門,便立時上前一個,對著李慕星一禮,道:「這位爺面生得很,是初次來么?」別看年紀小,門童當久了,早已練出一副眼力。
李慕星確是頭一回來這男娼館,本以為進門後會與那女娼館里一般滿堂浮聲浪語,卻未想到竟只有四個小童,心中不禁略略一怔,便是這一瞬間的怔然,讓那小童捕捉了去,李慕星不由暗暗想道:「這小童好厲害的眼力。」臉上卻再不露分毫,只是略微應了一聲道:「爺與人約在芳萃軒,煩小哥兒給領個路。」
那小童嘻嘻一笑,道:「爺客氣了,我們這些童兒站在這裡便是給到館里來玩樂的大爺們領路的,爺既是頭一回來,想必也沒有相好,可要小的給推薦推薦?」
「小哥兒領路便可。」
李慕星不好男色,怕麻煩,隨手掏出一兩銀子塞在那小童裏手里,買個耳根清靜。
那小童會意,接過銀子,一邊轉身領路一邊嘀咕道:「原來是個不好這一口的,可惜了一副好相貌。若是面上肯笑一笑,館里一些小倌兒說不定還願意倒貼呢。」
李慕星只當沒聽到,跟著那小童從側門走了進去。側門后是一條婉蜒長廊,廊外花木無數,枝葉搖動,待轉過長廊,仍未見有人,卻已先聞人聲,伴和著絲竹管樂的裊裊餘音,便成靡靡之音,花間樹后,某種香氣隨風飄散,便是久涉風月之人,也難免生出心蕩神馳之感。
李慕星是個商人,小時家貧,書讀得不多,勉強能寫會算一點,長到十六歲,文不成武不就,又吃不得耕田種地之苦,便給一位做生意的遠親當帳房。那遠親是個刻薄人,雖是親戚,對李慕星並不待見,打罵隨意,工錢也時常苛扣。
慕星那時年少,骨子裡有股盛氣,幾番要甩手不幹,卻總在關鍵時候忍了下來,把帳房的活兒做得一絲不苟,到後來,連那遠親也挑不出刺來。兩年後,李慕星摸清了遠親做生意的門道,偷偷用遠親留在帳面上周轉的錢倒騰了一筆,賺了大約五十兩銀子。
隨後,李慕星便向遠親辭行,那遠親覺得他在帳目上是一把好手,扣著二個月的工錢就是不給放人,李慕星連那二個月的工錢也沒要便走了,那遠親直到死也不知道李慕星曾經挪用過帳面上的銀子,為自己賺來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五十兩銀子,用來做生意的本錢,也委實少了些。可是也許是李慕星天生就有經商的本能,他向遠親辭行后,把五十兩銀子全買了當地的一種特產:茶葉,然後一路乞討,將一麻袋的茶葉背到了五百裡外,那地方的茶葉價錢要貴了七倍以上,可是那些茶樓哪肯收他這麼個乞丐一般的人的茶葉,李慕星自然不會到那裡去碰釘子,再說他買來的茶葉也是最次等的,稍有點檔次的茶樓都不收。
李慕星心裡早有計較,不怕苦地一路乞討去,但遇著有設在路邊的簡陋茶棚,便去銷賣自己的茶葉,因著他把價錢放得低,自然有茶棚願意買一些,這樣一路行來,待李慕星走到目的地,他的那袋茶葉也賣得差不多了,那五十兩的銀子翻了一倍,變成一百兩。
一百兩銀子,用來做生意的本錢,仍是不多。李慕星拿出三十兩銀子,先買了一身上等的布衣,又雇了兩個僕人,擺出某個商號少東家的樣子,去見當地最大的一位茶商,表示自家商號有一批上好茶葉,願意以市價八成的價格出售。那茶商見李慕星年輕,本有些輕視,哪知一番交談,見李慕星言談老道,對生意行精通得很,又想這批茶葉的價格確是便宜,便有些心動,然而,對於李慕星打出的商號牌子雖有耳聞,卻向無來往,難免不放心。李慕星自然知道茶商所想,表示可以先送貨來,見貨付款,只是運貨的人力需茶商自出。茶商一聽,心裡仔細一盤算,便是自己出了運費,仍比在本地收購茶葉的價格便宜上一成多,而且見貨付款,風險便小了許多,於是欣然答應。
李慕星便帶著茶商的人回了自己的家鄉,他安排那些人休息一天,自己卻跑到一戶相熟的茶農家中。這家茶農原本都把茶葉賣與李慕星的遠親,李慕星與他們一向親厚,走之前李慕星便跟他們說好留下一批茶葉,一月之內必以高價收購,那戶茶農雖說照做了,心裡卻忐忑著,遲遲不見李慕星來,他們正準備把這批茶葉也賣了,這時見李慕星來收,而且價格比李慕星的遠親確是高了一成,茶農頓時慶幸多等了幾天,趕緊把茶葉拿了出來。李慕星寫下契約,找來村保公證,言明先付訂金五十兩,一月後全額付清。茶葉運走後,那茶商見茶葉質量上乘,便如數付了款,李慕星又將欠茶農的錢款付清。
這一來一去之間,李慕星除了買衣僱人的三十兩銀子,還有預付的五十兩訂金,以及二十兩的路費,總共一百兩本錢,賺到了一千三百六十四兩的差價。
他自己都不曾想過這錢賺來如此容易,實在是當地的茶商為了將茶葉賣出高價,暗地裡早規定了價格,李慕星此舉其實是得罪了當地所有的茶商,之後他便不敢再待下去,遠走異鄉,有了足夠的本錢,他開了一家雜貨鋪,再不敢做這投機之事。踏踏實實幹了十年,那間小小的雜貨鋪,如今已是滇西地區一家叫得出名號的商號。
這十年來,上和城他來過不下二十次,尤其是近一年來,分號的生意日漸興隆,已蓋過了本號生意,他幾乎就設怎麼離開過上和城。
為了談生意,他沒少出入過煙花柳地,早聽過有家南館,可卻還是頭一回來。
他也沒想到,這一回的供應商竟是好這一口的人,如果不是這個供應商開出的價格實在比其它商家都便宜,他也絕不會到上和南館來。
其實光是想就覺得渾身不自在了,同樣都是男人,一模一樣的身體,他實在想不通為什麼偏就有人喜歡跟男人做那種事。
穿過長廊,便見一排排環狀分佈的亭台樓閣,彼此之間有迴廊相接,將一座高台團團圍住,高台上延伸出四座天橋,連通了環布四周的亭台樓閣,走到這裡,先前隱隱約約的絲竹樂聲已是清晰可聞,分明是從高台上面傳出來的。曲調綿軟如絲,婉轉迴旋間一音一調仿若扣人心弦,挑弄人心生欲。
李慕星久入歡場,自然知道妓館里弄情的手段多多,這靡靡之音不過是最淺顯的一種,他心中別有所事,對這樂聲充耳不聞,倒也不受影響,只是聽到和著音調傳出女子媚柔的歌聲,仍是分了神。他也曾見過有人攜了小倌到別處尋歡耍樂,只當這些小倌兒打扮舉止有八、九分像女子,卻想不到連聲音都能學了去。
這樣的男子,與女子又有什麼區別?
領路的小童這時笑道:「爺心中可又在納悶了,嘻嘻……館里的小倌兒們長得比女子好看的多了,吹個曲兒跳個舞兒那是沒話說,可就是在『唱』這一字上要輸給隔壁的姐兒們,男子的聲音再練習,比姐兒們終是少了三分柔媚,所以在台上唱曲兒的是館里請來的歌妓。」
「你倒是個多嘴的小哥兒。」李慕星在小童的頭一敲,隨手又給了一兩銀子,道:「等會兒……你只管將爺帶到芳萃軒便好,可別半路上生出旁的事來。」
在別的妓館,往往他一進去,便讓那些女人團團圍住,每每要花上許多時間才能脫得身來談正事。
小童笑逐顏開地收下銀子,接著道:「爺您就放心好了,南館的小倌兒們與那些女娼館可不同。您不招他們,他們自也不來招您,只是爺您天生的一副好相貌,就是不招人怕也有人會禁不住來招您呢。不過您放心,有小柳兒為您開道,保證誤不了您的事兒。」
這便是典型的有錢好說話,李慕星見這個名叫小柳兒的小童年紀不大,說話時眼睛滴溜溜地轉,竟也是個成了精的,不禁有種後生可畏的感嘆,他在這般大的時候,還沒有這小童的一半機靈。
說話間,小柳兒已領著李慕星走上了高台,台上場地極為寬敞,中間又搭一方台,一塊艷紅的布幔將方台一分為二,前台十幾個少年正隨樂聲曼舞翩翩,中間一名領舞人身著七彩舞服,旋舞間衣裙飄起,露出了手臂、腰間大片雪白的肌膚,白晃晃地花人眼。
幔后則坐著一排樂手,一名女子站在幔后,顯然此時環繞於耳的柔媚歌聲便是出自她的口中。
台前,遍布桌椅,此時才只坐滿了一半,可那場面已是不大好看,那些男人們懷裡大都抱著一個美少年,大肆調笑,滿口的淫言穢語,李慕星才只聽得幾句,心下便有些不舒坦。
轉身間又無意瞥見一個男人正將手探進懷中少年衣服的下擺里,那少年滿臉紅暈,細細的腰扭動著,彎起眼眸吃吃地笑,口中卻發出陣陣勾人的呻吟,正在動情間,突地對上李慕星的眼,見這個面生的男人劍眉星眸,一副堂堂相貌,比之現在在他身上上下其手的男人強了不知多少倍去,忍不住一個電力十足的媚眼便拋了過來。若這事發生在女娼館里,李慕星便也慣了,可是收到男人的媚眼,卻還是第一次,雖說那少年嬌柔若女子,一派地楚楚動人,可骨子裡仍是個男子,李慕星只覺得胃裡一翻,便有欲作嘔的感覺,趕忙轉過頭去,眼不見為凈。哪知這一轉頭,便見前方不遠處,又站著十幾個打扮得俏生生的少年,全是一副大送媚眼的模樣,當時便驚得李慕星後退了兩步。
小柳兒將李慕星的反應看得清楚,一邊向那些少年打了個手勢,一邊忍不住吃吃笑道:「今兒個時候還早了些,客人來得少,這些都是還不曾被點名的小倌兒,您若有看得上眼的,招下手便行了,您若是一個也看不上,莫理他們隨小的走就是,小柳兒保證他們一個也不敢來攔您。」
南館里規矩極嚴,只有客人挑倌兒,沒有倌兒挑客人的份。當然,若有哪個倌兒能混到紅牌的份兒上,自然就有了身價,一般的客人他也是能挑的。小柳兒的手勢也是有講究的,以往也有不好男風的客人到南館來談生意,可是進了南館后,見著淫亂場面還能守住心性的人極是少見,領路的小童察言觀色,知道客人心動了,哪管他嘴上怎麼講,一個眼色便能讓那些少年圍將上來,把客人伺候舒服了,那賞錢哪還能少了去。像李慕星這樣的,小童還是頭一回見著,他已得了二兩銀子的賞,自然要順足了李慕星的心意。
李慕星聽這小童說那些少年不會圍上來,才稍感鬆口氣:「小哥兒,芳萃軒在何處?」
「爺隨小的來。」小柳兒領著李慕星往其中一座天橋走去,那些少年見了他的手勢,果然一個也不上來獻媚,只是眼珠子還是要多瞅李慕星幾眼的,畢竟他是個相貌堂堂的男兒。
「芳萃軒是館里三大紅牌之一尚琦相公的居處,爺可真是好福氣,要知道尚琦相公可是三大紅牌里最有手段的,也是最挑人的,能得他青睞可不容易。待爺見了尚琦相公,定然會覺得一個時辰百兩銀子的談資絕不吃虧,若要過夜,再添千金,尚琦相公的床上手段啊……嘿嘿……」這小童里說到最後這一笑,竟是十足的淫味。
一夜千金的渡夜資,李慕星吃了一驚,便是東黛館的花魁黛娘也只得這位尚琦相公一半的身價,一個男妓,怎的紅得至此。想到這裡,雖說對男人獻媚感到厭惡,卻也不禁想見一見這位尚琦相公,既是紅牌,想來也如黛娘一般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吧,卻不知會是怎樣一個國色天香,才擔得起一夜千金的身價。
下了天橋,一連過了三座亭子,走進一間臨水閣樓,便是芳萃軒。那小童在門外便站住了腳,道:「爺,小的只能領您到這兒了,您自便。」說完,便離開了。
李慕星整了整衣袍,自覺沒有失禮的地方,方才踏進了那院子,立時便有另一個小童迎了上來,唇紅齒白,皮滑肉嫩的模樣,比先前的小柳兒在樣貌上明顯要討喜許多。
「這位爺請了,敢問可有約簽?」
敢情這位尚琦相公當真是輕易見不著的,李慕星從袖口拿出一封信函,那小童打開看了,立時換上一副笑顏,道:「原來是寧老闆請來的客人,爺請上樓,寧老闆已來了多時了,正跟尚琦相公喝酒論詩呢。」
論詩?果然也是個黛娘般的人物,必然才情匪淺。李慕星一邊想著一邊跟在小童身後上了樓。樓梯口垂掛著一層珠簾,透過珠簾,隱約可見兩個人影,自然是李慕星要見的那位寧老闆和南館紅牌尚琦相公了。
小童手腳麻利地掀開珠簾,讓李慕星進入。李慕星略一低頭,走了進去,一眼望清了屋內的情形。
「秋菊有佳色,邑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清朗的嗓音出自站在窗口邊的白衣男子,一頭黑亮的頭髮隨意地披散在背上,透著一股子輕鬆寧靜,在通明的燈火照耀下,李慕星可以清楚地看到白衣男子面頰上的一抹酡紅,映在雪白的肌膚上,泛著異樣的光彩。
確是一個極為美麗的男子,五官清麗之極,更難得的是那份出塵的氣質,與東黛館的花魁黛娘比起來,艷色稍遜,卻勝在氣質,尤其在吟詩的時候,從骨子裡透出了濃濃的書卷氣,若是換了地點,絕無人會相信這男子竟會是一名男妓。
李慕星一摔眉,暗笑自己怎的拿一個男子與女子相比較,他雖心裡承認這位尚琦相公的美麗,卻到底對男妓有些排斥,因而只看了尚琦相公一眼,便將目光轉向坐在桌邊的寧老闆身上。
這位寧老闆手托一杯酒,杯口送在嘴邊,卻滴酒未進,一雙眼睛痴迷地望著戰立於窗口的尚琦相公,顯然已入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狀態。李慕星與寧老闆歲來往不多,可也聽聞這位寧老闆是個喜好附庸風雅的人,現下這番痴迷模樣,怕是連風雅為何物也忘了吧。
尚琦相公自李慕星進屋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意到他,待看清了李慕星的相貌,眼裡竟掠過了一抹異色,隨後口中吟出詩句,身為南館的紅牌,他自然知道怎樣吸引別人的注意,更知道怎麼做才能將自己最誘人的姿態擺布出來。可是他沒有想到李慕星只看了他一眼,便將目光轉開了,完全不為所惑的樣子。略微一怔后,他便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誤。書生風華、隱士逸志那是應對文人士子、又或是寧老闆這種不懂也要裝風雅的人的喜好,這個男人既然是來跟寧老闆談生意的,自然是個一身銅臭的商人,哪裡懂欣賞,他的一番姿態,也是對牛彈琴了。
想到這裡,尚琦相公當下對著李慕星福了一禮,側著頭眼角略略一勾,勾出了絲絲挑情,凡稍懂些情趣的人,只怕立時就要被勾住而心神迷盪。
「這位爺想必就是李老闆,尚琦這邊有禮了。」
「尚琦相公果然名不虛傳,莫怪寧老闆要約我在此相見。」李慕星隨口敷衍道,這一回竟壓根連正眼也沒瞧,自是不知道尚琦相公福禮的身子在這一瞬間僵了一僵,手捏成了拳又鬆開。
寧老闆終於回神,望著李慕星哈哈一笑:「李老闆你可來了,再不來,我可就要醉死在這溫柔鄉里,我們的生意可就談不成了。」
「寧老闆這麼一說,倒確是我的錯了,那我自罰三杯便是。」李慕星乾脆得很,自己倒了三杯酒,一口氣喝了下去。
尚琦相公抿著唇,在寧老闆的身旁坐下,輕笑道:「寧老闆可真會說笑,我們館里這些人還都仰仗著您呢,您要是真醉死在這裡,可叫我怎麼辦才好。」
寧老闆在他手上摸了一把,笑道:「小琦兒真會說話,爺便是真醉死了,也捨不得離開你啊。」
「寧老闆可真是多情人,就怕您天天對著尚琦,看久了便生厭了,到時候多看尚琦一眼也不願意。李老闆,您說是不是?」尚琦相公說著眼珠兒一轉,便轉到了李慕星身上,清麗的面容上,露出乞憐的神情,當真是動人之極。
奈何李慕星還真是個不解風情的,對尚琦相公的種種舉動只覺得是裝腔作勢,反感得很,微微嗯了一聲,連眼都沒瞧向尚琦,便對寧老闆道:「酒已罰過,寧老闆,我們該談正事了。」
「哎,李老闆,不要急啊,剛剛我與小琦兒談詩,正在興頭上,你可不要掃了我們的興呀。」
尚琦相公嫣然笑道:「李老闆是新客,先才尚琦借酒提興,對菊賦詩,淺薄之處怕是要讓李老闆見笑了。」
「哪裡,只看寧老闆聽得如痴如醉的樣子,便也知道尚琦相公所賦之詩定然絕好。」李慕星神情如舊,雖不掩飾自己對詩詞的無知,卻也無半點窘然,人皆有所長,不在此處便在彼處,無須為己所短而愧,亦不必因己所長而驕。
「哈哈,原來李老闆對詩詞不感興趣,是我錯,自罰一杯權當謝罪了。」寧老闆大笑一聲,仰頭喝下一杯酒又道:「小琦兒你素來自詡才高,可不能因此而看輕李老闆,在生意行里,李老闆可是奇才啊,白手起家,短短十年便擁有了名揚滇西的寶來商號,說不定啊你身上的這件素錦衣就是出自寶來商號。」
「哪兒敢呢,到這南館來的哪位不是大爺,尚琦再是才高,也不過是賣笑之人,李老闆如此能幹,尚琦巴結還來不及,何來看輕之言。」尚琦相公說著,清麗之極的面容已是一片黯然,自哀自憐中,竟也別有風致。
「該罰該罰!」
寧用老闆大聲道,手執酒壺倒滿酒杯,一又喝乾一杯。
李慕星一怔,不解道:「寧老闆又不曾做錯什麼,怎地又罰起自己來?」
寧老闆道:「都怪我一句話,竟惹得小琦兒黯然神傷,自當罰酒。誰不知道,上和南館里的尚琦相公才比天高、心若冰清,雖落風塵,卻是污泥里的蓮藕,外污而內白。莫衷、莫衷,美玉蒙塵,總有重見天日的一天。說起來,都是小琦兒你心太高,不肯受人贖身,偌大的上和城裡,可不缺願意為你贖身的人。」
「淪落風塵是尚琦命不好,可尚琦不認命,終有一日,尚琦要憑自己的力量離開這裡。」
李慕星一驚,想不到這美麗男子竟有如此心志,先前倒還真是看輕了他,不由得望了尚琦相公一眼,眼裡已有了幾分讚賞。
須知李慕星少年時無財無勢,完全是靠自身努力才博得今日的成就,最為敬佩與欣賞的,便是與他同樣肯努力的人。
尚琦相公此時已恢復正常神色,見李慕星望來,抿唇一笑,道:「尚琦只此一個心愿,若要得償,還需多多仰仗寧老闆和李老闆的關照。敬二位老闆一杯,日後常來芳萃軒坐一坐,尚琦便感激不盡了。」
說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低頭用衣袖抹去唇畔的酒滴,垂下的眼眸里,是一抹得意。南館紅牌,自有紅牌的道理,無論何人,何種稟性,只要教他摸清了,還不是應對輕鬆。
再往後,氣氛漸漸融洽起來,李慕星欣賞尚琦相公的志氣,對這個美麗的男子有了幾分好感,言談間目光也時不時落到他身上,每到此刻,尚琦相公總能及時捕捉到李慕星的視線,報以淺笑,宛如一股清風拂面而來,教李慕星全身上下舒暢無比,竟也不覺這美麗男子是一個男妓,只當平日里好友相聚一般天南海北的閑談起來。
要說李慕星十年來為做生意也是走南闖北,肚子里墨水雖說不多,然而見識廣闊,卻非一般人可比,此時拿些別地的風土人情來做談資,立也讓尚琦相公聽得入神,不自覺地對李慕星更是親熱,直教寧老闆大為吃味,便在尚琦相公又一次對李慕星微笑的時候,故意叫道:「唉,小琦兒啊小琦兒,你這可是有了新歡忘舊人了,爺面前的酒杯都空了半天了,也不見有人來斟酒。」
尚琦相公恍然回神,輕笑一聲拿起酒壺一邊斟酒一邊道:「寧老闆可就錯怪尚琦了,尚琦自小入館,除了這上和城外便不知天下有多大,難得李老闆肯與我講上一講,尚琦自是聽入了迷。再者,寧老闆是熟客,李老闆是生客,這熟客理當讓著生客一點,寧老闆想喝酒又懶得動手,喚一聲便是,難道還要把尚琦當外人么?」
寧老闆哈哈一笑,對李慕星道:「李老闆你看看,你看看,我這不過才說了一句,他就準備著這麼一大段話來回我,還一句一句都占著理,讓人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恨不能抓到懷裡來好好疼一番,看那張小嘴裡還能說出什麼理來。」
李慕星也笑道:「尚琦相公玲瓏一般的人兒,難怪寧老闆今日非得邀我在芳萃軒,既如此,我也不敢占寧老闆解恨的時間,不若現下把契約簽下,寧老闆也能早些解恨去。」
「李老闆說得是,說得是。」寧老闆想想有理,手一揮道:「小琦兒還不快去拿紙筆來,待會兒爺可是要好好地關照關照你。」
尚琦相公早就是一副羞煞的模樣,清麗的面容映上一層芙蓉色,道:「寧老闆想談正事自與李老闆談便是,何必拿尚琦來說事。」
一邊說一邊走至裡間,拿來筆墨紙硯,往書案上一擺,「兩位老闆慢談,尚琦先出去。」
說著,橫了寧老闆一眼,把寧老闆勾得魂都差點出了殼,才又對李慕星淺淺一笑,掀開珠簾走了出去。
「寧老闆……寧老闆……」李慕星連喊幾聲,才將寧老闆的魂兒給喚了回來。
「可真是勾人啊……」
寧老闆長吁一聲,看李慕星神色如常的樣子,不禁佩服道:「看李老闆美色當前仍能自若,便知李老闆非是常人也。」
李慕星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道:「尚琦相公確是天人,只是我不好這一口而已。寧老闆,前日你帶來的樣料我已看過,確是上品,價格也公道,若是寧老闆沒有其它要求,便這麼定下吧。」
寧老闆終是恢復了生意人的本色,道:「李老闆的確夠爽快,我也別無要求,只有一點,日後寶來商號所有出售的『紅羅綃』都必須由寧氏染坊提供,李老闆若點了頭,今日這生意便成了。」
「成。」
李慕星立刻點了頭,「不過契約可得寫明,寧氏染坊提供的所有貨物,都要與樣料同等,每千件『紅羅綃』中若有超出三件的次品,寶來商號隨時有權中止與寧氏染坊的合作。」
「成交。」
隨後兩人又在運輸、結帳、檢驗等細節處詳細討論了一番,終於將契約條款都敲定下來。接著,提筆,蘸墨,白紙黑字,兩份契約出爐,簽字蓋章,一筆生意就此談成。
卻說尚琦相公,掀了珠簾出去后,瞅著珠簾內隱約的人影,唇邊逸出一抹詭笑,揮手將原來把李慕星引進來的小童招了過來。
「尚琦相公?」那小童飛跑過來,低頭垂目靜待吩咐。
「容兒,你去把……然後……」尚琦俯身在那小童耳邊低語了一陣。
小童聽完尚琦的話,猛抬頭眼內一陣迷茫,問道:「尚琦相公,這是為什麼?」
「問這麼多做什麼,還不快去。」尚琦面色一沉叱道。
「是。」小童不敢再問了,趕緊按尚琦的吩咐去辦,不多時便端來一壺酒。
尚琦在外面等了些時候,見裡面兩人已寫好契約,瞅準時機掀了珠簾將酒端了進去,巧然笑道:「恭喜兩位老闆發財,先前的酒都喝光了,尚琦這會兒特地拿來了館里最好的杏花酒,為兩位老闆慶祝。」
「這酒當喝,當喝,哈哈,小琦兒還不快來斟酒。」寧老闆收起契約,在尚琦腰間摸了一把,「到底是小琦兒知心呀,把爺的心思都摸透了。」
尚琦扭過了腰,似嗔似惱地啐了一口,道:「寧老闆就是愛占尚琦的便宜,這杯酒啊,我要先敬李老闆。」
「嘖嘖,小琦兒,你這可是明擺著的偏心啊,可別忘了,今兒個你的金主是我。」寧老闆略微著惱了,一把擁住尚琦的腰,狠狠捏了幾下。
尚琦擰起眉吃痛地哼一聲,手在寧老闆的手背處輕輕打了一下,道:「尚琦敬的就是李老闆的君子做風,什麼時候寧老闆能改了這輕薄的毛病,尚琦頭一個便敬你。」
寧老闆轉惱為喜,把尚琦的腰抱得更緊,笑道:「若是這麼說,那不改也罷,爺寧可不喝這酒,也不能教你脫了身去。李老闆,這酒你便喝了吧。」
李慕星看那寧老闆淫心已起,眼見兩個男子摟摟抱抱,心下早已不自在,當下一口喝乾杯中酒,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擾人好事是罪過,寧老闆,告辭。」
說著,轉身便走,哪知剛掀開珠簾,竟覺得腦里一陣眩暈,連站也站不穩了,直直地倒了下去。
「李老闆!」
那寧老闆驚呼一聲,趕忙過來扶住他。尚琦一拍手,道:「哎呀,看我這記性,館里最好的杏花酒,也是最烈的,李老闆先前已喝多了,這會兒怕是受不住酒性,醉了呢。容兒、容兒,還不快來。」
那小童早就招呼了另兩小童候在了外面,這時一聽到招喚,趕緊跑了進來。
「李老闆醉了,你扶人去後院尋一間靜些的屋子,讓李老闆好好歇息一會兒。」
「是。」名為容兒的小童與另兩個小童忙將李慕星抬了出去。
寧老闆隨手扔出一錠銀子,道:「你們幾個把人給爺照應好了,聽到么?」
尚琦拉過寧老闆,道:「寧老闆放心,容兒他們幾個可仔細著呢。你呀,這時候怎的還把心思放在外人身上,我可要不高興了。」
「小琦兒等不及了啊,哈哈哈……」寧老闆一把抱起尚琦,進了內屋,不多時,便有細細的喘聲轉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