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沫宇撇開目光,想了一下。「藍紫……『愛』字的裡面有一個『心』吧?」
「對,它的中間是一個『心』。」藍紫不明白沫宇到底想表達什麼。
「如果沒有心就好了。」
沫宇勾起一抹笑,整張臉埋在毛巾裡面,不讓藍紫看見她的表情。
「有心很難受嗎?」藍紫垂下眼,雖然她看不見沫宇的表情,但她能想像的到。
「嗯。」沫宇悶了一聲。「非常。」
「針對誰呢?」
藍紫知道這是明知故問。沫宇並沒有吭聲,她的表情仍沉沒在柔白的毛巾裡,緩衝著她所有的思緒。
沉默了幾分鐘后,沫宇緩緩抬頭。
「彥玖將我抱起時,我都沒有那種感覺。」她看著藍紫,認真的目光彷彿能看透一個人的靈魂。
藍紫突然任何話都說不出口,所有的話哽咽在喉嚨中,吐出不行吞下也不能。沫宇那句話的主詞雖然是彥玖,但她深知沫宇想說的並不是他。藍紫哽在喉嚨的話倏地成為咸澀的水滴,從她的眼睛裡流了出來。
流出來之後,卻將模糊了沫宇的身影。在藍紫模糊的視覺中,沫宇的表情反而是笑著的。藍紫不敢將視線擦拭清晰,水霧也照她所希望的不斷盈滿她的眼帘。她眼裡的雨勢尚未停息,沫宇傾身抱住她。
「安妮跟她走的時候,很失落嗎?」藍紫的娃娃音有些沙啞。
「嗯。」
沫宇小聲的回應,她停頓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麼,她再度開口:「但他很開心……」
她望向藍紫,又重覆了一次。
「……他是真的很開心。」
藍紫將眼中的水霧拂去,對上沫宇的目光。她的手碰觸沫宇的臉頰,溫度是冰冷的,令她難以置信。她發現,沫宇的眼中並不是如霧的朦朧,而是猶如平靜的湖面,清澈如鏡。
藍紫知道,沫宇沒有徬徨,就算她意識到的、口中所說出的,對她而言都是難受卻無法反駁的事實。藍紫以為沫宇堅強地挺住,直到她感覺到沫宇的肩膀以微小的幅度顫抖著。
她努力地剋制自己往下看的衝動,她裝作什麼都沒發現似地沒有任何的動作,她只能選擇忽略沫宇各種細小的舉動。藍紫明白,只要她發現了,沫宇就會收回好不容易傾洩的情緒,將所有的眼淚壓回心中的最底層。
藍紫說不出「別哭了」之類的話,如果可以,她只想說「想哭就哭」。
畢竟眼淚也是一種發洩的方式。
畢竟對流不出眼淚的人而言,難過與哭泣是她重回正常人的一個象徵。
「花墨硯,多多呢?」
當雨烈的這句話脫口而出時,花墨硯勾起了一彎淺淺的笑容,當作無聲的回答。
雨烈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有多僵硬多猙獰,他感覺到眉心糾結地有點痠,咬緊的牙根怎麼也鬆不開。
花墨硯輕鬆的笑著,將腳下的高跟鞋脫下后,繞過雨烈,自顧自的坐在沙發上。
雨烈走到她的面前,面對花墨硯的笑臉,卻笑不出來。他直挺挺的站著,像是被訓導主任訓話般的立正站姿。見花墨硯沒有回答,他想追問,但那句子不知為何無法通過喉嚨到達他的嘴裡。只好將話硬生生的吞了下去。
吞下去的話化為一根根螫人的刺,他覺得喉嚨有點疼。
花墨硯仍含著笑意望著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示意雨烈坐下。但她的目光從來沒有移開過雨烈的眼眸,無論是花墨硯坐下的之前或之後,她一直凝視著雨烈的眼睛,似乎能看透雨烈靈魂的最深處。
雨烈感覺到背上一陣雞皮疙瘩。花墨硯勾起的眼角彷彿能勾住他的喉嚨,在花墨硯的注視下,他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追問多多的事,或者應該說,他不曉得自己「是否」能繼續追問。
他無法從花墨硯的目光中移開。花墨硯的眼神中有種說不出的冷冽,但不是那種一看就覺得冷的冰寒,而是會巴附著那個人的心,使其逐漸冰凍起來。
一言難盡。
在花墨硯的眼神下,雨烈覺得似乎過了好幾個世紀。花墨硯收起冰冷的凝視,她換了一個坐姿,順便舒展一下自己的身體。
雨烈仍不敢亂動。
「要喝茶嗎?」花墨硯撩著頭髮。「你應該還沒酒醒,我去泡醒酒茶給你喝。」說著,她站起身來。
雨烈急忙阻止:「不用了。」他頓了頓,接著說道。「而且我醒了。」
花墨硯挑著眉,點頭不語,但她仍然走進廚房裡,雨烈聽到開冰箱的聲音。過沒多久,花墨硯走出來,手上多了一杯青綠色的蔬菜汁。
看見雨烈古怪的表情,花墨硯笑道:「放心,我不會逼你喝。」
「那就好。」雨烈顯然地鬆了一口氣。
花墨硯重新坐回沙發上,將自己的身子陷在柔軟的皮革中。她輕啜一口蔬菜汁,慵懶地看著雨烈。
然後,她開口。「你剛剛是問,多多嗎?」
「咦?」雨烈一時之間還未反應過來。
花墨硯輕笑一聲。「你剛剛不是發現多多不見了嗎?」
頓時,雨烈的表情彷彿被抽離。
「妳願意說?」
「不願意也沒辦法,你都發現了。」花墨硯瞄了他一眼,接著說。「你以後再也看不到牠了。」
「死了吧?」再顯而易見不過的事了,雨烈想著。「什麼時候的事?」他又問道。
「地震那天。」花墨硯勾起的唇角與她眼角的弧度相近。
「怎麼死的?」
花墨硯將食指豎起放置紅唇邊:「我不能告訴你。」
說完,她又喝了一口蔬菜汁。青綠色的液體與她艷紅的唇形成了一幅顏色鮮明的畫面,繽紛且詭譎。雨烈盯著花墨硯白皙的喉嚨,因吞嚥而波動著。他突然意識到就算他再追問下去,花墨硯也不會將事情全盤說出。
如果是地震那天,多多這件事或許與沫宇有關。
但他實在想不出來多多的去世,與沫宇異性恐懼症的痊癒有什麼關聯性。
雨烈突然發現,他對這家的瞭解實在太少太少。他在對花墨硯完全不認識的情況下愛上,在心靈最脆弱的時候且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踏進了花墨硯的領域。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與沫宇變得熟悉。最後連沫宇背上的蝴蝶都看過,自己也在她面前毫無保留的宣洩情緒。
他像是一個外人,卻又攪和其中。直到最終發現了他攪和的是充滿迷霧又難以理解的漩渦,也來不及掙脫了。
或許一開始他根本就沒打算要掙脫。
畢竟他與她的家庭還是有些類似。
雨烈想起了那隻聯繫兩個家庭之間的蝴蝶。他的目光追尋到了花墨硯胸前的蝴蝶,下一秒,他的世界倏地變得昏黑,失去了意識。
在昏暗的朦朧中,睜開眼唯一可見的,是門縫間隱約透出的一絲細小的光線。他雙手撐起身體,全身的肌肉異常沉重,他花了一番工夫才起身下床。下床之後,一時之間他還無法適應站立的姿勢,暈眩地看不清前面的路。
扶著牆壁,慢慢地走到門前,打開門后,強烈的燈光迫使他不得不必上眼睛。等了一會兒,他才熟悉那刺眼的白光。於是,他睜開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跑到他身邊拉著他褲子的弟弟。弟弟八歲,正是人小鬼大的年紀。
弟弟拉著他的衣服撒嬌,他不曉得今天是吹起了什麼風,一向喜歡惡作劇的弟弟居然會露出天真可愛的無辜神情,說他全世界最愛的就是哥哥。
他突然打了一個哆嗦,有種不詳的預感。
果不其然,當弟弟說完那句感人的表白后,一股說不出的怪異感覺爬過了他的屁股。他皺著眉頭,手伸進褲子後方撈出了一隻深咖啡色的活化石。
驚叫一聲,把那隻有名的活化石甩到地上后,他才發現那是假的。弟弟在旁邊誇張地捧腹大笑,他不由分說就朝弟弟的頭上揍了兩拳。
但當他的手快要碰到弟弟的頭時,弟弟的身影彷彿電視雜訊的顆粒,模糊不清晰。他疑惑的眨了一下眼,眼前所見的卻倏地換成另一幅畫面。
弟弟不在了,他面對的是他們家的客廳,只是比現在乾凈了一點。
父親頹坐在沙發上,兩手撐著頭,後悔莫及的樣子。母親則癱坐在另一張椅子上,似乎被抽光全身的力氣,雖然距離有些遙遠,但他還能看見母親臉上的兩道淚痕。遍地都是四分五裂的碎片,他無法分辨那些碎片曾經是什麼樣的物品,不過他勉強能認出某一塊碎片好像是一直放在茶几上的瓷杯,那是他母親最愛用的瓷杯。
他們似乎看不見他,他就這樣大剌剌地走到了他們之間。氣氛凝重地像是充滿濕氣的沼澤地,令他呼吸有些困難。當他瞥見母親手上拿的一張紙,過去的記憶像是一道閃電擊中他的腦海,他想起了這一幕,是曾經發生過的真實存在。
他記得母親手中的紙是父親以前替朋友作保的證據,五百萬。是以前的五百萬,而非現在的五百萬,是他母親為了還這筆債而沒日沒夜工作的五百萬。他想起來,母親後來會為了這筆債活得非常辛苦。
自從剛剛那道記憶的雷打中了腦袋后,他的頭變得非常疼痛。太陽穴像是被埋進了什麼東西般,又悶又重,感覺下一秒他的頭他的腦袋即將炸裂開來。
他的雙腳無法承受身體的重量,只能屈膝跪著,痛苦地抱著頭。他看著地板逐漸形成好幾個漩渦,所有的景物扭曲變形,包括他的父母親。
此時,他的母親站起。他勉強地抬頭看,看見母親毅然決然的堅毅目光。他覺得好不自然。
當他母親走向玄關時,轉過頭來扯出一抹堅強又凄涼的微笑,隨後又換上了咬著牙硬撐的直線。
他看著母親的背影。頓時,某種寒意無預警地襲上他的心頭。
此時,母親的後頸,還沒有蝴蝶停駐的痕跡。